宗越眨眨眼,故作惊骇:“此言大有杀气!帐下可伏有三百刀斧手?只待你摔杯为号,便倾巢而出?”
阿蒙大笑,原本准备的试探之言居然一概使不上,反倒被他踏前一步,两手虚虚合围。虽未肌肤相触,却已能感受他怀里热气,头顶呼吸。
笑声一僵,闷声道:“你……”
被他轻轻截断:“安若,别说话。”
两人静了片刻,彼此听到对方心跳之声,呼吸热息。这一刻空气静止,时间停滞,万事万物如梭倒退,四周没入迷雾。只剩方寸之间,他与她。
阿蒙心头迷惘,这人究竟是谁?似乎极熟,却又明明陌生。
良久,宗越终于轻轻叹息,放下手来,低头瞧着她,微笑道:“太学生为朝廷之备材,自然应当心怀天下,辅佐君主,匡扶朝政。急君主所急,虑君主所虑,乃是本分。这个答案,大小姐可还满意?”
阿蒙盯了他片刻,忽地凑过头,在他耳边低语:“也包括,爱君主所爱?”温热气息扑在他耳朵,眼见他耳垂渐红。
总算扳回一局。
阿蒙心满意足,便待转身撤退。却被宗越蓦然握住手腕,身形一顿,下意识回过头。
宗越眉目便在咫尺之间,距离太近,几至看不清形貌,只能感受到他急促呼吸,以及落在她嘴唇上的,似有若无的气息。
两人都似被施了魔法,一动也不敢动。
时间似乎过得极快,又过得极慢。快得日月星辰闪电般倒退,桑田沧海,冰原花开;
慢得一滴水悠悠悬挂,明明感到了丝丝湿意,却怎么也不肯落下来。
片刻之后,两人身体都起了微微颤抖。宗越蓦然移开嘴唇,也在她耳边还了一句低语:“你不爱他。”声音干涸喑哑,却带着不容反驳的肯定。
阿蒙伸手,用力一推。宗越出其不意,只好松手,下意识后退一步,呆呆看着她胸脯起伏,面色涨红,眼中怒火炽烈:“我与他之间如何,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外人。利剑一般的字眼,带着凛冽寒风,刺透两人间暧昧浓厚的迷雾。
——
“你最好赶早去出/版司将此事敲定,越快越好。”仲简道。
“为什么?”恒娘诧异。
此时两人沿浚仪桥街慢慢走着,正好走到西大街路口,出/版司便在西大街上。
恒娘立定脚步,犹豫:“民人办报,需先缴押金两千。我一时半会拿不出。再说,今日公堂上也就这么一说,大尹并未与我任何凭证,我去了出/版司,可怎么跟他们提呢?”
“银钱上若是不趁手,我可以先借给你。”恒娘忍不住瞧瞧他,目光大有怀疑之色。
仲简板起脸,声音有些僵硬:“皇城司俸禄不低,我不过假扮贫困士子而已。”
恒娘偏过头,仲简却见到她侧脸上嘴唇微动,知道她必定在笑。
哼了一声,不与她理论,继续说正事,“今日公堂上的言语,自有人传话过去,你不用担心。”
“为什么这么急?那公子是什么人?”
为什么这么急?这个问题却不好答。太子一时兴起,为讨佳人欢心,顺手送了恒娘这项前程,颇是草率。
御史台就在浚仪桥街另一头,若是明日揪着此事做文章,必定惊动政事堂。
本朝相权为重,君主并不能大权独揽,言出法随。大小事宜,总需君主与政事堂商议着行使。
太子今日一言否了出/版条例,政事堂诸位老臣虽不至于就必定驳了他的金口玉言,却有权要求太子去政事堂做个说明。
最后结果他虽看不分明,但时日延宕,久拖不决,则是大有可能之事。
然而这些朝堂之上的纷争,说与她一个浣娘听,她多半也不能明白。想了想,答道:“夜长防梦多。打铁需趁热。”对另一个问题,假作没听到。
恒娘惕然:“你说的有道理。”
做生意也是这样,她当时没有立时答应另外两斋的邀约,后面可不就出了事?
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最后也黄了。到手的鸭子还是拔毛放血,上锅蒸熟了的好。
随在仲简身后,去了西大街上出/版司。果然那里已经接到京兆府的传信,看到这位惊动太子殿下亲自出面维护的薛恒娘,不禁上下打量,心里夸一句:好个标致娘子!
既有太子的言语,又有仲简的银钱,一切手续齐全,很快便登记造册。
随着大红印章稳稳落下,日后青史留名,被千百年后的学者誉为开女子解放事业先风的《周婆言》便在这样一个极其普通,日头初开的秋日下午,登上了大周京城的政治生活舞台。
薛恒娘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正处在历史的聚光灯下,更加想不到,这一刻会在此后的成百上千年里,被后世人无数次想象描摹,人们在故纸堆里钩沉,在话本影视里杜撰,这位名垂青史、号称胆色冠绝当代、胸襟远迈同世的奇女子,当时究竟所思为何,所想为何。
事实上,她摁下手印后,叹口气,对身边的仲简说的第一句话是:“仲秀才,你知道债台高筑是什么滋味吗?”
仲简瞥她一眼:“我是债主。”
薛恒娘忍不住横他一眼。阿蒙真是瞎了眼,居然认为这人「温柔」。她迟早要被他一句话气死。
出了出/版司那两扇暗檀色大门,恒娘板起脸:“我要回家,秀才债主请便。”
仲简伸手一拦:“先去太学。”
“去太学干什么?”恒娘诧异,她昨日为了避祸,去了阿蒙那里。
心里一直挂心家里,也不知仲简是如何让人去传话的,她娘会不会担心忧思,病情加重。这会儿好不容易事了,不赶紧回去看一看,哪里能够心安?
“你那日为什么要连夜出报?”仲简反问。
“呃,因为很快就要被查封了,所以拼死挣扎一把?”恒娘眼睛眨了几下,开始有些明白,迟疑道:“你还是担心此事有变,认为应该尽快出刊坐实?”
见仲简不语默认,皱眉凝思,“可是去太学干什么?这会儿赶回麦秸巷,也不知道老宣在不在?”
“不要宣永胜。”仲简断然道,“去找阿蒙。”
“阿蒙?”恒娘被他这个提议惊了一下,随即两眼发亮,“我怎么没想到?阿蒙的文章一定写得比老宣好。”
随即又一皱眉,喃喃道:“不对,阿蒙虽然写得好,但是她写的东西,大娘子小娘子们能看得懂吗?”
仲简也一呆。他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阿蒙那样的才女,写出来的文章自然是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可是若要让市井争相传阅,只怕不容易。
但现在不是考虑读者的时候。
周婆言一出,恒娘被架上了高台,自今日始,周婆言与薛恒娘之名,必定传诸京城内外,甚至可能达致天下各郡县。这对于一个浣娘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极难断定。
这整个局势,阿蒙都在背后推波助澜,不能让她抽身事外。
恒娘以后可能面对的风浪,总要让她也分担一二才公平。再说,以她的身份,如果能明确为周婆言撑腰助阵,也能为恒娘减少许多明枪暗箭。
他看了一眼蹙眉担心的恒娘。恒娘对阿蒙崇拜维护,若是知道他这番盘算,一定不会答应。
“创刊词写得花团锦簇些,也是常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第51章 我也要买房子
从北门入太学, 迎面一辆骡车,上头坐着个熟人,见到恒娘与仲简, 让车把式勒住骡子, 自己跳下车来,在道旁笑吟吟相候。
待恒娘走进,尚未说话,她已学男子拱手为礼:“恭喜姐姐, 今日扬威京城,又夺回营生,双喜临门,可喜可贺。”
笑得情真意切, 贺得热烈欢喜,似乎掏心窝子为她高兴。
恒娘都给气笑了:“这么说来, 我还该谢你替我散播名声, 才让我有机会扬威;又该谢你背后告状, 才让我有机会失而复得,你说可是这个理, 月娘?”
蒲月笑得狐狸眼弯弯, 桃花水荡漾:“不客气,不客气。姐姐想必也知道,妹子就算想使坏, 也并没多大能耐。不错, 苍蝇屎的事, 是妹子一时兴起, 告诉学中。
但这事原本兴不起风浪,谁叫姐姐好死不死, 偏偏在那关头得罪祭酒,才被人借机生事。此事妹妹纵然有错处,却也不过十之一二罢了。”
上前一步,揽住她手臂,亲亲热热地说悄悄话:“至于这两日趁机散播姐姐的名声,也是妹子气不过,想报姐姐在顾少爷面前诋毁的一箭之仇。妹子可没想到,姐姐诺大胆量,闯下的祸事压根儿不是妹子能想到的。”
“好在姐姐吉人天相,自有贵人保佑,这一番阴差阳错,反成就姐姐美名。如今女报市场可是姐姐一家独大,官府独许,只此一家。
若说赚钱,小妹这摊子,与姐姐那是萤火比日月,相去不止千里。姐姐有了这诺大事业,何必还跟妹子置气?”
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又清脆,恒娘忍不住笑出声来。月娘亦是妙人。
明明干出些上不得台盘的恶事,偏又让人觉得她有几分鲁直可爱。
还真让她说准了,恒娘此时诸事得意,心情愉悦,不屑于跟她斤斤计较。
只是故作沉脸,压低声音警告她:“以前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以后务必切记,浣女薛恒娘不识女报薛恒娘,不要四处张嘴乱说。”
蒲月爽快应了,又低笑道:“姐姐,你瞒下这事,还是为着不肯放过这份浣衣的辛苦钱?照我说,你有了周婆言这份大事业,就将这几斋让与我又何妨?别贪得太过,到时候佛祖菩萨眼热嫉妒,给你使绊子。”
“佛祖菩萨不会给我使绊子,你会。”
蒲月忙摇头:“不敢不敢,再不敢了。”
又悄悄问她:“恒娘,你那周婆言,想必不会再报道太学生消息。你想登些什么样的文章?我有些朋友,从羌国游历归来,见识过草原女子的生活习俗,与中土大为不同。你若有兴趣,我让他们撰文与你——润笔一如市价。”
恒娘心中一动,这倒也是个主意。她自己就颇好奇,别处异国的女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两人头凑做一堆,就「市价」扯了一回皮,最后以千字十文成交。
仲简站在她们身后半步远,看着秋日暖阳下,两女窃窃私语。
恒娘身边开着一簇姜花,一阵风过,鹅黄色花穗随衣角一起,轻盈点首,便似长在恒娘青衣上。
他见过许多贵人,许多华裳美服,上有无数匠人熬油费心绣出的各色花样,似乎都不如这一刻,恒娘这一袭青衣薄袄裙,路边这一簇野生姜花,来得生动娇艳。
蒲月与恒娘计议已定,转头朝仲简行去,笑容越发甜美灿烂,“仲秀才,可别忘了,你应承过我,隔些时日,陪我去看宅子的。”
仲简淡淡点头:“不会忘。”
这狐狸样狡猾的暗探,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把鬼机楼消息和盘托出?
蒲月跳上骡车,一路走远。仲简回头看着恒娘,她正睁大眼,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
仲简心中一动,她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或许,说不定,她对自己陪月娘看房子,有什么误会?有几分在意?
没等他有机会品位心中微微漾起的甜意,恒娘已经惊讶出声:“月娘她……居然已经攒够买宅子的钱?”
这还有天理吗?她辛苦多年,也不过够钱赁宅子。蒲月刚来,洗衣服,办报纸,样样都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她凭什么能攒下买宅子的钱?
嫉妒。嫉妒令她面目全非。呆了片刻,差点按捺不住自己,拔脚飞奔,将蒲月从骡车上揪下来问个明白。
抬起眼,狠狠地望着已去得远了的骡车,双手叉腰,怒道:“我就不信。我如今有周婆言撑腰,还能赚得比你少?且等着,半年之后,我也要置办宅子。”
仲简别过脸,深思地望着姜花。那花簇迎风轻摇,似乎也在嘲笑他。
——
接下来的半截路上,恒娘惊恐地发现,仲秀才的脸似乎又开始出现惊风的症状,薄而狭长的嘴唇紧抿,刀锋样的两颊僵硬,时而还微不可见地抽上一抽。
作为仲秀才的好朋友,恒娘饱含同情地开始筹划,以后若是有钱了,买宅子以前,不妨先替他请个高明大夫,把这老毛病给治了,免得日后被女人嫌弃。
想象一下,以后他夫人半夜醒来,忽然看到他紧闭双眼,睡得如死,偏偏脸上一抽一抽,跟面筋跳舞似的,可有多可怖?
那景象既吓人又好笑,恒娘赶紧板正脸,不敢让仲秀才发现,否则难逃幸灾乐祸的嫌疑。如此这般之后,恒娘一张俏脸,也颇为可疑地抽搐了。
临近阿蒙的院子时,仲简终于开口说话,语气颇有些生硬:“你既要忙浣衣,又要忙报纸,忙得过来吗?”
恒娘轻咳一声,忙端正神色:“忙不过来也要忙。浣衣的事,我可以交给翠姐儿她们打理,我娘也能帮我看场子。周婆言虽然风光,但是能够走多远,我心里是一点底子都没有。浣衣是我的本行,哪怕我山穷水尽了,总还能靠它养活自己。”
仲简点点头,不说话了。恒娘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成功冲昏头脑,还知道为自己留退路。这番见识,放在男子处,也是少见。
阿蒙的院子叫做「楹外斋」,据阿蒙说,取「不在本楹,逸枝别出」之意。
院门外本是一片荒荒水草,她入住以后,也不知是哪家公子献殷勤,特地雇了人来,院前院后种满各色贵重植株,木樨,寒兰、秋茶之属,又有许多应季的菊花,大者如日轮,小者如绣球,都是富贵人家用以瓶供插花的品种。就着旁边的秋池,花繁蜂拥,分外热闹。
院门处有女侍,认识恒娘,放了她二人进去。
恒娘见她面色古怪,正诧异呢,进园子抬眼一看,海月领着一干侍女站在阶前的白石甬道上,齐齐望着前面轩堂,却没人敢出一声。
楹外斋大小与服膺斋相仿,却只有两处楹舍。一处在正中,高大轩昂,正是诗词中所言鸾帷凤枕,兽香暖烛的画堂,为阿蒙日常起居处。一处在后头,稍微狭小,是女侍们居所。
此时院里寂沉,越发衬得画堂里乒乓哗啦声音,刺耳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