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名于众,只是一时热闹。能在太子面前露脸,让太子记住自己姓名观点,这才是众人心中最紧要最关切之事。
去年一年,朝廷通过科考、官学两途,共计取士一万七千余名。
这其中的绝大部分人,穷其一生,不过辗转于各路道之间,成为茫茫宦海一浮浪罢了。
得能选入论辩队的都是两学的俊彦,各负凌云之志。自是期望能入储君之眼,将来简在帝心,为出将拜相提前铺路。
台上各有所思,台下也议论纷纷。
有人说宗越古板不识人情,得罪人而不自知;
有人疑他故作惊人之语,为的是投上头两位先生之好;
亦有人揣摩深意,宗越可是暗中布局,他日太子亲临时,便能借机发力,为己博名?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揣测。
只有余助奋力为他分辩:“远陌不是这等浅薄无知,邀名求幸之人。”
顾瑀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
余助气得揎袖子:“就是什么?顾仲玉你个夯货!”
顾瑀方才恍然,忙改口:“不是,就不是……好像也不对,唉唉,你别打我啊!哎哟,敏求、子虚救我!”
仲简遥遥抬头,望着台上一袭亮闪闪白衣,目光暗沉:宗越此举,可是在回护恒娘?若照他所言,恒娘便是太戊,不是蒙顶客。
宗越似是丝毫不知众人所思所想,依旧从容进言:“再,诗有呦呦鹿鸣,以况主人待客之道。今日双方队中,皆有女宾。莫若以两位娘子为凤头凤尾,以示娇贵尊崇之意。”
这次不待胡仪询问,常友兰已然颔首:“此诚为守礼君子,至诚之言。”
他这小女儿自幼娇养于深闺,别说学人辩难,便是别人说话声音大一点,也是要害怕的。
他门下弟子听说太学推出一位女辩手,大为不屑。计较半日,特地来请小师妹出战。
倒不是这位娇娇弱弱的小娘子有什么惊人的见解,主要是想让太学这些连妇人都驯服不了的男人们看看,真正谨守闺训、柔顺知礼的闺秀该是什么模样。
说白了,就是来炫耀的:我鸣皋书院的女娘,才符合圣人所训。
既是来展示淑仪的,自然不方便学男子样,针锋相对,你来我往。
是以宗远陌的提议,简直说到常夫子心坎里去了。笑对胡仪道:“祭酒适才过谦,此子风度学识,岂止是「略有些」?此乃独得八斗之属,非为寻常士人。太学为天下学宗,仆今日尽信矣。”
胡仪满面笑容,与他客气两句,方道:“女子与男子争胜,确为不妥。如今,就依远陌所言,鸣茶为宾,发言在先。太戊忝为地主,便做收尾。
一头一尾,既可全礼,不让两位小娘子白站一趟;又可让男子专心辩难,庶几两全,甚好,甚好。”
宗越俯身一礼,随后退入队中,经过恒娘身边时,脚下微一顿,轻声快速道:“记住,你现下是太戊。最后一个发言。”
这一番此来彼往,又拽文又用典的,恒娘竖起耳朵,拼命领会。
仍有一半不明,只好连猜带蒙。
最后模糊得出个结论:好像,阿蒙交代的事,宗公子真的做到了?
直到宗越这声低语,终于确定下来,悬了半天的心慢慢落回原处。放松之后,有余暇了,一抬眼,正好落在对面蓝纱女子身上。
她周身垂下的轻纱开始颤动,两只手移到脸上,似是在拭泪。
常友兰从座位上望下去,面有慈色。软云居士——这会儿该叫鸣茶——
身侧的男子跟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抖了一下,迟疑着,慢慢举步上前。
高台宽阔,两队中间仍有十步左右空间。她举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细碎,小小步子,摇摇摆摆。
风吹起她周身轻纱,纤细娇小的身子竟有随风而去的娇态。
台下众人看着,居然担起心来,深怕一阵风大,将这位娇娘子给吹跑了。
好容易等她在中央站定,众人不由得松口气。仲简一直看着恒娘,见她朝着鸣茶的方向,站得笔直,一动不动,脑袋都没晃一晃。
心念一转,微觉好笑:她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弱不经风的女子,开了眼界。想了想她此刻大睁双眼,惊奇意外的神情,心头浮现浅浅的愉悦。
鸣茶站好后,又静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这个辩题,论今世厚嫁风俗之利弊,它是错的。”
第55章 嫁妆,嫁妆
仲简所料不差。
恒娘当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娇小身影, 情不自禁,把她见过的唯二大家小姐做了个比较:山长家的小娘子斯文娇怯,真就跟话本子里贵家小姐一模一样, 浑不似阿蒙那样, 没正经形状。
下回见阿蒙,定让她跟人家好好学学,省得嫁人后,被夫家嫌弃。
想到阿蒙定会被自己气得暴跳耍赖, 抿嘴一笑,心中其实觉得,还是没正经形状的阿蒙更可爱亲切。
倒没想到,这娇怯怯的小娘子居然一开口便是这等惊人之语。
辩题是错的。
虽然声音细弱, 却一个个字都说清楚了。
台下一片哗然。太学诸子也不禁愕然。他们设想过对方的若干策略进路,却没料到人家不走寻常路, 一上来, 直接掀桌子。
鸣茶也听到台下传来的嘘声, 哄笑声,接下来的说话, 便断断续续, 带上了哭音:“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有道君子都是讲求大义,只有无知小人才谈什么利弊。你们都是读书的君子, 为什么不学圣贤的道理, 偏要去学管商的功利之术?”
台下起哄的声音渐渐小下来:这小娇娘居然能讲大道理?
鸣茶耳边响起父亲的教诲, 回想起自己读过的女则, 女诫,女论语等书, 想起自己的遭遇,越发觉得委屈:“连我都知道,礼记有云,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身为女子,本为水上浮萍,风中杨花,无可依凭。
未出阁前,不过暂居于父母之家。唯有出嫁以后,此身归属夫君所有,才算有所归。既然女子本就是属于夫君的,论嫁奁多寡,可有什么意义?”
高台之上,常友兰颔首微笑。高台之下,太学生们沉思片刻,随即交头接耳。
顾瑀嘴角一抽,与余助低语:“良弼,这小娘子颇是无趣。”
余助拿眼角刮他:“无趣?你没听到,满场的太学生都在打听,这位鸣茶可有字人?这般谦恭柔顺的娘子,大把人一心求娶。”
这倒是实话。娶妇娶贤。这位小娘子相貌虽不知,但听其说话声气,便知家学严谨,贤良淑德,堪为正室娘子。
顾瑀听了一圈众人的议论,悄声道:“瞧她的样子,只怕常山长也是个自命清高的,嫁资多半简薄。你信不信,别看现在众人说得高兴,真要去下聘,只怕满场都是叶公?”
余助也是少年心性,干脆拿他开玩笑:“你家有钱,不用垂涎人家的嫁妆银子,不如你娶了这位言情书网的娘子,替你家门楣增辉?”
顾瑀头摇得似拨浪鼓:“良弼别害人,我这样浪荡子弟,只合与行院人家交道,可不敢祸害正经姑娘。”
仲简在一边,瞅了顾瑀一眼:看似个空心萝卜,居然也有心的?
他二人窃窃私语,倒真说中了常友兰的心病。他这个女儿相貌既美,又幼受庭训,一言一行,无不符合贤淑幽贞之道。
偏偏他囊中羞涩,无法为女儿置办拿得出手的嫁妆,致使女儿年近二九,尚无媒人上门提亲。
本来同宗有富商,朋友中亦有官宦人家,颇愿助他一臂之力,完成嫁女大事。
奈何他一根筋,认死理,认定自己女儿就是当世班婕妤,未来必是孟母一流的贤妻良母,不肯便宜给论财结亲的小人。这就更加蹉跎下来。
鸣茶的话一说完,鸣皋书院便有学子高声响应:“鸣茶所言甚是。女子无别财,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此乃圣贤古礼。方今之世,嫁女之风日间奢侈,唯恐价奁不丰,落人嗤笑,以至于竞相攀比。
士大夫之家,为嫁女之事,典田卖地,举家致贫的,在所多见。致有「伤生以送死,破产以嫁子」之叹。”
“诸种恶俗,究其根源,无非便是不行圣人之道,不听圣人之诲,令得天下女子,都以为嫁资便当是自己私有。在家则勒索父母,甚至以死相逼;出嫁则捂紧嫁妆,铿吝自保。”
“朝廷屡下敕令,劝导训诫,婚嫁风俗戒奢戒侈,尚古求薄。却终不见效。若能秉持圣人之训,在律法中明文规定,嫁资多寡,一律由夫家分配,则圣人之教,遍于全国,上下皆顺,内外咸安,再无此等恶俗流弊。”
太学诸子彼此交换个眼神,这便是对方的破题立论了:厚嫁之事,无论利弊,皆有损名教大义。应以圣人所教,嫁资并入夫家,女无自专,方为正理。
此时本该宗越发言。他见身后有人跃跃欲试,微微一笑,颔首礼让。
太乙出列,朗声对曰:“鸣茶、鸣松此言差矣。易传云:利者义之和。求利岂只是商管之术独有?儒家亦言利。惟其利自义中来,直道而取,方为正利。”
“以厚嫁之事论之,世间父母子女,亲情天生而成。弱女嘤嘤,十数年娇养爱惜。忽而一朝别过,另入他门,为人妻为人子妇,此生不复多见。值此骨肉分离之际,母则嚎啕悲泣,父则掩面忍痛,可谓肝肠寸断,恨不能举身相随。”
“女在娘家如寄,入夫家方为归,此虽为正理。然父母天性不斩,愿以区区数奁身外之物,求弱女有傍身之资,其情可悯,正是慈爱之道。是以,厚其嫁资,正是义之所在,不可谓不正之财。”
太丙接着他的话,立即补充:“朝廷屡下敕令,其效不显,正是此亲情天性所在,岂能为一纸律令所阻?又,天家公主下降,嫁资倍于亲王聘礼。可见天子爱女之心,与世人无异。”
两人联手,举了天家的例子,驳了「厚嫁不义」之论。
宗越轻咳一声,缓缓道:“至于将嫁资直入夫家一论,在下以为,此乃恶政,决不可行。今世婚嫁论财之风已盛,如让夫家径取女子嫁妆,究竟是男子娶妇,还是娶财?”
“财既得,女子是否保全得活,全寄予男子一念之间。试问有此大利炫目熏心,四墙之内,男子独断,并无掣肘,如何保证其得财之后,善待女子?杀妻灭迹,另行再娶之事,如何杜绝?”
“故此,此议看似公允,实则是诱人为恶之绝境险途,绝非引人向善之道。”
鸣柏振声道:“太甲之言,是在诋毁圣人,诽谤先贤吗?”
宗越不及发言,已有太丁出声对峙:“两厢辩难,何出此等诛心之论?大周刑统曰: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可见妻财本就为律法尊重。如依鸣柏之言,难道自唐律以下,本朝世宗皇帝所定之刑统也有非议圣人之嫌?”
鸣皋诸子交换个眼神:太学生果然是天子脚下呆久了,说话做事贯爱抬出天家先帝来压人。
双方又来来去去几个来回,互有攻守。然而无不是引经据典,上从三皇,下自今上,出于经义,入于律条,甚是枯燥,台下众人听得未免无趣。
顾瑀就跟余助私下抱怨:“这扯的什么皮?还没市井泼妇吵架来得好听。”余助懒得理他。
双方又就「妻财」之性质,究竟为夫家所有,为妇人自专,还是为夫妇一体共有争论半日,各自举出律条、判决、学理,彼此矛盾龃龉,谁也没说服谁。
等到议论稍歇,鸣皋书院中一直没有出声的鸣竹踏前一步,另起一问:“厚嫁之事,另有一桩罪过。自古以来,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名门女子,本当许以才学之士,朱门子弟。而今因嫁资贫乏,竟陷于商贾之家,所嫁非偶。”
“闻说京中有卖桶而暴富者,市井呼之为陈大桶,财大气粗,为子侄辈遍娶宗室女。一家之中,竟有三十名县主下嫁。天支之秀,下偶非类,诚为簪缨士族之耻。”
此事为京中轶闻,太学生多有所闻。此时听鸣竹提出,都不禁哈哈大笑。
鸣竹颇为得意,朝四周略微点头示意,方再接再厉,又道:“又有男子,罔顾女方年龄相貌品性,但问钱财而娶。前年曾有一案,两名年方二十之美仪容伟丈夫,争娶一女,诉至公堂。
府尹唤女一观,竟是年过五十,佝偻苍苍一老妪。无他,颇富囊橐而已。试问今日在场高才,肯以昂藏五尺,屈就于此半截入土之娇躯否?”
台下哄堂大笑,有人跌足,有人鼓掌,有人唿哨,有人怪叫:“由来只听说一枝梨花压海棠,哪来一把老草噎死嫩骆驼?”
鸣竹得众人认同,越发意气风发,竟拿这两日方听来的太学轶闻来做比:“比方明堂一位学录,如今正被三家争抢。若依门楣,本该与宗室、官宦之家联姻,方为斯文正理。
然则学生听说,如今那富商家嫁资已追至奁田一百亩,奁具一万贯。
眼看另两家已然不敌,程学录花落谁家,已可知矣。可惜王谢堂前燕,如今竟入商家院。此等斯文卖价,诸位以为可观否?可笑否?可行否?”
这正是应景的时事,台下越发笑得手舞足蹈,偏与他唱反调:“卖得好,卖得妙,榜下捉婿,价高者得,公平合理之至!”
只有几个志诚君子顿足高骂:“斯文败类。”
顾瑀本也跟众人一起笑得高兴,余助狠狠扯了他一把。一回头,正好看见童蒙苍白脸色,声音一顿,笑不出来了。
鸣皋书院一派气势如虹。仲简抬眼朝台上看去,太学诸子脸色都有些发青。
唯有宗越神色不变,目光却并未关注正侃侃而谈,独领风骚的鸣竹,反而落在队伍末尾的恒娘身上。
恒娘正专心听鸣竹说话,此前几人发言,都在之乎者也掉书包,唯有这鸣竹说话有趣直白,举例活泼生动,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听得津津有味。
被两道目光注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首看过去。见宗越眉宇间有忧色,在面纱下眨眨眼睛,恍惚明白,宗公子是担心自己抵不过这鸣竹?
用力朝宗越的方向点点头,帷帽抖了一抖,差点掉下去,赶紧伸手捂住。阿蒙日日出门,都得带着这劳什子,以她的性子,该当如何气闷?
眼看着远处粉衣侍女去而复返,嘴角露出微笑:该是她上场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印度嫁妆问题的症结之一,就在于嫁妆是直接交给男方,归男方所有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