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仲简微眯眼睛,望向画堂深处,眉宇间闪过一丝了然与厌恶。
  海月见了恒娘,如遇救星,疾步奔去,拉了她在一旁,悄声道:“小姐正发脾气,我们不敢劝。你能进去帮我们看一眼吗?我担心小姐伤到自己……”
  话音未落,里面又传来一声重物落地声音,沉闷尖锐,不知是什么大型物件碎了一地。
  这声音惊得海月跳起,原本就苍白的脸急出一头汗,抓着恒娘的手不自觉用力,掐出一道印子来。
  恒娘也被吓了一跳,她跟她娘闹脾气,可从没有过这么大阵仗。按住海月的手,问道:“她为了什么生气?”
  海月脸一红,迟疑半晌,遮遮掩掩说道:“大概是生宗公子的气吧。”至于生宗公子什么气,阿弥陀佛,这话她可不敢猜,更不敢说。
  小姐生性放诞肆意,多有与男子调笑,言行不忌之处。她跟着小姐这些年,原也看得等闲了。
  这位宗公子可真有本事,能激得小姐七情上脸,发火动怒。真是多年未见。
  宗公子?
  恒娘心头突然晃了一下,有点空落。忙压住心口一点酸意,点头郑重道:“我进去看看。”
  快步上前,掀开青绿山水画帘,柔声说道:“阿蒙,我是恒娘,让我进来看看你可好?”
  一眼看到阿蒙手里举着个长颈细肚净瓶,正打算往地上砸,瞬时惊呼出声:“啊,那瓶子,阿蒙,你别砸,砸烂了多可惜?”
  阿蒙本打算跳脚赶她出去的,这会儿她满心恼怒,谁劝也不好使。
  结果听到恒娘这句话,不由得呆住,也把目光转向自己手中的花瓶:很寻常的一个青玉瓶啊,怎么可惜了?
  恒娘也不想劝她了,本来涉及宗越,她就有些抑郁。这会儿正好将注意力转移到瓶子上,痛心疾首:“阿蒙,你知道这样一个瓶子值多少钱吗?”
  见阿蒙茫然,吸一口气,颤巍巍比出两个手指。
  阿蒙瞪大眼睛:“两贯?”
  恒娘眼前一黑,差点仰倒:“二十两银子,阿蒙。整整二十贯,两万钱啊!”
  她原本也不知道的。为着她娘也爱花,去年过年,她揣了一年的积蓄,趾高气扬地带着她娘去瓶玩行,问了价格后,败兴而归。她一年所蓄,尚且抵不过这样一个瓶子的价钱。
  阿蒙怔了怔,「哦」一声,随手将花瓶放回去。恒娘不知道,阿蒙手中这个玉瓶,乃是宫廷秘藏,与市面所见,价差尚在十倍之上。若是知道,只怕要吓得当场将那瓶子供起来。
  恒娘叫了海月进来,带人打扫遍地碎片。也不知道这半会儿,有多少「二十贯」成了空。
  眼风所及,碎片里有断纹青瓷、轻透白瓷,亦有翡翠、白玉等,心下抽痛,竟比刚才听闻「宗公子」三字还要窒息难受。
  女侍们手脚快,很快收拾出来,装了整整一扫箕,悄悄运出院子,打算在湖边掩埋。
  宗越寻来时,正好看到一群人在水边忙碌,瞧了一会儿,眉头皱起,问道:“小姐可有受伤?”
 
 
第52章 两个男人
  “创刊词?我写?”阿蒙看看一边安静坐着的仲简, 颇有玩味之色,“是你的主意?”
  那日在讲经堂,这人便使得好一手推磨功夫, 轻轻巧巧, 将李若谷之事从胡仪手里摘出去。如今竟是把算盘打到她身上?
  仲简低头看着手中茶盏浮沫,似是出神欣赏,耳中浑没听见她说的话。
  海月领人奉上鲜果,阿蒙一边思量, 一边拿了个林檎果在手里把玩。
  见恒娘望着窗边的溪谷海棠出神,叫了她一声,将手里的果子抛给她,笑道:“这是吴郡来的蜜林檎, 比寻常花红林檎好吃,你尝尝。”
  恒娘接过。邻舍办喜事, 曾买过花虹林檎宴客。她跟着吃过两回, 觉得果子虽大, 鲜红好看,口感却有些酸涩, 不如桃子。
  这蜜林檎却没吃过, 小小咬了两口,果然甘甜无渣,比以前吃过的好吃太多。
  阿蒙见她喜欢, 微微一笑, 又拿了几样陈紫荔枝、泥山乳柑, 都堆到她面前。
  荔枝本是夏果, 唯有这陈紫荔枝晚熟。又从闽中一路运来,到了京城, 便已是九月,价格贵逾等重绢丝。乳柑产自两浙路的平阳县泥山,亦是贫家难得一见的佳果。
  恒娘一样一样吃过去,边含糊着问她:“怎样?你若是没空,我仍旧去找老宣。我也担心,你写的文章太高深,寻常人看不懂。”
  阿蒙一挑眉,傲气十足:“你小瞧我?哼,我蒙顶客写文章,既能做到字字珠玑,团团热闹,一样也能老妪可解,不让白香山专美于前。”
  恒娘正剥着荔枝,瞅着她笑:“你答应了?”
  门口传来宗越声音:“不可。”
  恒娘剥出一颗洁白浑圆的荔枝,正含在嘴里,腮帮子鼓出一团,听到他的声音,连忙囫囵吞下。
  谁想荔枝有核,陈紫又是难得的大粒佳种,吞得急了,一下子堵在喉咙口,差点窒息。
  仲简反应快,一个箭步冲过去,手作掌刀,在她后背连敲几下,心里有气,下手时略重。恒娘顿时惊天动地咳起来,眼睛里冒出涟涟泪水。
  宗越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激起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在门口呆了呆,举步走进,温声问道:“恒娘,你好些没?”
  恒娘压下喉头强烈的麻痒,抬头看他,眼角通红,水意漫漫,又羞惭又着急,差点要哭出来。强撑着回道:“多谢宗公子关心,我没事。”
  阿蒙亲自端了茶水给她润喉,生气道:“这时候还跟他客气什么?”回头瞪着宗越,“你来干什么?谁放你进来的?海月——”
  正要叫海月进来送客,便见宗越目光落在窗边。室内各处几案已被她扫荡一空,只有彼处半月桌上,海棠依旧。
  看到宗越目光中欢喜笑意,杏眼倒立,怒道:“你瞎看什么?不过隔得远了,我没顾上。这就打碎它。”
  宗越笑叹:“草木何辜,受此池鱼之殃?”
  见两人又要吵架,恒娘艰难地出声询问:“宗公子,你刚才说「不可」,是什么意思?”
  宗越敛去笑意,看着恒娘,缓缓道:“阿蒙不宜作此文。恒娘,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代劳。”
  仲简见恒娘已经大致平复,脸上虽仍有潮红,可说不清是呛咳所致,还是见到意中情郎羞怯所致。
  收回手,重重哼了一声:“远陌,做人不可太过自私。恒娘一人冲锋陷阵,赤手空拳,全无依凭。有阿蒙为援手,总能有个依靠。”
  宗越目光落到他身上,虽仍含笑,眸中却一冷:“我来做此文,畏之尚且不满?”
  仲简上下看他,怀疑轻蔑之意形之于色:你是什么身份,能跟阿蒙相提并论?
  两人都是身高七尺的轩昂男儿,这一迎面对上,诺大画堂,明明尚有许多富余空间,偏偏让人觉出局促逼窄来。
  早在宗越开口揽事时,阿蒙便已坐下。捡了个林檎果,高高低低抛着,冷眼看他二人对峙。
  见两人此时都不说话了,方微微一笑,对恒娘说道:“恒娘,若是你家的厨子不做饭,可会让你家的门人去代劳?”
  恒娘正要告诉她,不是每家都有厨子与门人。见她目光扫过当堂站立的两个男人,一脸讥笑,灵光一闪,领悟到她意思,不由一笑:“大概不会吧。各人事,各人自定。”
  “正是这个道理。”阿蒙盈盈笑,抬眼看着两个男子,声音转冷:“两位公然越俎代庖,贯喜替人管事的太学高才,这里并无可以劳烦两位之处。好走不送。”
  海月早听到小姐呼叫,领了一班侍女站在门口,摆出送客的架势。
  宗越与仲简无法,只好一前一后出门。仲简走在后面,回头看了眼恒娘,她正与阿蒙头挨着头,说笑什么。
  锦榻华美,案几精致,她一身青衣,一双麻袜,坐在其中,似也十分自然协调。
  他不知道,恒娘正低声问阿蒙:“宗公子说这事你不方便做,可是真的?”
  阿蒙眼眸一闪,微笑道:“有什么不方便?有些人就爱满嘴瞎说,不用理他。”心中一松,果然,这是姓仲那人的意思,恒娘并无参与谋划。
  宗越的心思,她大概也能猜出一二。一则固然是替她考虑,不想她涉入太深,以免闹出什么「女子干政」「操弄民意」的话头。
  二则此事与太子相关,他也许不愿见自己「夫唱妇随」,为太子命名的女报撰写创刊词——这事只怕能成为后世轶闻佳话。
  恒娘瞧了她半晌,轻叹一声:“阿蒙,你们高门大户的讲究忌讳,我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如果当真勉强,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不要瞒我。若是为了一份文章,害你有什么尴尬不利,我会过意不去。”
  “你想太多。”阿蒙伸出手指,轻点她额头,“什么高门大户?不也跟你一样,两个眼睛一张嘴。”
  回头叫了一声,“海月,拿笔墨来。”
  又对恒娘笑道,“我写一句,念给你听,你觉得合适,咱们就留下。不合适,咱们再改。”
  阿蒙这篇文章果然做得文辞浅显,先从周公周婆的故事讲起,引申出,天下道理天下人讲得,以前都是男人替女人讲道理,如今有了周婆言,女子也能自己讲自己的道理。
  也不拘身份高低,学识丰陋,只要有自己的看法,或是觉得自己的经历有值得别人警戒学习的地方,都可以朝周婆言投书。
  有些句子过于文雅,恒娘提出后,阿蒙又提笔删掉,按恒娘的建议,换成更粗浅的市井俚语。
  文章初成,阿蒙不忍卒视,掷笔于案,掩面哀嚎:“万勿让闺阁众人知晓此事。我要脸。”
  恒娘忍不住笑,取笑她:“谁刚才夸口要与白香山争锋的?”又与她说起蒲月的提议。
  阿蒙伸出两根手指,将那页写满字的挠花沉香笺拎起,放到恒娘面前:“是个好主意。不过,眼下有更急切的事要做。”
  “太学与鸣皋书院的辩论,过几日便要正式开始。第一场论题是「今世厚嫁风俗之利弊」。我想既是论女子婚嫁事,不如听听女子的声音?”
  正打算进一步解说自己的打算,忽然发现对面人眼神发直,似是神游,叫了一声「恒娘」。
  恒娘回过神来,低声道:“没什么,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人。”节性斋的关爱娘。正是因为筹备不起嫁妆,绝望自缢。
  阿蒙虽然好奇,却也不追问。又说道:“周婆言若近日出刊,我想委托你,以此为主题,征集女子看法或经历。如有意,可亲来楹外斋,与我倾谈。如觉不便,亦可向周婆言投书。”
  “好。”恒娘应承,低头看着茶杯,迟疑了一下,问道:“阿蒙,你与宗公子同在辩论队,是吗?”
  阿蒙眨眼:“怎么?”
  忽然眉心一动,笑出声来:“既是委托,自然不能白白占用你的版面。这钱,让他出。你说多少?别客气,我瞧他有钱得很,你随便开价。”
  “我不是这个意思。”恒娘也好笑,然而究竟是什么意思,却也不好说出口。
  眼前阿蒙笑得神采飞扬,显然觉得这是捉弄宗越的新法子。
  可她毕竟已经定亲,与宗越这样暧昧下去,当真没有妨碍?宗公子瞧她的目光,直叫人胆战心惊。
  回想起仲简在阿蒙与宗越之间来回审视的目光,心中直叹气。
  听说察子专门刺探权贵私密,若是被仲简告发,阿蒙怎么办?宗公子从不出错的人,怎么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恒娘正为阿蒙担心,阿蒙却凑了头过去,压低声音与她调笑:“你喜欢宗越?不舍得他出钱?”
  “哗啦——”茶盏倾斜,热汤流出来,烫着恒娘的手,瞬时通红。
  她怕打碎茶杯,第一时间先把茶杯安安全全地放上案几,这才将手放在嘴边猛吹气,一边嗔怪:“你瞎说什么?”
  阿蒙叫海月取了烫伤药来,替她抹上,挑眉笑道:“我与你玩笑,你心虚什么?”
  待那棕红色药膏抹匀,空气中晕着麻油香味,方敛眉低声道:“恒娘,姓宗的不是好人,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对他动心,你会后悔。”
  恒娘蹙眉看了她半晌,淡淡道:“多谢你提醒。”
 
 
第53章 真假蒙顶客
  太学与鸣皋书院的首场辩论设在学内南湖边。南湖再往南, 便是学田。
  九月秋高,长风爽烈,麦穗金黄, 萑苇苍苍。秋雁如字, 从高空飞过,清唳之声遥遥传来,与湖边平地上喧嚣沸腾的学子声音相应和,愈显晴空寥阔。
  辩论正式开始是辰正。此时尚在辰初, 已有上千学子开始汇集。
  除开上舍、内舍,尚有居于外城,份属太学外院的辟雍院下舍学子一大早赶来。
  学内多有各类燕集冶游,三舍之间便多沟通, 有同一路上京的乡谊,有意气相投的文字交, 亦有光顾同一家行院的同道中人, 彼此引荐寒暄, 热闹非凡。
  这样的热闹,岂能少得了顾大少爷?早几天前, 就以增长见闻, 扩大交游,兼且为同窗助阵为由,逼着他爹娘给他配了拐棍, 这会儿跟在余助等人身后, 左右脚分别点地, 不敢用力, 轻飘飘一荡一荡。
  他平素爱结交狐朋狗友,识者众多, 无不指指点点,哈哈声不绝。
  顾少爷的糗事又得到广一轮的传扬,兴许日后便出现在当朝人的笔记里,聊作太学见闻之一格。
  余助恨不得疾步如飞,甩脱这个丢脸货。仲简却不紧不慢,正好让顾瑀使出吃奶的劲儿,刚好能够跟上。一副拐杖,点点戳戳,蹦蹦跳跳,煞是招人惹眼。
  余助气得牙痒,跟仲简咬耳朵:“畏之这是特意遛他?”
  仲简嘴角微微一抽:“良弼想法古怪。我不过让他多点操练,以便早日恢复罢了。”
  哦。余助瞬间悟了。顾瑀日日躺在楹里,早起数声叹息,晚来几滴幽泪,缠绵之态日渐瘆人。
  近日各人都下意识晚着回楹的时辰,就是躲着被他抓去聊天的苦差。
  “是该多遛遛他。”余助诚心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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