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从来没人替她们说话。史书是男人们写就的,道理是男人们发明的,世道是男人们规定的。救她们生的,是大尹,是男人。要她们死的,是大儒,也是男人。”
“她们想要自己说话,想要自己救自己。就算要死,也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尊长的名声、夫君的面子、家族的荣耀。”
“上庠风月,不过就是做了她们的嘴,应了她们的心,替她们说出她们日日都说,却从来不被人听见的话。”
“官家老爷爱民如子。民女亦是民。为何不分半分天恩天德,侧耳听一听女子的声音,让言路天下通达,不再是男子之声达塞天下,女子之音不出门户?”
大堂之上,静得一根针落下,亦能听到声音。
第49章 周婆言
半晌, 陈恒转动眼珠子,回首侧看青年男子,见他脸上震动之色慢慢平复, 却闭口不言。
只好自己咳嗽一声, 驳道:“你这话就不通。谁说世间的道理都是男人说的?你没听说过吗,汉朝的班婕妤写过《女诫》,唐朝的长孙皇后写过《女则》,讲的就是女子的道理。”
他这话里暗暗下了绊子。《女诫》《女则》虽是女子所著, 通篇却是讲的女子天生不如男,应该安守卑弱柔顺之道,一切以男子为天。
在他以为,举出这两本女子自己写的书, 足以堵住恒娘的嘴。
他却不知道,恒娘压根儿就没读过这两本书。她打小没正经上过学堂, 当年偷听人家私塾时还是蒙童, 学的蒙求、千字文, 顶多背背关关雎鸠之类,哪里有机会学习《女诫》《女则》?那可是为大家主妇、后宫嫔妃准备的标准教材。
她不知道这两本书里面讲了些什么, 无从与陈恒争辩。眼睛眨一眨, 干脆另辟蹊径:“既然大尹承认女子也能讲道理,可见女子不是天生就愚蠢,只是没有机会像这两位贵人一样读书识字。若能让天下女子读书识字, 出声发言, 不是能为世上贡献多一倍的道理?”
陈恒愕然。这角度, 似乎, 也很有道理?屏风后再次传来低笑声,有着拼命忍却忍不下来的骄傲欢喜。
青年公子耳朵一动, 瞬间转头看向屏风后,似是忍不住就想起身。虽然勉强坐定,眼神却一直往屏风后飘去。
陈恒见他心不在焉,知他心意,眼珠子一转,一拍惊堂木:“通篇胡说八道。薛恒娘,皇周出/版条例有规定,民人办报,需缴纳丁银十千以上,方可向有司申办。你并非男丁,假托男子之名,违例办报,事实俱在,不容抵赖。”
“本府今日裁决,上庠风月自今日起,查封停刊。薛恒娘、宣永胜两人勾结,欺瞒官府,罪不容赦。依开平十六年令,「小有过失,辙罚铜谢过」,薛、宣二人罚铜十五斤,具结悔过。余人释放。”
宣永胜听到「罪不容赦」四个字,已然大悲,垂首软倒,嗒然若丧。及至听到「罚铜思过」,一下子支棱起脑袋,差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原以为是生死一线天的大难关,再没想到竟是过得如此轻松。
大尹的判罚简直可称作「高高拎起,轻轻放下」。「砰砰砰」磕头不止,高呼老爷英明,又伸手去拉恒娘跪下谢恩。
恒娘眨眨眼睛,还没怎么从刚才的慷慨激昂中回过神来。宣永胜拉得她一踉跄,却并没有跪下。
青年公子瞟一眼屏风,忽然出声,言语颇为谦逊:“陈大尹,我忽然想起一句刘宋时的笑话:周礼乃周公为之。周公是男子,故为男子谋。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语也。”
“今日上庠风月既然违例,确实该查封,大尹判得公允。不过这薛娘子今日所言,也不无道理。既是圣天子抚万方之民,岂能独漏女子?
如今朝廷开天下言路,莫若便借此机由,为女子单开一路,由这薛恒娘去主持,名字便叫《周婆言》?”
陈恒笑着恭维:“公子所言甚是。若《周婆言》因此而盛,当为本朝一大雅事。”
——
衙役上前,替宣永胜取下木枷。恒娘在官府「罚铜十五斤」的文书上摁下鲜红手印,肚子里飞快计算,一斤铜折抵一百二十钱,十五斤该是多少钱?
门口小声议论了片刻,一些粗通文字的妇人替众人解释大尹的判罚,以及青年公子的倡议,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慢慢响起狂喜的呼喊。
“周婆言!周婆言!我们有了周婆言!”
女子声音惯常清脆柔和,这几声呼喊却如荒滩的沙砾,粗砺嘶哑,声线不稳,似是下一秒便要哭出来,却又夹杂诺大的狂喜。
像是冬日最后一场大风刮过荒原,既带着冬日最后的绝望,又蕴着巨大的生机与渴盼。
开始是几个人,十几个人,最后数百妇人的声音汇合在一起,或高亢或纤细,或尖利或低哑,层层叠叠堆垒,似要将那暗沉沉的京兆府屋顶给戳出一个大洞来。
恒娘也被这声势吓住,回头一看,便看见潮水一样的女人,尖叫着,欢呼着,不顾衙役们的呵斥阻拦,鞋飞了,发散了,依旧不管不顾,冲进京兆府大堂。
一个膀圆腰粗的妇人推开众人,冲在最前头,一把抱住她,高高朝天上抛去。
眼看着京兆府年久失修的大梁快要砸到脸上,恒娘吓得惊呼出声,好在此时冲力减弱,人又开始快速下坠。
反复几次,她总算可以勉强镇定下来,呃,甚至还有点喜欢上了这样,令她想要放声尖叫又大笑的活动。
陈恒从公堂上站起来,示意衙役闪开。妇人们抬着恒娘,高抬着头,挺直脊背,骄傲地扬着下巴,浩浩荡荡出了京兆府大门。
“没想到今日这桩事,竟是如此结束。”京兆府附近的二层小楼上,豹眼男子此时已然神态悠然,笑道,“幸得大小姐今日这番任性胡为,引来殿下出面,替我们省下若干首尾。阿弥陀佛,大小姐难得做件好事!”
仲简不语。他人站在上峰身后,却没怎么听上峰说活。一双眼睛忍不住望着楼下街面,妇人们将恒娘高高抬起,小小的浣娘,如同一片青色的柳叶,漂浮在人群之上。他捕捉着她的叫声,从最初的惊惧到后面的兴奋。
唇角忍不住露出微笑:原来她骨子里竟是喜欢刺激的女子。将来若有机会,不妨教她骑马,她想必会喜欢在劲风中奔驰的感觉。
京兆府里,青年公子从屏风后转出,满脸怅然若失。
陈恒心知肚明,笑道:“微臣没料到,殿下亦读《妒妇记》这样的杂书。”他方才所举「周婆言」的故事,便出自《妒妇记》。
东宫设经筵讲读,两府诸位执宰隔日轮值讲经,间或亦有天下闻名的名家大儒受邀。
太子殿下的学习任务甚重,居然还有余暇涉猎这等闲书,陈恒不能不表示惊讶。
青年公子苦笑:“陈卿明知故问了。这是安若小时讲给我听的。你常去橡槲别苑会她,焉能不知道,她最爱看这些杂书?”
陈恒听出这话里的一丝幽怨,忙声明:“大小姐这处别苑,微臣去得也少,不过逢上大小姐心情好,做些论书赛诗的雅会,微臣蒙邀去坐上一坐。”
青年公子愈加幽怨:“她从不邀我。”
陈恒被他这眼神看得背心发冷,忙笑道:“殿下日理万机,再说两位既已订亲,总该避嫌。”
“她也是这样说辞。”太子瞅一眼陈恒,举步朝外走。陈恒暗松一口大气,忙跟在后面,送他出去。
“不准我去太学找她,不准我在宫中堵她。自她去了太学,我已有两月未曾见过她。”语气苦涩辛酸。
陈恒落后半步,恨不得把耳朵堵上。硬着头皮,小心措辞:“以后的日子长着,殿下不必急于一时。”
门外光线明亮,青年男子不由得对着阳光,微微眯起眼,正好见到对面清风楼上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身影。
两人目光对上,那男子微微低头,以示恭敬。等他抬头,青年男子朝他遥遥一笑,亦颔首略作招呼。
陈恒隐约认出,那人正是在胡仪处见过的太学生,彼时不知为何,与大小姐一起受罚。不由问道:“殿下认识这人?”
青年男子收回目光:“有过几面之缘。”不再细说,自去了。
街上妇人抬着恒娘游街,不断有人加入队伍。两边街沿站着许多男子,都惊奇地张望着这群衣着虽朴陋,却意气风发的女子。
皇城司在几条街外布置下人手,意思是到彼处为止,不得继续前行。
恒娘也怕人群越来越壮大,若有奸人混入,易生出事端。到了皇城司设卡的地方,乖乖落地,与诸位娘子一一挥手道别。
众妇人散去之前,都高声笑喊:“周婆言,周婆言,好名字,我们都记下了。回头必买。”
恒娘心情激荡,忍不住将手围在嘴边,放声说道:“记住啊,你们都是周婆,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周婆。”
直到人群走远,仍有高亮的笑声传来;“我们都是周婆,这周婆,天下女子都做得的。”
恒娘放下手,一转身,便见一个俊美男子站在皇城司逻卒边上,对她露出一个极淡极淡的微笑:“薛恒娘,你今日颇得意。”
恒娘欢喜激悦,看他时想到的都是他素日的好处,不再计较他气死人的冷言冷语,重色轻友的劣迹,眉眼开花,笑道:“秀才,我真的很开心。”
阳光下的笑容太灿烂,仲简心中如受突如其来的一击,连忙迫自己转开眼,便见到街边另一个熟人。
恒娘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顿时惊奇:“莫大娘!”
那妇人穿着缟素,头簪白花,正是服丧中的莫家大娘。丧期不敢笑,眉眼中却也没什么悲伤,反而两眉舒展,目光有神,通身沉稳焕发的感觉。
“恒娘,我听说你的事,放下手里的活就来看你了。你很好,很好。”
两人曾在莫家大院针锋相对,彼时恨不得对方去死一死。此时相见,却再无怨恨。
恒娘关心询问:“大娘,我前几日去铺子里买炭,听店里的掌柜说,莫老爷走后,各家铺子很是乱了一阵,现在可都理顺了?”
莫大娘点头,“多谢你记挂。最初几日,自是兵荒马乱。内城有家铺子,柜上的黑了心,想趁乱卷款跑路。好在我筹划得早,还没从京兆府出来,已经叫人四处安排,该报官封存的先封存了,要紧库房更是直接派得力的婆子去上了锁,日夜守着。总算没出大乱子。”
妇人眉毛扬起,原本面相上的一丝刻薄气竟化作朗朗英气:“当初老爷初到京城,本就是我与他一起,赤手空拳,办下如今这副身家。如今重出江湖,好歹还能镇住这些老油子。”
恒娘笑道:“今世没有福气做大娘的媳妇,否则定要与大娘好好讨教经营之道。”
莫大娘眼神含笑,简短答道:“你来,我教你。”
又说道:“我已吩咐你家附近的铺子,今年冬天,每个月往你家送两坪木炭,你好好照顾你娘,莫要担心。”
“这怎么行?”恒娘大惊,“之前去买木炭,掌柜的已经说了,大娘吩咐,凡我去买炭,均低于市价三成出售。我已经感激不尽,怎能再受大娘如此厚礼?”
莫大娘一挥手,“此前是为谢你一语点醒我的人情。今日是为谢你办报,替女子出声的公义。两下不可混淆。你别推辞。”声音断然,不容推辞。隐约露出做生意时的杀伐决断来。
恒娘望着她,半晌,忍住喉头酸涩,敛衽沉沉一礼:“谢过大娘。”
第50章 调情与借债
清风楼。
青年男子与侍卫们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 阿蒙方从房间角落里走出来,与宗越并肩站在窗前,声音懊恼:“皇城司这些察子可恶!但凡我有什么动作, 一定有耳报神飞快报去东宫, 顷刻不得自由。”
宗越忍不住微笑:“太子再快,不也让你溜了?我看太子临去,颇有怏怏之色。”
阿蒙睇他:“怎么?你想让我见他?”
宗越转头凝视她:“我的意见,对你来说重要么?”
阿蒙一吸气, 头微微后扬,眼角微眯:来了,又来了。
认识不到数日,她已然发现, 宗越有一种很神奇的本事,明明很平淡的一句话, 却总能被他说得缱绻情浓, 空气里充斥着无尽的言外之意, 余音袅袅。
稳住。她暗暗给自己鼓劲。若论调情,大小姐纵横京城许多年, 从没在这上头输过人。
便是古板守礼的大理寺卿, 在她面前,亦只有面红耳赤,绕道而走的份。
眼波轻漾, 迎着他幽深目光, 一挑眉, 似笑非笑:“你对自己, 便这么没有信心?”
宗越目光慢慢扫过她弯月般长眉,宝石般闪耀的双眸, 高挑笔挺的鼻梁,渐渐落到她水红色薄而微抿的嘴唇。
片刻之后,阿蒙终于抵受不住他火热目光,倏然转过脸,低声喝道:“大胆。”
宗越低笑,笑声从胸腔里发出,空气震动,醇厚好听,“阿蒙,你不能自相矛盾。你究竟是觉得我大胆放肆,还是觉得我没有自信?”
阿蒙回眸,黑亮眼眸中有小小火苗凝聚,“你敢拿我取笑?”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被男子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竟至于失态发火。
宗越却偏过头,不再与她对视,反沉吟道:“太子今日这番处置,十分妥当。”
阿蒙忿忿:“怎么说?”
“千年以来,女子活得辛苦。怨意如沸,却始终闷在锅里。上庠风月这一出,已是揭开盖子一角。若硬要压回去,必招致反弹。今日众女前赴后继,不惜生不顾命,围攻京兆府,便是明证。时势如此,堵之塞之,已不可为。”
阿蒙也冷静下来,接过他的话头:“却也不能放任自流。若是让女报遍地开花,他回宫之后,必遭训斥。女报之上,若都是此类大逆不道的言辞,无异于挖了夫子的坟,绝了周公的根。两府的老臣,太学的祭酒,天下的儒士,只怕都要以他为敌。”
宗越点点头:“堵不能堵,放不能放。不若便从恒娘处入手,开一条缝,特许一家营之,既顺应民心,又可密切操控。诚为高明老成之举。”
阿蒙抬眼看他,目中笑意闪烁:“他是储君,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你一介闲人,为何如此知他?再说你只是学生,哪来这样的胸襟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