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按例责打三十大棍。”陈恒一皱眉,又道,“姑念其是女子,且为初犯,折半行刑。”
  陈氏豪横,虽是面白如纸,却兀自梗着脖子,叫道:“老爷,你打便打,反正我陈氏自小被人打大的,在娘家爹娘兄弟打,在夫家公婆男人打。别的本事没有,抗打却是看家本领。皱皱眉头不算英雄。只你打过后,记得放过薛家小娘子。”
  她却不知,公堂上这顿打,与日常没头没脑的打不一样,很讲究个形式与规矩。
  乃是要趴了裤子,摁倒在长凳上,光着屁股挨打。说是肉刑,区区十来棍,并不伤筋动骨,实则是受辱成分多过疼痛。
  差人上来松了绳索,要扒她裤子,她一下子惊叫起来,拼死护住腰带。
  门口挤着的妇人们本在交头接耳,这时也不由自主停下,直直地望着被差人蛮狠拉扯的陈氏。
  多人面上露出恐惧之色,本已蹭着门槛的各式布鞋都悄悄退后一步。
  恒娘也没见识过这等场面,吓得脸色煞白,然而看着陈氏扯着裤腰带的手被一点点用力扒开,手指发白发青,甚至能听到指关节扭曲的「咔嚓」声音,陈氏发出一声尖利至极的痛呼,门口吃惊之下,竟齐整整后退一步。
  恒娘再无法忍耐,怒火压倒恐惧,声音亮得像刚出的日头:“住手!”
  陈恒也没料到那妇人竟如此蛮横大力,眉头皱起,听到恒娘这声叫,下意识抬手,让衙役暂停。看着恒娘,问道:“你是薛恒娘?你有何话说?”
  有何话说?
  四个字问下来,恒娘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中反复自问:她是一个浣娘,公堂之上,面对饱读诗书的府尹大老爷,她能说什么?
  如果换做阿蒙,她一定能不慌不忙,引经据典,从古到今,说得头头是道。可她不是阿蒙,她没有读过那么多书,讲不出那么多道理。
  怎么办?怎么办?
  目光茫然落在陈氏身上,她正望着她,两眼中充满希冀,似乎十分相信,恒娘能够阻止这件叫她万分痛苦的屈辱事。
  却又那么温和,似乎在说,没关系,你做不到也没关系,我知道的,你只是个小娘子,我们都只是弱女子,争不过的。
  那样复杂的信任与宽容,陡然激起她心中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无声告诉自己:恒娘,莫惊莫怕!冷静下来,就算你没有读很多书,也一定能想到自己的办法。
  陈恒见自己问过话后,恒娘就呆在那里,似乎懵住。顿觉没意思,摇头正要让衙役行刑。
  公堂下茫然站着的女子猛然抬起头来,许是这会儿日头一下子出明,她一张秀丽面容竟有些发亮,隐约流动的光辉叫人一下子无法直视。
  她开口问道:“民女不通律法,有一事不解,想要请问大尹:这位陈娘子,究竟是因为击鼓受刑,还是因为告状而受刑,或者是因为击鼓告状而受刑?”
  陈恒没想到她开口竟是如此一问,顿时来了兴致,手肘放上公案,身子微微前倾,凤目含威,声音如刀:“是击鼓而受罚,你待如何?”
  恒娘抬头看着陈恒,目光坚定,毫不回避:“大尹,如果只是敲了鼓就要受罚,便是大人惩戒顽童的意思。我虽然年纪小,尚未成婚生育,但也见过尊长们教导小辈,是以规劝责骂为主,引导他们学好。哪里会有心存慈爱的长辈,用这种侮辱的方式去伤害他们?”
  陈恒徐徐扣指,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庄严颔首:“有道理。本府这面大鼓,还真被顽童拿石子砸过,本府将他们捉了来,罚他们扫了一个月的街道,教导他们爱护公物。”
  被这浣娘挑起兴趣,故意问道:“若是告状而受罚,又待如何?”
  “如是告状就挨打,那就没人敢来告状了。我昨天听人讲过,古代的圣明天子都要在皇宫之外,立诽谤之木,设进善之旌,好让老百姓去进谏告状,叫做「通治道而来谏者」,就是治理天下很有办法,能招来大家畅所欲言的意思。
  民女觉得,如今的官家老爷就跟尧舜一样贤明,爱民如子,肯定不愿意自己孩子受了委屈无处诉苦。”
  海水朝日图后,隔着一堵屏风,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
  陈恒离得近,耳朵尖,不禁微微一笑。眼光扫过阶下恒娘,难怪屏风后的人不惜折节下交,费心为她周全。这浣娘的聪慧胆识,果然不是寻常人可比。
  干咳一声,板着脸,又问道:“当今天子自然是圣明天子,这点无需你多说。我再问你,若是击鼓告状而后受罚,你又有什么说法?”
  恒娘越说思路越顺,此时已经能够抬头直视陈恒,神情从容不迫,声音徐缓有力:“若是击鼓告状方需受罚,民女以为陈氏不当受罚。第一,陈氏是代我告状,并非为自身申冤。第二,如今本主便在这里,自然无需她代劳。第三,她只击鼓,未告状,自然不当受罚。”
  陈恒目露欣赏之色,却偏沉声道:“既然你是本主,放了陈氏,换你受罚也是应当。”
  恒娘一扬眉,几乎是不假思索回道:“秉大尹,我未击鼓。”
  屏风后爆出一声大笑,虽然很快就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给捂住了,然而这声音十分熟悉,恒娘心中欢喜:阿蒙果然没有离开。
  门外传来几下鼓掌声,恒娘一怔,回头看去。围在门口的众女被两个高大黑衣男人推开,只好扒着两边门框朝里张望。门口正中,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正抚掌走入。
  他穿着件细白色襕衫,头戴一顶轻便小帽,身量细高,一路走进来,眼睛落在恒娘身上,笑道:“这位小娘子快人快语,说的话粗听无理,细想来却又颇有些妙处。极是难得。”
  恒娘微微蹙眉,这人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文弱书生,扔在太学里,眨眼就找不到的样子,怎么敢旁若无人,公然闯进公堂里?
  一回头,更加诧异:公案之后的陈恒已经起身离坐,步下台阶,亲自迎了上去,还深深施了一礼:“公子今日怎么有兴,来京兆府听案?”
  来人一摆手,温和地笑道:“我顺路经过,见这头人多,且都是些娘子,特来看看稀奇。不扰你办案,你照审你的,不用管我。”
  虽然他这么说,陈恒却不敢怠慢,命人在公案左边特设了锦椅。
  等他悠然坐下,方回到公案后,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问:“薛恒娘,有人告你妖言惑众,散步异端邪说,你认是不认?”
 
 
第48章 公堂激辩
  宣永胜牙咯咯, 跟恒娘解释:“这,这个妖言惑众,说的是……”
  恒娘打断他:“老宣, 我知道。”
  抬头朗声道:“大周刑统有言, 造妖书妖言者,绞。”
  「绞」字如刺,宣永胜一哆嗦,差点昏过去。
  少女声音依旧稳定:“造的意思是胡乱编造休咎、鬼神之言, 妄说吉凶,涉于不顺。”
  昨日用功,今日见效,不免得意, 接下来的话更自信顺畅:“民女这份上庠风月小报,既没有说些鬼神灵异, 也没有附会天灾, 预言朝政兴废, 怎么就成了妖言惑众呢?”
  宣永胜拖着木枷,仍忍不住回头, 下死劲盯着她:恒娘, 洗衣服的恒娘,办小报需得自己润色文笔的恒娘,今日居然说出这样一番之乎者也、精深生僻的话来?
  大周刑统颁行天下百年, 向来只有衙门里审案的官老爷、揽讼的讼师肯花心思研读。
  一般读书人皆不愿皓首于此烦琐之学, 更何况恒娘这等只晓粗浅文字、另有营生的女子?她从哪里习得律条?
  不要说他诧异至极, 就连公堂上高坐的陈恒、青年公子都不禁上下打量起恒娘来。
  “你一介女子, 居然读过大周刑统,倒是难得。”陈恒点点头, 又道,“你既背得出律条,焉能故意忽略「涉于不顺」四个字?你这小报里,特意宣泄愤懑不平之意,鼓动女子不服夫君尊长教导,岂非是教人不顺?”
  “涉于不顺四个字,不是这么解的。”
  这话出口得太快,堂上青年男子忍不住笑出来。
  陈恒脸色一僵,板起脸来,拿腔作调:“大胆,居然教导起本府来!你且说说,这四个字该当何解?你说得有理,我便不与你理论。你若无理,本府治你藐视公堂之罪。”
  恒娘也后悔得很,阿蒙当时就是这么侃侃而谈,她一时不察,学了个十足,可没想到这是在公堂上。
  忙不好意思地笑笑,缓下声音,款款说道:“妖言罪,始于秦朝,汉晋之时,时存时废。到了唐朝,才在唐律中首次明定为「造妖书妖言罪」,本朝因袭之,方有这条罪名。”
  “薛恒娘,公堂之上,谁让你掉书包?妖言罪溯源流考,也不需你来与本府授课。你老老实实,就事说事。”
  恒娘此时再也不怕无话可说。肚里有货,气质自凝,虽然被陈恒呵斥,也不慌张,认真答道:“虽然唐律恢复了秦汉之际的妖言罪,却不再作为「十恶重罪」之一的不道罪,而是将此律条移入「贼盗律」,与造畜蛊毒、厌魅诅咒并列,可见妖言罪的涉于不顺,指的是像盗贼一样,招摇撞骗、下毒下蛊,谋害他人财物性命。而不是说,替天下可怜女子说几句心里话,就成了妖言罪。”
  抬头见陈恒一时沉吟,没有答话,想了想,一鼓作气说道:“民女以为,唐律删除了秦汉以来的诽谤罪、非所宜言罪、妄言罪,独独留下妖言罪,将它移入盗贼律,不再作为大逆不道罪看待。这正是唐朝太宗皇帝善于纳谏、朝政蒸蒸日上的原因。”
  话说到这里,恭维话儿顺嘴而出,流利无比:“本朝世宗皇帝制订大周刑统的时候,也一定非常赞同唐律的做法,所以才原封不动地采用。如今天下太平,城市繁荣,乡野昌盛,都有赖历朝圣天子善于纳谏之功。”
  陈恒还在考虑如何回话,青年男子已经轻声道:“这话大有见地。”
  这话他听着可太顺耳了,比朝堂之上那些颂圣的陈词滥调清新许多,真诚许多。
  他既然开口表态,陈恒自然也不用再考虑斟酌,看着恒娘,笑道:“算你驳得有理。但涉案的两起案子都非本府邸报所发,你一介小报,擅自报道,分属违例。你尚有何言?”
  这个问题却是恒娘昨日与阿蒙推敲良久,成竹在胸的,立时答道:“秉大尹,讳言风三娘一案,出自八年前,福州路,不归京兆府管辖。邵娘子一案,邸报虽未详说经过,但上月已决案件中,此案赫然在列。小报并不算违例。”
  这件事多亏了宗越。在她们埋首故纸堆,一个忙于讲解,一个如饥似渴吸收的时候,他悄悄寻了厚厚一沓邸报来,低首默察,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这么一句话:妇与子合谋杀夫案已决。
  陈恒倒也不跟她纠缠此事,点头又问道:“这么说来,你这小报招致市集之上,众人围拥疯抢,更有数起报案,称家中妇人不服管教,或投缳自尽,或发癫发狂,都不是你的罪过了?”
  之前几个来回,不管是陈恒还是恒娘,说的话都十分晦涩艰深,宣永胜算是读书人,仍旧听得眼睛转圈,满头雾水。
  更不用说门口大字不识几个的妇人,只能屏息静听,大气不敢出。对恒娘的敬重佩服就跟那春天的潮水一样疯涨。
  大尹这句话却听明白了,顿时纷纷噪动起来:“这怎么能怪到上庠风月身上?”
  “若有人自尽,正是小娘子的话点醒了她,这世道活着没有卵用,不如早死早投胎,下辈子换个男人壳子来享福。”
  “是小娘子替俺们说话,这口气才终于出出来,疯了也好,傻了也好,痛快啊,痛快!”
  人若是站定立场,情绪加持,拼了命加以维护。这会儿正是如此,众人众口一词,都想办法替恒娘开脱解释。
  恒娘静听一会儿,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无端放轻,好似秋风吹万里黄草,有说不尽的萧索之意:“大尹,民女心中自然难过万分,但是,你若是问我后悔吗?我却一点也不后悔。千古艰难唯一死,这些娘子们连死都不怕,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我那小报上,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就活不下去了吗?”
  “使她们活不下去,使她们绝望求死的,难道不是这个瞧不起女子、用各种道理、各种法子来作贱女子的世道?不是男人们将女子当做牛马物事,当做奴仆下贱的人心?”
  “住口!”惊堂木这一拍,却比方才更为猛烈有力。宣永胜膝盖一软,麻溜地跪了下去。
  陈恒脸色黑如炭,怒道:“薛恒娘,你巧言令色,指东打西,究竟意在何处?本府也是男子,你是在指着鼻子骂本府,心里将你们女子当牛马物事,奴仆下贱?”
  一边呵斥,一边眼神不由自主瞟向左侧。那尊大佛刚被恒娘一记马屁拍得身心舒泰,没想到这么快就挨了闷棍,一时眼睛睁大,还没回过神来。
  恒娘置手于身侧,半蹲下去,深深一礼:“大尹息怒。大尹悲天悯人,在风三娘与邵娘子案中,都愿意对弱女子网开一面,体谅女子苟活的难处,民女心中,十分感戴。更不敢在公堂之上,对大尹不敬。”
  陈恒面色稍霁。
  恒娘又道:“拜大尹仁慈,活出一个风三娘。可下一次,下下次,风四娘,云三娘,她们可能一样得活?要救天下千千万万女子,是不是要一路拜过去,拜上无数青天老爷才行?世上的老爷,可都是如大尹这样的?”
  陈恒默然。胡仪与三法司中,支持他的人绝少。
  恒娘胸中意如海涛,汹涌不绝,声如连珠,铿锵激越:“就算世上老爷都能明镜高悬,体恤妇人,也不如把这道理分一半出来,让女子自己来讲?自己来扬?”
  青年男子皱眉,低声重复:“让女子来说?女子来讲?”
  恒娘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冷静,缓缓道:“大尹,上庠风月区区两篇报道,能激起这么大的回应,究竟是民女这小报文采斐然,惊天地泣鬼神,还是女怨久矣,就像那铜壶里的水,被堵在壶里,日夜沸腾,无处可去,突然寻得一个出口,不顾一切地涌出来,才会有这样浩浩荡荡的气势?”
  青年男子喃喃有所思:“堵不如疏?”
  恒娘应道:“正是。大尹与这位公子饱读诗书,当然比民女更知道,周厉王与秦始皇亡国失政的教训,就在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伸手一指门外黑压压越聚越多,却悄无一声的人群,声音渐高渐昂:“她们虽是老爷们口中无知无识、愚顽懵懂的妇人。可只要是人,就有不平而鸣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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