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京中出了妖言案,皇城司职责所在,是一定要过问的。我会找机会去狱中探他。只要皇城司打过招呼,京兆狱定会好好照料他。”
  恒娘点点头,又问:“我去了太学,需得托人带话回家。否则我娘怎么安心?”
  “我会安排。”仲简看看她,神情逐渐柔和,“你愿意去找阿蒙了?”
  恒娘唇角一翘,笑容有些悲哀:“我忽然想起来,早在莫家大院里,我就欠过阿蒙的人情了。一回生二回熟,今日这番矫情,实在是瞎子买花,没眼看;聋子撞钟,没耳听。”
  仲简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别人若是结识阿蒙,也许一门心思想着攀龙附凤,谋求好处。你这份矫情,反倒难得。”
  恒娘忍不住一笑,“谢谢你,仲秀才,我感觉好多了。”
  仲简也微微动动唇角,问道:“可要我送你去太学?”
  “不用。”恒娘摇头,“你还是尽快去看看老宣吧。”
  仲简转身正要走,耳边传来恒娘一声轻轻的问话:“你……为什么帮我?”
  顿足半晌,方回头,看着她,答道:“因为,我想占不花钱洗衣服的便宜。”
  等他走出一里地外,似乎还能听到恒娘含着笑意的柔和声音,“好。”
  ——
  “妖言?”阿蒙捏着报纸,懒懒倚在锦榻上,身下枕着个波斯式样的长腰靠,黑曜石般的眼眸微微眯起,沉思起来,“妖言案历来不是小事,一旦坐实,牵连甚广。各州郡若是出现此类案件,多半在地方上就摁得死死的,不愿朝廷与闻。
  待处理完结之后,再将结果上报。如若不然,中枢一旦插手,便是震动天下的大案,地方上只怕要落一地官帽,极难转圜。”
  恒娘坐在榻边,阿蒙方才拉她一起歪着,她总觉不惯。依旧正襟危坐,闻言脸色一白,喃喃道:“这么严重?”
  阿蒙也坐起来,鬓边微斜,一支金钗将落未落。干脆伸手取下,信手扔到一边狼毫林立的书案上,撞上墨洗,发出清脆声响。听得恒娘心尖子一颤,差点就想扑过去捡回来。
  阿蒙丝毫未觉,笑着安抚她:“阿恒别怕。正因为妖言案非同小可,主事官员一定会慎之又慎,不会轻易认定。陈恒你今日也见过,他不是好大喜功,擅兴大狱的人。
  皇城司现在忙着别的事,约莫也没有在这上头兴风作浪的雅兴。
  照我估计,你那同伙也就是去京兆狱吃几天牢饭,就能安然回去。反是那告状的人,定会被陈恒狠狠训诫。无事生非,构陷无辜者入罪,够他喝一壶了!”
  恒娘不由得怔住,她见宣永胜吓得走魂,仲简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只道是天大的事情,谁知到了阿蒙嘴里,竟是如此轻巧。
  阿蒙又低头看手里的报纸,脸上渐渐笑开,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欢喜与钦佩:“我刚回来,就听海月她们说了这小报的事情。原来背后主事的,竟是恒娘你。我可太佩服你了!”
  站起来,兴奋得在屋里旋了几个圈,裙角飘起,暗光重重,十分好看。又突然停住,双目灼灼地盯着恒娘:“阿恒,你敢不敢再玩大一点?”
  恒娘一怔,望着她,不明所以。
  阿蒙在宽敞的画堂中立定,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心情,一字一句说道:“我听海月说过街面上的情形,京城女子,无论贫富,皆争相求购,一睹为快,至有道旁洒泪,当街长哭者。
  无非这世间终有一人,替她们大声疾呼,浇透她们胸中块垒,才有这样的痛快淋漓。
  可是她们不知道,替她们呐与呼,鼓与吹的,不是什么叫做宣永胜的小老头,而是与她们一样感同身受的女子,更是一位有勇气有毅力,敢为天下先的年轻姑娘!”
  这是,说的她?恒娘被她言语感染,也忍不住笑起来,双眼闪亮,脸上渐渐飞起红霞。
  “走。”阿蒙扑过去,拉起她的手,“我们去京兆府,告诉天下女子,是恒娘,是薛家阿恒,做出的这等伟业。将来青史留名,可不能让那宣永胜掠美抢功。”
  恒娘还没回过神来,已被她拉着向外就走。
  好在门口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此事不可!”
 
 
第45章 小型修罗场
  恒娘听到这个声音, 下意识转头,便见宗越一身玄色箭袖,怀抱一束殷红的秋海棠, 立于门口, 如玉树临渊,苍枝摩云。
  花色艳如朝霞,簇拥着他唇边微笑,俊逸眉眼。黑衣红花, 人如日轮,华采皎皎。
  恒娘移开目光,不敢多看。转而落到阿蒙身上,见她走过去, 从宗越手上接过花束,低头细看片刻, 讶然道:“果真是溪谷海棠。只有那一丛海棠花, 茎干上有这样紫色斑点。”
  抬头看着宗越, 惊奇之情,溢于言表,“一个时辰之内, 你怎么做到往返来去的?难不成你有缩地成寸之术,御剑飞行之能?”
  宗越垂眸,一笑:“容我保守这个小秘密。”随即展眉问道,“既是我做到了, 你答应我的事, 可能兑现?”
  阿蒙揪起眉头, 一副极不甘愿又没奈何的样子:“好,半年之内, 我不叫人查你底细。不过,若是被我猜出来,你不许抵赖骗我。”
  宗越握拳,抵在唇边,忍不住低笑,却没回答。
  阿蒙恍然:“是了,你若是抵赖,我也不能知道。”
  随即眼睛一眨,狡黠笑道:“我若是偷偷让人去查,你也不会知道。”
  “我会知道。”宗越告诉她,微笑如常,语气中却有种叫人不能不信的力量。
  两人对视,一个挑眉,黑宝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一个含笑,面有春风,徐徐而过。目光交汇处,如有火花剑芒,谁也不肯示弱。
  半晌,阿蒙作薄怒态:“你还说要献殷勤?这点情面,都不肯相让?以后不准你见我。”
  恒娘坐在榻上,呆呆看着他们。听到这句话,猛然惊跳——阿蒙她,是在撒娇?
  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惊讶,阿蒙既已订亲,怎能与别的男子调笑?还是该伤心,这男子是宗越。
  宗越凝视着她,眸中异光闪耀。阿蒙知道自己得逞,本欲得意。不知怎的,忽然脸上一红,低头看花,避开他灼热目光。
  “我答应你,你若是猜出来,我一定不抵赖。”宗越收了笑,认真地说。
  阿蒙掉头轻哼:“谁要信你?”
  抱着那束花,朝恒娘走过去,脸上重又欢欣笑起来,“阿恒,这是我最喜欢的海棠,寻常秋海棠都开在七八月,只有城东八十里的溪谷一带,有这异种海棠,九月开花。花瓣繁复,颜色姝丽。我借花献佛,送给你,以表我对你的一片景仰之情!”
  恒娘默默接过,知道自己该开口道谢,却喉头苦涩,无法出声,只能把脸深深埋进花丛,装作十分陶醉的样子。
  耳边听到阿蒙问宗越:“你刚才说,此事不可?”
  宗越声音严肃起来:“恒娘与上庠风月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阿蒙,此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恒娘将花束轻轻放在锦榻上。这锦榻多半是阿蒙日常小憩所用,榻上并未如日常所见,放置案几,反横七竖八,卧着几个长长短短的软靠。
  四处散落书卷,恒娘触目所及,既有《酉阳杂俎》《搜神》《博物》这样的志怪传奇,亦有她无法辨识的古籍刻本。
  海月从门口进来,带着几个丫髻少女,手里捧着或方或圆的各色食盒,在另一头的软玉暖阁上安放食案。
  流云纹样的绞胎瓷盘,薄如蝉翼的青白玉碗,两三个波斯式样的高脚透光琉璃杯,漾着小半杯琥珀色液体。
  阵阵香味飘来,钻入恒娘鼻端,她这才醒起,该是午食时候了。
  她这半日奔波,情绪大起大落,早就腹中空空。偏偏诸事萦心,竟忘了吃饭这回事。
  阿蒙拉了她起身,顺手捞起那束尚带着水珠的海棠,插入窗边半月桌上的长颈宽肚白玉瓶。轩窗开阔,秋日长天下花姿怒放,浑如一副极细工笔。
  等海月布置妥当,带着人悄然退下,诺大画堂,仅剩他们三人。阿蒙方才问道:“宗远陌,你方才的话怎说?”
  她拉着恒娘坐在暖阁上方,每人面前一个矮脚长方食案。明明空着一个位置,偏让宗越在地上站着,不肯出言邀约。眉宇间浮动捉弄之色,笑吟吟望着宗越,要看他怎生应对。
  宗越稳稳站着,瞧着她促狭笑靥,眼眸闪笑:“已矣乎!吾未见好客如好知者也!”
  阿蒙本好整以暇看他笑话,反被他一句话逗乐,伏在恒娘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含糊叫嚷:“阿恒阿恒,这人胆大包天,竟敢取笑夫子。”
  恒娘等她笑得差不多了,方才问道:“你笑什么?”
  阿蒙一呆,慢慢从她肩头起来,瞧着她认真发问的眉眼,忽然失去了捉弄宗越的兴趣。柔声回道:“没笑什么,我犯傻而已。”
  宗越也敛了笑容,不再与阿蒙调笑,自行沉默入座。
  阿蒙亲自动手,替恒娘揭开面前餐盘上的雕花鎏金盖子,却是几样应季吃食,有凉拌鲜笋、猪肚鱼羹、秋藕片鸭、蟹眼蛤蜊元子汤、金桂蒸糍等。
  三人案上都是一样的饭菜。她劝着恒娘多吃,自己却专挑了鲜笋,就着热汤喝了两口,余者一概不碰,端着那琉璃杯浅浅啜饮。
  恒娘此前亦听人说过,贵家女们为保住窈窕身形,食用极少。
  今日终于亲眼得见,暗自感叹。她可不愿委屈自己。今日还不知有何奔波,再加浣衣之事多半近日便有回音,若是饿着肚子,哪里能挣出银钱来?
  是以毫不客气,也不挑剔,一双筷子落得飞快。好在她到底是女子,吃得虽快,吃相也并不粗鲁。
  宗越虽落座,却未动箸。凝眉与阿蒙说话:“妖言一事,虽近世以来,多与食菜事魔、夜聚晓散之魔徒相干。但究其本意,仍属言语论罪。你今日提到的非所宜言、以及秦汉以来历世废亡的诽谤、妄言、借古非今诸罪,均为大不道之属。你想想,何为不道?”
  阿蒙放下琉璃杯,沉吟:“非经为不道,非圣为不道,非上为不道。妄论休咎祸福,非议纲常伦理,皆为不道。”
  徐徐吐出一口气,抬眼望着宗越,声音沉静下来:“方才是我轻狂了,多谢你提醒。”
  “不是轻狂,是你太热切。”宗越也低下声音,“安若,不要太急,太热。不要,伤着你自己。”
  恒娘伸去夹肚丝的筷子生生顿在空中。好似空气突然凝固,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片刻之后,阿蒙声音穿透如有实质的空气之障:“在我猜出你身份之前,不准叫我名字。这样太不公平。”
  筷子落下,鱼羹荡出涟漪,肚丝带汁而出。恒娘收回筷子,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她真的叫做安若。宗公子似乎十分熟悉她,她为何却不认识他?
  宗越应了一声:“好。”
  转过话题,继续道:“本朝开报/禁前,曾就小报事召百官廷议。中枢有人以为,小报「乃市井不逞之徒,撰造无根之语,妄议朝政,传播中外,骇惑听闻,浮动人心。」为安此辈之心,朝廷制订《出/版条例》,又命中枢各部行官/办报/纸,方有如今报业昌盛的景象。今日上庠风月一事,若是处置不当,只怕有人借机生事,阻断言路。”
  阿蒙转动手中酒杯,眉头微蹙,低声道:“我竟未虑及于此。”
  宗越安慰她:“我这也是杞人忧天,未必便真有此事。只是,当务之急,是要将此事尽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阿蒙,你与陈大尹既是相熟,不若下午携恒娘往访,道清其中利害关系。”
  阿蒙想了想,摇头道:“一动不如一静。皇城司生怕我做出什么荒唐事来,盯我得紧。我若大张旗鼓去找陈恒,必定惊动他们。反而打墙动土,把事情闹大。陈恒是极聪明的人,不用去找,自然明白怎么做最好。”
  恒娘此时终于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安安静静问道:“宗公子,阿蒙,你们说的,可是我与上庠风月的事?”
  宗越的目光总算从阿蒙身上移开,望着恒娘微笑:“正是。恒娘,你可有什么想法?”
  恒娘垂下眼眸,声音平和:“我想,既是说的我的事,似乎该由我来决定,不该麻烦阿蒙与宗公子替我做主。”
  室内静了一会儿。恒娘不敢抬头,不知道宗越与阿蒙此时是何表情。
  虽然难免惴惴,担心辜负人家好意,这片想要自己做主的心意却十分坚定,并不打算改变。
  打破沉默的,是阿蒙。她轻轻笑出声,双手伸过来,搂住恒娘:“你说得对。是我越俎代庖,大包大揽。阿恒,你别怪我,我向来做事鲁莽,甚少考量别人心意。”
  宗越也出声道歉:“对不住,恒娘,是我失言了。”
  恒娘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宗越,又看看阿蒙,含笑求恳:“阿蒙,若是我请你替我讲解,宗公子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讨论的妖言、小报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会不会太麻烦你?我想,我需要学习许多许多事情,才能做出最好的决定。”
  阿蒙一呆,随即笑得眉眼舒展,欢欣鼓舞;“不麻烦。我很开心呢!我笑话胡祭酒好为人师,其实真正有这嗜好的人,是我才对。你随我来,我拿书与你看,再与你好好解说。”
  拉了恒娘便要走,宗越忽然道:“恒娘且慢,可能借一步说话?”
  恒娘一怔,阿蒙瞧瞧她,又瞧瞧宗越。宗越坦然由她看,却不说话。阿蒙在恒娘耳边嘀咕:“我先去找书。你小心,这人很会说甜言蜜语。”
  恒娘见她含笑蹁跹而去,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钝痛:她似乎并不知道,宗公子从未对别人说过类似话语。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另一道门后,宗越问道:“恒娘,上庠风月的事,皇城司那头,畏之可能代为周全?”
  恒娘猜到他是问这个,点点头,低声道:“仲秀才应承了我,会帮我的忙。”
  宗越轻舒一口气,展颜笑道:“你放心,若京兆府与皇城司两头都能按下,此事应当不会闹大。”
  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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