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让詹事为难了一下。
照理说,太子很快苏醒,并无大碍。他与大小姐二人, 从小一起长大, 打闹过火了些——
嗯, 他现在知道事情由头了, 却恨不得将两只耳朵摘下来倒一倒,把大小姐笑眯眯在他耳边说的话全都倒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奈何皇后看大小姐向来不顺眼, 逮到这个由头,肆意发挥,上升到谋害储君、言行失仪,不堪正位东宫,更无能母仪天下的高度,话里话外,都想悔婚的样子。
他因为算是当事人,也被皇后逮了,跟大小姐成为临时的难兄难弟,同去长春殿见驾。
然后便见到极惊悚的一幕。
皇后说一句,大小姐便老老实实应一声,主动自觉地进行灵魂剖析,深刻反省自己「放诞无礼」「口无遮拦」「胆大妄为」,还扳着手指头,历数从小到大干下的混账事。
于是皇后终于知道,自己最心爱的香雪万重白牡丹为什么会开出艳俗骚包的粉红花朵——大小姐撺掇太子隔日就给花盆里淋食醋。
她倒也不是故意要惹皇后不高兴,那是她逼着太子做「新编齐民要术」。
说是两人合作,大小姐当然只负责动口动脑,下力气的笨活尽数丢给太子。
太子虽然大她三岁,却从小乐意听她指挥。两人先后捣鼓了食醋、草木灰水、靛蓝汁、茜草煮液等诸种花样,还像模像样地拿本子记下来。
是以那些时日,中宫花木总会开出些妖异颜色。吓得中宫下了死命令,坤宁殿上下,一律不准乱嚼舌根子,忍痛把这些花草全扔进太液池。
于是皇帝也知道了,他那些矜贵的、自己都舍不得放开喝的、一年统共不过二十銙的极品贡茶「建州雪龙团」,为何口味总有些奇奇怪怪,今天喝是桂花香型,明日喝又是一股子米饭糊了的焦味。
福建转运使回京述职时,他特地私下相询,结果转运使也是一脸莫名,见风使舵地恭维他:官家洪福齐天,茶精显灵,特来为圣天子添香助味,凡人难识其妙。
——屁的茶精。
那是大小姐伙同太子,每日偷摸出一团,放到香炉上熏出来的。
理由?
御史奏本:雪龙团制作之时,只取茶叶中最嫩的小芽。小芽中,又只取状若针毫的极细游丝。
玉器贮之,清泉养之,竹笼蒸之,兽碳火之,废千百笼才出二十銙。
只为陛下口腹之欲,靡费至此,劳民至此,极欲至此,会被后世唾骂的。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臣恐此物终为天下之害。
御史说话,向来夸大。大小姐却当了真,深怕会害了她阿舅的天下。
拿这番大道理对着太子一番雄辩滔滔,太子脑袋一热,决心要做大英雄,拯救社稷,解民倒悬。
罪恶的小手就这样伸向了这茶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臻品。
为什么说是后无来者呢?
皇帝不十分信转运使的鬼话,这茶委实喝得提心吊胆,又兼御史追着屁股骂,隔年就下旨,兴致缺缺地罢了此道贡茶。
此时听了肇事者的招供,皇帝不由得庆幸又后怕:总算她还有十足的孝心,没用什么臭鱼烂虾的来做熏料。
他可不知道,若非太子还有一丝理智,拼死阻拦,安若连马尿牛粪都认真考虑过。
总之,大小姐站在长春殿,面有沉痛,神似追悔,洋洋洒洒,做了好一篇「万事不堪回首,都怪我从小长歪,皇后说得有道理极了」的策论。
皇后的神色可谓精彩万分。从最初的盛气凌人,到后来知道真相的勃然大怒,再到后头,两个眼睛睁得大似铜铃,直愣愣瞪着滔滔不绝自陈其罪的大小姐。
那表情,大概就是一句真诚的疑问:你到底是谁?
凶手一片热情,极力附和主控者。旁边受害人忍不住了,一把推开皇后下令扶住他,以便营造「受伤形象」的宫人,扑通一声跪在皇帝、太后面前,口口声声:是我自己失足跌倒,与安若没有一丝干系。
大小姐摇头:殿下不必为我遮掩。
太子呼天抢地,直要剖心为誓:安若小时不懂事,现在已经出落得知书识礼,我今生非她不娶。
大小姐扯袖子遮脸,以表谦谢:不,我不是。
詹事站在长春殿后头,看了整整一出皇家大戏,都忘了非礼勿视的圣人训。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他看饱了,罗汉塌上的皇帝也看饱了,就连最爱的西瓜都失去了吸引力,恹恹地放回只啃了一口的瓜。把太子和皇后都打发回去。
皇后走的时候,就跟梦游一样,都忘了追着皇帝要一个说法定论。
太子一步三回头,十分凄楚,十分不舍。
等他们走远,皇帝看着大小姐,居然嘴角翘得老高,十分快活的样子,开口就是:安若想悔亲?
大小姐眨巴眼睛,还没来得及撒娇。看了老半天戏的太后出声了,悠悠然,徐徐然:“皇帝又说笑话。安若这调皮性子,一准随你这阿舅。我今日带她回去,这些日子,你也别召她,就让她陪我念念经,静静心,定定性子。”
大小姐垂头丧气,随了太后出殿。经过他身边时,挤挤眼,悄声说了句:勿负我托。
皇帝这才注意到他这个人型插屏。
不在意地挥挥手:皇后叫你来,是为了圣恩令的事?唉,实在多事。你回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倒退着出去,还能听到皇帝坐在榻上,咬着西瓜,口齿不清地嘟哝:不哑不聋,难做家翁。
“詹事?”恒娘见这人忽然失神,唤了一声。
更加担心起来:能让詹事吓得走神,阿蒙究竟摊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詹事咳了一声,看着烛火下一脸忧心的小娘子,点点头,算得上掏心掏肺地说了一句心里话:“你不用为大小姐担心,她不会有事。”
“她还让我转告你:廷议之事,若不可为,请你放开胸怀。来日方长,不争这一夕的功夫。”
不争这一夕吗?恒娘眉心跳一跳,不知怎的,耳边回绕的,都是今日在太学听到的学子声音。那些引经据典,言之凿凿的话,听上去可有道理了,简直无懈可击。
连盛娘子那样聪明颖悟、极会讲道理的女子,不也信了他们的话?真心实意地跟他们站在一处。
这一夕,不争。下一次,下下次,还能争吗?再说,失了周婆言,她又拿什么去争?
她出神想着自己的心事。仲简却目注詹事,冷冷出声:“请问詹事,此行可有秉明太子殿下?”
詹事一怔,目光倏地移到他身上。灯光幽暗,他又站在恒娘身后,一时瞅不清他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詹事方才缓缓道:“未曾。”
这下,连恒娘也听出了不对劲。抬眼看着他,疑道:“你说你是东宫詹事,那就是说,你是太子的人?为什么你会听阿蒙的话?”
轮到詹事脸色一黑。什么叫做太子的人?他可是正经的东宫属官。又什么叫做听大小姐的话?他这是,这是合作,是报恩。
咳了一声,这才发现,进来大半响,居然连水都没喝到一口。眼睛往桌上放着的茶壶溜了一圈。
仲简装作没看见,纹丝不动。
詹事是斯文人,不好不问自取。看着恒娘,硬着头皮,缓缓解释:“我自作主张,擅改圣恩令。是大小姐替我担了罪责,我无以为报,甘愿替她传这趟话。”
擅改圣恩令?
恒娘疑惑:“你怎么改的?”
“不过是删除了学女教的字眼。”詹事淡淡道。
恒娘想了一下,明白过来,眼睛睁大,有些激动,又有些意外:“我能请问一下,你为何要这么做么?”
詹事道:“圣恩令本就是我负责起草,送殿下过目允准的。草拟时,我压根儿没想到女子还能与男子一样,学相同的东西。那日读了袁学士的文章,茅塞顿开,后悔不迭,想要补正而已。”
“至于为什么?”他沉默一下,目光看着油灯,脸上肌肉颤动,似有几分扭曲。
声音也低沉模糊,如遥远回音:“袁学士是为了他的女儿,我则是为了我的娘亲。”
第93章 锦囊八字
夜风森森, 油灯昏昏。
恒娘看看茶壶,想要起身,被仲简轻轻放了一只手在肩膀, 将她按住。
待她重新坐稳, 仲简上前一步,从桌上取了茶壶,去到门后。
把残茶往泥地里泼掉。灶台上摆着个瓦罐,上面贴着红纸, 写着「茶」字。正是市井间常喝,士大夫们却嫌弃得很,讥为「小人」的草茶。
打开布盖子,掏了一把出来, 投入茶壶。又拿木勺子从缸子里舀了水,满满一个茶壶放到柴灶上。又去寻了张小凳子, 守着灶台。
屋子里, 恒娘与詹事对面而坐。
灯是省油灯, 灯油也不算好,燃起的火苗颇有些荏苒, 夜风一吹就疯狂摆动, 在詹事脸上投下重重阴影。
“家母原是良家女子,十四岁被其父卖与罗家六十老叟为女使。罗家大妇无所出,指着家母为其生育。
八个月后, 家母早产, 落下一个死胎, 被罗家认为晦气, 逐出门户。
好在罗家尚有良心,临别时典了一份田产, 连同契书一并付与家母。
家母持着这份薄产,去官府立了女户。家母日夜经营,不过一年,便将这份田地买下。再过两年,又典下数份田产。虽为女户,名下产业所交税钱已有五百五十蚊。”
“五百五十?”恒娘小声惊呼,“令堂可真算是经营有方,十分了不起。”
朝廷体恤无丁女户,税租减半,且免身丁钱、助役钱,并免差役。
她家也是无丁女户,对此颇为熟稔。种种减免之下,还有五百多税钱,可见詹事的母亲几年下来,田产已可算小丰之家。
詹事微微笑了下,没有谦谢,脸上神情骄傲又悲伤。
仲简提了茶壶过来,经过柜子时,顺手拉开柜门,单手摸出两个茶碗,一一放到二人身前,斟了热茶。
恒娘轻声道:“多劳你。仲秀才,你也坐。”仲简点头,放下茶壶,在侧方落座。
詹事喝了口热茶,低了眉,继续说道:“不料官府查知,家母尚有父亲在世。勒令撤销女户,所有田产,记入其父名下。”
他屡次提及外祖,皆以「其父」称之。好像这人只是他母亲的父亲,与他半分关系也无。
恒娘想起自己在城中的舅父一家,小口喝茶,当做没听出这点纠结。
詹事顿了顿,忽然笑道:“周婆言的故事,多半是女子所述。今日我这个男子在这里婆婆妈妈,倒让薛主编见笑。”
恒娘顿时明白:接下来的话,必定是他痛极之处,方用这样玩笑似话语引开。
恒娘办周婆言以来,经常有人找来报馆,想要说一说心中的隐秘或积郁。
有毫无顾忌,入门就恸哭陈说的,有如袁夫人一样,痛在心头,反复磨碾,出口竟成反话的。也有詹事这样,每到痛处,便下意识顾左右而言他的。
清澈双眼看着他,声音柔和真诚:“有什么可笑的?世上男子,谁能无娘?”
本是一句安慰话,詹事听了,却似忽地痴了。三十几岁的人,整个眼眶都突然一红。
男子低沉声线有些嘶哑:“她父亲是个不知疼爱妻儿、也不会长远打算的人。得了这意外之财,也不说交由家母继续经营,好多生些孳息出来。
反日日出去寻欢作乐,一两年间,便将家母攒下的家产败光。他不耐穷,转头又打上家母的主意,再次将她卖与他人。”
“这次卖与一个官宦之后。家母被押着去了,不到一年,生下我来。我刚断奶,不足一岁,便被那家家主卖与乡野村民郑七做儿子。”
恒娘不禁惊呆:“令……”
本想说令尊,看看詹事的脸色,临时改口:“这人既是官宦之后,为什么要卖自己儿子?”
詹事摇摇头,淡淡道:“他儿女不少,虽靠着恩荫做了个小官,俸禄养不起这许多人。卖给别人,既少了嚼耗,又白得一笔钱。”
这解释让他忍不住嘴角浮起一丝讥笑,正与旁边仲简眸中刺眼的亮芒交相辉映。
他转眼看看仲简,方继续说道:“我四岁时,家母偷偷从他家找来,将我抱回去。不过半载,又被那人再次转手,卖与另一个叫程十乙的人。”
恒娘不忍心用同情的目光去看一个三十几岁的成年人,只能低头喝茶。心想,他娘不知该有多么痛苦?
詹事眼睛总算没那么红了,反咧嘴,冷笑了下:“这事是如何东窗事发的呢?是头一家买我的郑七不干了,去官府投牒申告。官府请了那家主去询问,被家主抵赖,反咬一口,说是郑七诬告攀赖,我压根儿不是他家的孩儿。主官也昏聩,见家主是衣冠之后,一味偏袒。当堂用刑,差点没把郑七打死。”
“家母偷偷到了官府,听到家主不肯认我,再无法忍受,出首相告。她是侍妾身份,出告家主,以卑犯尊,挨了一百大板。然总算是把案情剖析清楚。”
“主官见家主出卖亲子,不免也痛心,骂他为父不父。本应责以杖刑,然他是官宦之后,不能轻侮,仅施小杖二十,以示惩戒。
家母只是侍妾,不是正妻,不能以出妻之礼出之。受杖之后,着令归还主家,并申斥诫勉,家主已受处罚,让她日后小心侍候,不得心存怨怼。”
“我时年五岁,官府见那家主实在没有养我的心思,便将我交于族长代为抚养。至于郑七,主官言道,我乃宦裔,彼为农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应来找我相认。逐出公堂。”
仲简短促地笑了一声:“非我族类?在这位主官眼中,衣冠之后与乡野村民之间,竟连一族都算不上了?莫非二者之间差异,竟比我华夏族与蛮夷之间还大?”
恒娘抬眼,又见到他眼眸中的刺,明晃晃地,又尖又冷。
詹事冷笑:“否则,怎能显出其衣冠文章,道德君子的高尚?”
恒娘问道:“后来呢?你如今做了詹事,总可以让那家主另眼相看,让你娘有好日子过了。”
“好日子?”詹事想冷笑,然而嘴角抖动,竟比哭还悲哀,“我二十岁得中进士,家主来见我。族长方告知我前因后果。原来,自那场官司后,不过百日,我娘就在那家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