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还告诉我,那两年,我娘在他家还生了个小妹,也被那狼心狗肺的畜牲给卖了,去给人做养媳。
等我依着地址寻去,才知道,我这个没见过面的小妹,在那户人家还没长到九岁,就被那如狼似虎的一家人祸害死了。”
恒娘直起身子,声音轻颤:“所以,圣恩令里会有奸/淫幼女,虽合同强的条款?这是为了你的妹子?”
那是一条,不,无数条尚未完全长成的生命,是詹事的妹妹,是一脸娇憨的兰姐儿,是尚未见过这人间最美好的时光,便已遽然凋零的无数花朵样的孩子。
是她们从人心的最柔软处,最薄弱处,撕开一个口子,透出厚重血色,杀出这条未来能让无数孩子活命的路。
詹事似是没听到她的问话,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我没见过这个妹子。为我而死的娘亲,我也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有关她的一切,都是我这些年回去时,找人一点点拼凑出的。”
那日,在县衙积满灰尘蛛丝的销户账簿上,见到「女户阿邹」四个字,以及那上面红杠杠两道叉时,已经入朝为官的詹事,捂着嘴巴,蹲在地上,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至今,不知道我娘的坟茔在哪里。或者,根本就没有坟茔。”
恒娘这些日子以来,听了无数悲惨无奈的故事,本已心硬了许多,此时却仍旧止不住,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她想起她多病的娘亲,想起自己也是女户,想起城里那家人,想起很多年以后,她买下的房子里会住着谁,会是什么人,成为那个朝廷认可的「户主」。
詹事仰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屋顶。横梁上的蛛丝早已被三娘清扫干净,然而木头上的虫洞缝隙,总是无法掩盖。
詹事缓缓说道:“我找不到我娘,找不到我妹子。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娘一定是个很聪明很精干的人,一点也不比男子差。
可是她没有办法,能够改变这一生的命运。我从后往前,一点一点地推想,在无数个环节,想要找到解救她,能让她自由的办法。”
他低下头,不再看横梁,而是看着自己一双手,声音里有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可是我想不出。”
“我回了京城,进了东宫。也一直在想,我能告诉太子什么,能让太子做些什么。却一直没有成功。
太子对我的幼年境遇十分同情,赐下许多绫罗珍玩。又派人回去,在我老家,替我娘立了衣冠冢。”
“储君为我营葬,我自是感激不尽。可是不够,远远不够,离我想做的,还差很远。”
“这时候,出来了周婆言。薛主编,我很感激你,你帮我这个大男人,完成了我一直以来的心愿,让我有机会,能够为我娘,我妹子,做些事情。”
恒娘看着他,两人的眼睛里都蕴着泪水。恒娘微微点头:“我也要谢谢你,起草了圣恩令。”
詹事深吸一口气,收回情绪。看看仲简,又看看恒娘,沉声说道:“大小姐今日当机立断,替我担了罪责,目的就在于保下我,以起草者的身份,参与廷议,争取在百官面前把圣恩令的内容直接修改。”
恒娘立即想起来,仲简说过,由盛明萱与东宫詹事一起出席廷议。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惆怅:“阿蒙还留了这一手?”
詹事看着她:“听薛主编的语气,似乎颇有些遗憾?”
恒娘先胡乱擦掉脸上尚未全干的泪痕,斟酌了一下措辞:“嗯,你不要见怪,我心中确实有些遗憾。”
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这人总有些奇怪的别扭。就像那回在京兆府说的,老爷们就算能替我们着想得很好,我也不免希望着,这一切,不是出于老爷们的恩惠,或者,老爷们的同情同理。”
“而是,我们女子自己,去努力,去争取。”
詹事没有立即回答。他眼睛渐渐亮起来,有点淡淡的笑意在里头。隔了一会儿,方点头说道:“大小姐果然没说错。”
“大小姐说,若是你非要争朝夕,她虽这些日子不能出宫,也不能传递消息,但有八个字,可供薛主编参考。”
“临阵换将,分而击之。”
第94章 岁寒
时近子正, 麦秸巷里黑幽幽。周婆言报社的灯火熄灭后,整条街上就只剩斜对面「泮池新事」还亮着光。
恒娘看了两眼,转回目光, 看着前方, 幽幽道:“书上说,君子可欺之以方。仲秀才,我很惭愧,为了一点私心, 骗了詹事。”
詹事从头至尾没有报他的姓名,恒娘只好以官职呼之。
他该是如何痛恨自己的姓氏,却又无法甩脱。罪人的印记黥在额头,他的印记流在血里。
仲简走在她身边, 闻言看了她一眼。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没有想到她有勇气说出来。想了想, 没有回应。
沉默着, 等待着。
恒娘依旧看着前方, 带着苦笑,缓缓说着:“仲秀才, 你一定看出来了。我为着保全周婆言, 欺骗他,利用了他的善良。”
“盛家娘子赢了廷议,周婆言会成为对她的奖赏。盛家娘子输了廷议, 圣恩令被阻, 之前的若干努力都成了流水。”
“只有一个机会, 能同时保全周婆言和圣恩令——那就是, 我也与她一道,站在大庆殿。”
“阿蒙曾经问过我, 若是圣恩令通过,我想要什么样的奖赏。我此刻已经想得清清楚楚,我不要金银赏钱,不要别的什么,只要我的周婆言。”
仲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似有无限感喟:“你的周婆言,却要你去拿诺大功劳交换。”
恒娘想了想,怅然道:“你以前说,贵人不都是阿蒙这样。我有些明白了。那本是我的周婆言,我付出了那么多心血,贵人们却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能从我手里夺走它。”
仲简也看向前方黑沉沉的路面,淡淡道:“生杀予夺,在他们,不过一念之间。”
恒娘沉默一会儿,觉得这个问题说也无用。
把话题转回圣恩令上面:“詹事学识渊博,让他出席廷议,一定比我更有胜算。我却故意拿话打动他,让他心有不忍,意志动摇,将机会让与我。”
“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忍不住使劲唾弃自己,薛恒娘,你在干什么?你在撒谎,你在欺骗,你在利用别人的好心。”
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站在无人的路上。垂下头,手掌捏紧。
夜色深重,看不清她神色,只能听到一串冷语,从她咬紧的牙齿缝里迸出:“薛恒娘,你在拿圣恩令做赌注。你在兰姐儿的坟前说的话,都成了放屁。”
仲简也停下脚步,沉默片刻,终于出声:“恒娘,你最终决定保周婆言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她抬起头,看着仲简。是呀,理由呢?理由是什么?
夜来刮着北风,她却一点也没觉得冷,肌肤起着颗粒,心头却滚烫灼热。
看着仲秀才那张此时一点也不冷淡,甚至透着温柔的脸,沉声回答:“因为盛明萱的一席话。”
甚至忘了不该在男子面前透露盛明萱的闺名。什么规矩,什么礼法,此时都被她忘了个精光。
只有盛明萱的话在耳边,如滚雷般,一遍遍反复来去:女子天生卑弱……不出内庭……以夫为天……葫芦之德,逆来顺受,不生怨怼……
“如果周婆言按照她的想法,成为教化天下女子,遵从女教的工具,仲秀才,我怕我会忍不住,想要杀了她。”
「杀了她」三个字出口,她被自己吓了一跳。紧紧闭上嘴唇,不敢再说话。只有微微颤抖的唇角,泄露她的内心。
仲简也小小吃了一惊,看了她一眼,忽然笑起来:“我帮你。”
他极少这样笑,刀锋样的薄唇翘起,深深眼窝里火苗闪耀,如同和风南下,拂过山谷,从冰雪里唤醒一整个春天。
恒娘看得一呆,的喉头忽然一松,原本抖动的唇角松缓下来,竟也忍不住微微翘起。
仲简见她笑了,咳了一声,重又板起脸:“皇城司察子,专干此类勾当,熟门熟路,包头包尾,十分值得阁下信赖。”
见恒娘笑得眼泪都掉下来,心里一松。忽然觉得,原来与喜欢的女子调笑,也不是什么很讨厌的事情。
喜欢的女子。
这几个字并未经过任何思考,就这么自动自发从心头忽地迸出来。
一旦意识到,一颗心倏地缩做一团,轻轻颤抖,说不清是极度的喜悦,还是极度的害怕。
也许喜悦与害怕,到了极致,便是如此相似?
恒娘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吁一口气,方叹道:“仲秀才,我没想到你会这样说。”
“嗯?”
“你以前老爱骂我,我很不习惯你跟我开玩笑呢。”恒娘眼睛里都是笑意。
仲简看着她,深刻反省。老爱骂她?有吗?
自莫家大院以来的点点滴滴,都从心头飞速掠过。彼时平淡的一句话,一个微笑,此时回想起来,竟然有了不同的感受。酸而甜,带着点柔和的苦涩,从舌根深处弥漫开来。
好像还真是与她争吵过很多回呢。
眨一下眼睛,故意板起脸:“薛恒娘,你自私虚伪,欺骗君子,十分罪大恶极。”
恒娘一撇嘴,想笑又忍住,抱怨道:“这不是我刚才说过的吗?你骂人都不肯动脑筋换个说辞,太敷衍了。”
仲简低头,微笑了一下,方抬眼看她,正色道:“你不用太过自责。詹事和大小姐都是聪明人,没那么容易骗过。他们肯认同你这个主意,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也许他们也觉得,周婆言比圣恩令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恒娘点点头,带笑不笑,剜他一眼,哼一声:“仲秀才,比起安慰人来,你还是骂人比较专业。”
“嗯。”仲秀才毫无异议。
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转开眼睛。
恒娘咳了一声,背起双手,抬脚往前走。
仲简也举步跟上。两人心里都有满满的话,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偶尔不经意间偏头,飞快看对方一眼。偏巧两人经常同行,步伐早已一致,眼神便经常撞到一起,便像两只受惊的蝴蝶一般,瞬间移开。
脚下似乎踩的不是泥土地面,而是轻飘飘软乎乎的云朵。
以至于身后小步跑着追来的人不得不提高音量,第四次叫道:“恒娘,仲秀才。”
两人才似忽然被惊醒,动作一致地停下来,齐齐转过身去。
来人一路疾跑,却脸不红气不喘,见他们停步,放缓脚步,走上来笑道:“巧啊。”
恒娘看了她一眼,既惊奇又感叹:“月娘,刚才在泮池新事的是你?你可也太拼了。这都子时了,你一个女子走夜路,都不害怕吗?”
蒲月闻言,噗嗤一笑,没有回答,只是目光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一遍。
恒娘回过神来,自己可也不是一样?刚想说,自己有仲秀才陪着。一张口,晕生双颊,说不出话来。
好在蒲月没有太在意,亲热地拉了她的手,问道:“周婆言今日换了家具?我听伙计说,十分敞亮好看。赶明儿我也去你那里观摩观摩,照猫画虎,也买一套。”
“好啊。”恒娘眼睛一亮,真心同意。这可太好了,省了她去市场上打转的功夫。且月娘与她一样抠门,议定的价格必定是极低的。
月娘也高兴,如今宗公子是幕后主家,出手极是大方。自己尽管拣好的,贵的买,宗公子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说实在话,她疑心,这位宗公子虽然看似很有学问,对大周岁入多少,各地财税大项是什么,如数家珍。然而市面百物的价格,他说不定完全没有概念。
这不是瞎猜。她此前试探着买了些文具,大着胆子把价格翻了两翻报上去,宗公子压根儿没有发现问题。
心中不禁大加赞美:宗公子真是人美心善,是个万中无一的好主家。
仲简见她二人手挽手,都笑得真心实意。不知怎的,硬是觉得周身打个寒颤。
两人之间多了个月娘,气氛自然许多。
蒲月当着恒娘的面,不好跟仲简讨价还价,只捡些太学近日的趣事来说:“金仙子与我说,时中斋有个太学生有怪癖,喜欢折磨人玩儿。她们都很怕被这人照顾生意。偏生这人有钱得很,一个个院子,一个个行首,依次点到。她很怕会轮到她。”
恒娘吓了一跳:“这人是谁?如此可怖?”
蒲月眨眨眼,故意卖关子:“想知道是谁?这几日记得买泮池新事,便知分晓。”
恒娘没想到她连她的生意也做,哭笑不得,摇头叹道:“你真是做这行的料。”
三人将将走到路口,拐弯的时候,恒娘走在最边上,脚下踢到个硬东西,差点摔跤。蒲月连忙伸手扶住。
仲简眼神锐利,上前一步,蹲下身子,仔细查看。
恒娘与月娘也上前。恒娘脸色有些发白:“这是个……人?”
此处已接近大街,路边每隔数米,便有街灯,通宵不灭。
借着不远处的灯光,可以模糊看到,地上有团缩起来的杂草。仲简伸出手,拨开草杆,露出一张灰败的脸,爬满皱纹。
月娘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是冻死的,死了有个把时辰了。”
仲简站起身来,带着她们绕过那堆杂草,往不远处的军巡铺走去。抬眼看看夜空,淡淡道:“此前听钦天监的博士说过,今岁重寒。”
顿了顿,方道:“每年都有冻死的穷人。今年的日子只怕更难过。”
月娘忧愁:“炭价可又要涨了。”
——
薛家二楼。
薛大娘被堵到喉咙口的浓痰惊醒,强撑着半坐起来,抓着床方,弯腰咳嗽。
动静太大,惊醒了一楼的姐儿。燕姐儿让翠姐儿继续睡:“我上去看着。”
披了袄子,去灶头提了一直温着的茶壶,动作极快地上了二楼。
扶着薛大娘,一边学着恒娘教的法子,用空心拳轻轻替她拍背,一边往地上摆着的盆子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