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负责接引的仙官,仙友方才可是大梦一场?”少年仙官见越祎有些茫然,笑道,“从凡尘入我仙界,会洗去体内的污浊,自成仙骨,还会忆起过往每一世的种种。”
越祎内视过去,发现体内的灵根和道法都已散去,识海仍在,根骨泛着莹白如玉的光泽。
只是她并没有多出哪一世的记忆,唯有奇怪的梦境。
“不知仙友何名何姓?我好为仙友刻好仙籍。”
越祎正要说话,忽见有通体漆黑的四脚仙兽自远处而来,后方华丽的车驾上,坐着一名身着紫袍的男子。
看清那张俊美近妖的脸,从记忆中翻出对应之人,越祎心中一惊,连忙捏了个诀隐匿身形。
就在下一瞬,那仙君的目光扫过接引仙官所在之处,又不在意地收回。
守在两侧的天兵一礼,恭声道:“弈疏仙君。”
弈疏淡淡地点头,下了车辇,抬脚步入天门。
弈疏来时,少年仙官转身低头行礼,未曾看到越祎的动作。
待他转过身来,越祎已然站好。
少年仙官拿出册子,笑道:“仙友是否说了名姓?我方才没有听到。”
越祎回以一笑,道:“应时。”
少年仙官在手上写下两个字,见对方点头,才一笔笔写在册子上,有些疑惑地道:“仙友可是龙族?”
“不是,仙官因何有如此一问?”
“仙友这名姓怕是要改,”少年仙官解释道,“仙友不知,即便是龙族的仙君们,除了几位血脉纯正的龙王,没有敢用这应姓的,偶尔有一两个用了,也会惹上麻烦。”
“原来如此,我在下界时并没有这种讲究。”
“无妨,仙友何时想好了新的名姓,来找我就是,或是等到上殿听封,恳请仙帝为仙友取个名姓。”
“好,敢问仙官,这取名可还有别的忌讳?”
少年仙官笑道:“还有个‘赤’姓,乃是凤凰一族独有,二族是自上古传下来的血脉,规矩多一些,其他的倒是没了,即便与仙帝同姓,也是无碍的。”
“多谢。”
“对了,若是遇到姓‘越’的,呈禀上去能得奖赏,仙友可以留意一下。”
越祎不动声色地道:“这越姓为何如此特殊?”
少年仙官拉过越祎,低声道:“约莫三百年前,咱们殿下在凡间历劫,一同过去的还有诸位仙君,这劫……咳咳,历得不是很顺利。”
越祎面上适时露出惊讶的神情,道:“为何不顺?”
少年仙官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一群仙君栽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凡人手中,也太丢脸面了。
“说起来,当年我与师弟跟在师父身边,日夜守着望尘台,就睡了一觉的功夫……”少年仙官有些脸红,道,“谁能想到会出差错,总之,仙君们被一个越姓凡人给欺负惨了。”
越祎隐下唇角的笑意,试探道:“那这凡人若是被找到了会如何?”
“我也不知,实在是找这凡人的不止一位仙君,就方才进天门的那位弈疏仙君,也在找她。一开始,咱们仙帝还劝着,做仙要大度一点,后来见仙君们执着,也就不再管了。”
少年仙官没说的是,有仙君公然顶撞仙帝,说什么未经他仙苦,莫劝他仙善,被罚了一年的仙石。
越祎暗自庆幸,此番也是运气好,偏巧看到了那个‘弈疏仙君’的脸,才会想着隐去真名。
虽说之前已有推测,这就是自己的世界,如今见到了那生得一模一样的仙,时间也对上了,才算完全得到了印证。
只是听这小仙官的话,她那朝中之人,多得是下凡历劫的仙君?
没想到,才一飞升就发现和未来的同僚有旧仇。
“这三百年是一直没有找到吗?一个凡人如此能躲?”
那少年仙官道:“倒也不是躲,而是消失了,当时仙君们还没有历完劫,我与师弟守着望尘台,却不知因何看不到凡间的景象,等到望尘台恢复正常,人已经不见了。老仙官们都说,是有神器出世之兆。”
说着,少年仙官将刻好的玉牌递给越祎,道:“仙友在上面滴一滴血就成了。”
越祎刺破指尖,眼看着血沾到玉牌上,玉牌泛起一抹亮光——
然后碎了。
“嗯?”少年仙官双目圆睁,“你……莫非你早有仙位?”
能把仙牌震碎,起码是仙位极高的仙才能做到。
少年仙官摊开掌心,几卷玉简出现在手中,道:“烦请仙友再滴上几滴血,我为仙友查查过往的仙籍。”
越祎依言照做。
这飞升,好像有点费血。
血落上去,玉简毫无反应。
少年仙官皱眉道:“不知仙友飞升时可有觉醒记忆?”
越祎道:“也算不上完整的记忆,只是梦一般的片段。”
“你应当就是有仙位,若是仙重修为仙,是不会觉醒任何记忆的,大概是你身上带了什么物件,才唤醒了一部分。”
越祎有些讶异。
所以那真的是她的记忆,她是个掌管轮回的仙?
若说她身上带了什么物件……
与凤凰有关的,自然是那残魂。
那些碎片又是什么?
越祎眸光一动。
这小仙官说,她消失那日有神器出世,她见过的神器就只有轮回镜,轮回镜与那宝物拼合在一起才带她去了修仙界。
这么一想,那两物都太像碎片了。
若是应时吞的那块被融入了骨血,未尝不能与凤凰残魂一同,唤醒她的记忆。
少年仙官道:“我给你再刻一块仙牌,你也不必滴血了,只用来通传消息,待上禀之后,等着仙帝定夺吧。”
“好,有劳仙官。”
少年仙官笑道:“消息未至,你自可去游玩一番,除了莫要去冥界扰了凡人的命数,其余四界随你如何。”
越祎有些迟疑地道:“其余四界?”
“对呀,除了冥界,还有仙界,人界,妖界,魔界。”
“没有神界吗?”
“众神都不在了,”少年仙官眨眨眼,道,“神界,早已崩塌了啊。”
第56章 前尘 [V]
越祎心中一震。
“都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陨落了,”少年仙官想了一下,补充道,“也有卷宗记载是入了轮回,但师父说那不过是杜撰罢了。”
越祎想到此前自己落入上古之时,遇到的那株神木。
这世间的神明,如他那般的灵物不知凡几。
倘或真的是陨落……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仙友若是好奇,可自行去万卷司,那处存有世间无数的卷宗。我们这天宫中,也有不少仙君尤喜探察上古诸事,司掌音律的仙君还曾著书立说,”少年仙官笑道,“说来也巧,他也是从下界飞升上来的,同样没有觉醒什么记忆。”
越祎默默记下。
二仙又聊了一会儿,见仙鹤又载着下界飞升者上来,少年仙官去登记仙籍,越祎便离开了。
她没有进天宫,而是去了凡间。
在一处无人的深巷现身,变化了身寻常的衣服,才抬脚步入街道。
街上人来人往,嬉笑交谈声入耳。
皇城之中,果然繁华。
三百年了。
如今重回此处,分明距离她当初生活的地方那么近,却尤为陌生。
越祎在书铺买下了一摞书,皆是记载史事的,出自不同人之手,又寻了一处茶楼坐下。
凡间早已两度改朝换代,史书也不知被涂改过多少次,越祎看了四五页,就发现了十余处谬误。
索性将所有的书翻过一遍,只看自己记事之后到离开之前的年份,挑出差错最少的几本,逐句对比着向后看去。
大越王朝316年,越桓登基,在位二十余载,励精图治,爱民如子,未尝耽于酒色,后宫始终空置,称曰千古明君。
中间跳过一整页的溢美之词,才到了皇室子弟。
越宛,封地江南,五十岁寿终。
……
正凝眸看着,身侧一道声音响起:“小生这厢有礼了,阁下也在看大越的史料记载?”
越祎抬头,见是一个手握书简的清秀书生,颔首笑道:“不错,先生饱读诗书,可有什么见解?”
书生看清越祎的面容,忍不住目露惊艳,有些局促地道:“不敢,不过是略知一二,且只是了解几分当年的怪谈。”
“怪谈?”
“大越王朝历经四百年之久,称得上是盛世,统共三十位帝王,其中有十四位女君,”那书生顿了一下,道,“实际还有第十五位,只是在位时日颇短,又不知所踪。”
越祎给他倒了杯茶,道:“先生请坐。”
那书生一礼,在越祎对面坐下,道:“因小生的高祖父曾在宫中担任史官,比起旁人知晓得多些,那被史书漏记的女君,正是在世宗越桓之前即位。”
越祎指着一行字,笑道:“这本略有提及,说是当朝叛军之首,经过数年,动乱方才平息,先生说的可是此人?”
“这书……”书生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如何称得上是叛军?高祖父留下的墨宝中写道,史籍有载,越世宗多次提及那位女君,言在治国之略上,‘孤与皇姐相去甚远’。”
越祎有些惊讶,实在想不到越桓说出这话的模样,道:“夸大之词如何能够尽信?”
就比如她手中这本,格外精彩,不但有对话,甚至还有内心描写,记录者又不曾亲眼所见,也不曾有读心之术,显然是加了许多想象。
见越祎不信,书生道:“阁下应当知晓,越世宗在位期间,曾养过大批方士,可从他留下来的诗文来看,他并非贪恋红尘之人,甚至偶有轻生之念,屡次提及后世轮回,为何会遍寻方士以求长生之法?”
越祎顺着他的话,道:“为何?”
“为了那位不知所踪的女君,才会苦等几十年。”
越祎摇头轻笑。
她和越桓本就算不上亲近,更别提她还夺了他的帝位。
若是寻常的兄弟阋墙,因有血缘牵绊,还能生出些挂念。
但他们没有,她根本不是皇室血脉。
就连她的名字都不在族谱之中。
她也曾对他人有过期许,故而一度不解。
父皇分明最是看重子女的教习,时常夸奖别的皇弟皇妹。
自己的学问武艺都是最好的,先生们无不称赞,为何父皇就是不待见她?
初时,宛宛颇得帝心。
后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太黏着自己,以至于被自己连累了,也失了帝王的宠爱。
自那时起,她就明悟了。
人心善变,少有什么是永恒的。
一直维系下去的感情更是难得,所以不要奢望仰人鼻息过活。
权力,还是要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安心。
于是她开始藏拙,收起所有锋芒,任人指着她感慨什么“小时了了”。
她从兵权开始图谋,边疆战事平息,她在军中站稳了脚跟,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下积攒威望;班师回朝之后,结交寒门子弟,广荐贤才,安插亲信,培养暗卫;及到扳倒越疏,又逼得越桓退位,着手肃清朝堂,查抄世家。
这中间,她未与观星司断了联系,也是在那时与白钰有了接触,借着“国师”之名,才好收拢民心。
最终,她再也无需别人护着,反倒能把宛宛护在羽翼之下。
再之后,她就发现了身世的问题。
越氏的族谱一直在帝王手中,除却记上子嗣之时,本也不会闲来无事打开。
她那日决定了不要子嗣,遣人去宗族挑选幼童,随手翻了一下。
结果看到了其他的兄弟姐妹之名,唯独缺了“越祎”二字。
于是彻查旧事,找到了母后留给她的遗物。
……
知道真相时她一夜未眠。
好一出强取豪夺的戏码,比话本还要精彩。
难怪母后生下她不久就郁郁而终。
若是依照她的本名,她该叫——
太祎。
那书生并未发现越祎走神,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从四处搜集到的史说。
“……若真的如越世宗所说,那女君在位,想来大越的国祚会更为绵长。”
越祎喝了口茶,道:“所以她到底去了哪里?”
那书生说得口干舌燥,听到这话,心道她总算是信了,抬手拭去额上的汗,道:“不瞒阁下,之所以称其为怪谈,不仅是因为越世宗的态度奇怪,更是因为这踪迹无处可寻,谁也不知,着实怪哉!”
越祎笑着宽慰道:“大概像是山水画的留白,也正因如此,古籍中的文字才这般动人。”
那书生仔细想去,不禁道:“此言不差。”
越祎离开茶楼,见天空有些昏暗,去买了把伞,又入了一间当铺。
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上前,道:“这位客官想要典当何物?”
越祎将几对珠钗放在柜上,道:“这些,顺便将玉佩取回。”
她去书铺前,压下玉佩暂取了些银两,现在拿出来的是她带入修仙界的所有首饰。
中年男子打量了一眼,心中诧异。
这每一件都贵重得很。
见越祎也不像是什么歹人,许是达官贵人外出,没带够现成的财物。
中年男子估了一下价,从中扣除先前支给她的份额,将银两连带着玉佩一并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