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她自诩走遍了上都大街小巷,却都不曾发现有一家店铺挂有温家字样的牌子,更可笑的是她竟然丝毫没有觉得奇怪。
随着不断的细思,从前被忽略的一件事不期然又萦绕心头,
那就是,他到底有没有看到她是如何出现的
无边的凉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南榕忽地打了个冷颤,她手脚冰凉的将自己挪到床上一直后退到紧贴着身后的墙壁,才蜷起腿将自己紧紧环抱住,头也深深埋在膝上,
可她脑中纷乱的思绪却无法停下,不断的想,不断的转,转的她的脑中马上就要爆炸了一样,
当一个念头忽然而至,急速运转的脑海也顿然清明时,南榕猝然抬起头,
以他的身份地位,若没发现她的异样,在这个时代来看,她突然的出现应该是会被当作刺客的存在,那么她当时的去处就应该是牢狱才对,也根本是不值得他一顾的,
而以他对此间女子的态度,他根本不会屑于与她有所交集才对,
可没有,她不仅未被抓去盘问,还被当作了贵客,他更是纡尊降贵亲自与她朝夕相处,若按正常逻辑来看,这根本是不可能,也不应该的。
可偏偏如此反常的事就是发生了,
如果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这种反常,那就只能是他确实看到她是凭空出现的,
也只有这个可能,才能解释为何他一个堂堂一品大员,会如此颇费心思的捏造身份,假作一个温和无害的学子来接近她,
纤细的手指缓缓收紧,似察觉不到疼痛般紧紧扣入了臂中,自复明后总是盈着鲜活神采的晶亮双眸,此刻却木然呆愣无有焦距的看着前方,
须臾,南榕忽地惨然一笑,
人总是对未知的,新奇的事物抱有超出常理的好奇心,会想要弄清楚是什么,有什么用,能做什么,又是如何出现的,
若她猜得不错,他接近她,又放过她的目的,应也是如此。
南榕忍不住又笑,怪不得那时她提出要离开时,他未有丝毫挽留,甚至也不曾有任何意外,
他在她身上耗费了那么久,可最后她却只为他提供了一个只能打水用的工具,他所期待的,在她身上没有任何体现,而她又是一个目不能视还需要旁人帮助的瞎子,便是她恢复了光明,也只是一个只知道玩乐而没有任何能够让他惊喜收获的平常人罢了。
这样一个没有价值的异类,他没有解决了她,而只是让她离开,还为她提供了住所,可以赖以生存的铺子,更是贴心的为她准备了可以行走于世的户籍,她应该要感谢他,感谢他的不杀之恩,感谢他放过她不是吗?
可这都是假的,她只是在他被允许,被安排好的地方生活着,
南榕僵硬的偏过头,透过褪去了明亮的日光显得格外清冷的窗口望向外边,
虽然看不到前院,但她知道,春来此刻正带着扫洒的婆子制作凝脂,护院也在从旁打着下手,门房在尽忠职守的看守大门,厨房里做饭的婆子正在着手准备晚膳,
这样的日子平凡而平静,从前她觉得贴心,可如今却只觉得可怕,
他难道不知若她离开温府,必定会发现端倪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从而知道他做的一切吗?
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即便被她发现,知道了,也无关紧要罢了。
这座宅子里的人都是高管家安排的,春来也是从他府里出来的,就算他们的卖身契在她手上,但从根本上来说,她们仍然都还是他的人,也就是说,她虽然离开了温府,却仍然处在他的掌控之下,
他这样做或许是想着日后她可能还有用,也许是防范她会否会做出什么有害于他,有害这个国家的事,
南榕知道自己想的太悲观,太消极,这些都不过是她自己的主观臆测,可她更知道,最无法被人接受的,往往都是最接近事实的真相,更不要说,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可即便知道自她来到这里所经所遇,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谎言,她却悲哀的发现她连恨都生不起来,
她不仅没有恨,更也没有了怒,而今她仅有的,只有怕,
只要一想到她曾经无知而愚蠢的像个小丑一样,在别人的眼皮底下露出各种悲伤欢喜,南榕便控制不住逃避的缩紧了身子,
再想到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掌控之下,便更忍不住浑身发麻颤抖,这一刻,她就好像突然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其实都是穿着皇帝的新衣一般,自以为光鲜美好,实则早已被人里里外外没有任何隐私的看透了。
巨大的羞耻与恐惧突然袭来紧紧包围着她,南榕止不住的浑身发抖,她用力抱紧身子,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包裹起来,保护起来,藏起来。
再没有任何一刻比此刻更强烈的想要回家,回到她真正的家,没有欺骗,没有戏弄,没有监视,安安全全的家。
南榕猛地打开手脚,她想要离开这里,想要回家,可她的手脚太僵太冷她只是狼狈的跌伏在床上,她紧绷着,克制着的情绪,只因为这连疼痛都没有的跌倒上,不堪一击的失控了,
极是悲伤的哽咽饮泣自被褥下闷闷的传出,南榕攥紧了床褥,伏在床上蜷起身子,紧咬着被角,浑身颤抖着用尽全力抵挡如泄洪般汹涌袭来的崩溃,
她以为她得到了救赎,得到了新生,可实际上,她却是落入了更可怕,更无助的深渊。
她若想要回家,就必然要回到温府,可一想到那座大的稍不留神就能迷路的府邸,她便觉莫名的恐惧,再想到那座府中的主人时,更是浑身发冷,
即便她能克服对他的恐惧,她就能回去了吗,她已经试过无数次,却都是一无所获。
而他既可能知道她的来历,为什么放任她无数次进出那个她当晚出现的院子,他不会不知道她是要做什么,可他为何却从不阻止,是想要通过她重见异象,还是自信可以在异象出现时有所作为?
可若不回去,她又能去到哪里,她的身份是他给的,她的身边尽是他的眼线,便连暗处说不定也有人盯着,
而即便她能避人耳目顺利出城,他会大发慈悲的放过她吗,她又要怎么与一个位高权重的权臣抗争,从而自他手中脱身?
不知过了多久,紧绷得似一碰就断的身子倏忽瘫软下来,南榕侧过脸,脸颊上是长久未能顺畅呼吸而被憋闷出的殷红,
她长而缓的呼吸着,微张的唇内,牙齿因为过于用力咬合而僵硬酸胀,通红水润依旧黑亮干净的眼眸中,虽还有疲惫伤痛,却终未曾熄灭生机。
第39章 [V]
晨光亮起时,南榕如常开门而出。而春来也一如往常不论早晚等她出现时,她必然在门外安静等候。
“姑娘今日可好了些,可还头晕?可要奴婢去请大夫过来?厨房里已为您熬了清粥备了利口小菜,您昨日胃口不佳未用晚膳,今日如何也要多少用些。”
南榕在她说话时便转过眸静静看着她,听她说完后,才浅浅笑道:“应是近来用眼过度所致,昨晚敷了药今日已神清气爽,倒是你,怎还如此执拗,我已双眼复明自理无碍,你如今还要忙着凝脂一事,便莫要再替我操心。且你与我如今都算是东家,也无需再以奴婢自居了。”
似此类话她早已说过,但春来也依然如故。
“奴婢本就是您的奴婢,为您做事替您操心也本就应当,”
说话间她抬眼看了看她肌肤白皙净润,双眸明亮剔透,全不复昨日神不守舍归来时的苍白脸色,心中略松,也对她方才那番解释不再生疑。
“姑娘宅心仁厚温柔善良,奴婢铭感于心,惟愿能为奴为婢伺候您才好以报您的恩德。”
南榕似对她的执拗无法,遂也一如从前二人话到此处无奈的摇摇头未再置词。
待用过膳后,她叫住准备去前院辟出来专用作制作凝脂屋子的春来,轻轻莞尔:“昨日因与秋姑娘有约在先,故而巧遇温公子时只能匆匆两语,我搬离温府也有些时日,如今也已算安顿妥当,温公子帮我良多,于情于理我都该登门拜访,你虽已不是温府之人,但毕竟在那里生活许久,便与我一道前去,若有从前相熟的故交,也可以去说说话。”
姑娘昨日与大人见面了?
春来愣了下,旋即便神色如常的垂首应下。
既是要去正式拜访,便不能像从前那般随意,得要礼数周到才行。
凝脂虽才面世仅有几日,却已有百多两收益不止,南榕与珠宝阁的掌柜约好每日由春来在晚上关门时将当日银钱取回,到月底时再付租金。
虽有空手套白狼之意,但她已将从前他人所赠的银两封存,还将从前花用一并还上,好待到日后方便归还。
而日常花销不能无银可用,是以便只能厚着颜面先用后付。
虽所有不多,但却是自己挣得,纵她买不起太过贵重的礼物,但也比用主人家的钱买了礼物再送于主人家,这等厚颜之行要强。
此次去温府南榕是坐马车去的,许是心理因素,知道了他的身份,且知他是这上都为诸多高门小姐倾慕所在,她便有顾虑会否被人看到再横生枝节,遂便有意将自己隐藏起来。
好在温府位于巷子深处,便或有爱慕者暗中留意,离得如此之远也看不到相貌。
高管家得知她上门真真是既惊讶又惊喜,温府从前虽也冷清,可自她走后却渐渐便作了冷冽,尤其前几日大人下朝归来得知府中无人前来时,脸上的神情虽未有变化,可周身淡然之气却明显低沉。
待见一身穿淡紫色广袖流仙裙,气质淡雅亭亭玉立的女子正静静站在台阶之下时,心中蓦地一松,忙快步前去笑脸相迎,“小人见过南姑娘,公子早有吩咐姑娘若来只与从前一样直接入府便是,无需如此客套。”
话落他已侧转了身,微微躬着左手向府门内抬起示意:“姑娘快请进。”
才不过几日未来,再来却已是物是人非。
南榕心中感慨,自悬挂着字迹熟悉的温府二字的匾额上收回目光,偏头看向他微微颌首一笑:“高管家客气,多谢。”
门内之人,与门外之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南榕有这个自觉,便未再将自己作与从前一般。待大门在身后发出一道浑厚的嗡声合拢后,她停下脚步转脸看向高管家问道:“不知温公子此时可在府上?”
高管家明显因她的话而愣了下,但他毕竟老于世故不过眨眼功夫便已恢复如常,她之前在府中居住如此之久,且还曾多日早起相送,下时相迎,自不会不知大人何时出门何时回府,
虽不知她明知故问是为何意,但却只做不知,只还当她从前在时,“公子上值还未归来,姑娘不若先稍坐一番,想来再过不久公子便会下值归来。”
南榕自然知道温柏卿上下值的时辰,但她却不知温景州的时辰。而她既已不在此居住,他自没有必要再假作时间。
她当然更知此刻不论是温柏卿还是温景州,除却沐休都绝不会在府中。
“既如此,那我便就打扰了。”
说罢南榕又微侧了身,示意春来将礼品奉上,“从前多受温公子款待照顾,我实是感念在心,只温公子此刻不在,还要有劳高管家代为收下。”
登门拜访者携礼而来乃是寻常礼数,高管家替主人人情往来自更深有了解,这礼他虽能一眼看出并不奢贵,但却并无鄙薄小视,反觉她礼数周到知恩图报,便亲自将之接过,躬身谢道:“姑娘客气,小人定会妥贴保管。”
话落又贴心问道:“不知姑娘是随小人到厅中歇息,还是在府中走走?”
南榕略作沉吟,而后莞尔笑道:“那我便到贵府花园转转,高管家应知,府上花园品类齐全姹紫嫣红,难得一见,我出府几日心中甚是想念。只如今我已不在贵府居住自也不好肆意行走,还要劳烦高管家派一姑娘与我一起吧。”
她既如此说,高管家便将欲说出口的话收了回去。
心境不同,再看待事物时,都已变了模样。
这片花园曾经她最是喜欢,只要是出了院子,必定是要来到这里流连,以至于后来连她的身上与发上好像都沾染了花香一样。
但现下当她再次站在她曾经时常站过的地方,看着这片美丽摇曳的群芳时,内心却再泛不起丁点波澜,她在这里停留,也只是为了停留罢了。
复明以后,南榕才知道她住的院子叫落星院,他住的的院子,叫静尘院,名字都起的极是优美,两个院子与大门上方匾额上的字体笔锋力道都如出一辙,可以想见都是出自一人之手。
她不想过多回忆从前,便只在落星院中象征性的走了走,而后才沉着气,缓步来到她此行主要的目的所在,涛声院中。
明眼可见被人经常走动而留下的光滑地面,青灰色洁净无尘的院墙,随着不时穿过的微风而哗哗响动的小堆墨竹,呈拐角状安静伫立着的漆成褐色的木制房屋,包括正屋门前坐放着的两樽睡莲水缸,清清静静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
春来已被打发去寻不知道有没有,或存不存在的相熟好友,安排来跟随着的婢女也一直安静的跟在身后,
南榕没有叫她去外面等着,若她能够幸运的触发时机,那么是否会被人看到,对已经回去的自己已经无关紧要。若她仍然停留在此,那么有没有跟随,也同样无关紧要。
她看着前方那段被她走出了路中路的地面,广袖中的手缓缓交握,她的双眼明亮,眸光沉静,却也带着呼之欲出的希冀,与沉重
但她没有再过多迟疑,抬步便朝着那个地方走了过去。
竹叶晃动的哗哗声在幽寂的院子中犹显出一股寂寥与清冷,水缸中与睡莲一并养着的鱼儿在水中游动发出的清亮水波声,又为这座空凉的院中增添了抹生机。
南榕闭上眼长长深吸口气,忽然苦涩一笑,在院中一隅停留消失的脚步声重又响起,却又比方才行走多了些沉重。
眼下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她出现的时候是晚上,若由此来看,便真有回去的机会也应该是晚上。可她没有理由能在晚上过来,便连想要留在此地过夜也同样无甚理由,甚至或还可能打草惊蛇,若无十足的把握,也绝不能如此行事。
“便知定能在此地找到你,”
温雅中带着笑意的嗓音在院门处倏地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也同时一起传来,
南榕骤然双手用力,瞳孔紧缩,清浅的呼吸也蓦然停滞,几息后,在那道无比熟悉的脚步声愈近时,她转过身抬起头看向来人,眨了眨眼,缓缓莞尔一笑:“温公子,你回来了。”
温景州已走到她身前,修长高大的身躯将照耀在她身上的日光完全遮挡,他微垂了头,眼帘半垂,看着她脸上与昨日乍见他时闪躲拘谨的神情完全不同的嫣然浅笑,微勾了唇,眸色深深道:“既今日要来怎昨日不说与我,可是等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