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梓童望着母亲,眼中已是莹然,趁她转身的空档快速抬手拭了拭眼睛,随后跟上母亲的步子进了屋。
“坐吧。”王妃在榻椅落座后,抬手示意榻案对过的位置。
温梓童无声的入了座,刚刚追出来时明明满腹话想对娘说,可如今没有旁人在场了,只她母女二人,她却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了。
如今静下心来,就连那个“娘”字也有些叫不出口了。
屋子里静默半晌,还是定北王妃率先开了口:“童儿,”
只这一声,就将温梓童的记忆瞬时拉回三年前,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娘亲。
那次她来宣城才住了一晚,翌日平阳侯府的人就又要将她接走。她后悔,她后悔前一夜不应睡的那么早,连两年才能听一回的娘亲口讲的睡前故事都只听了一半。
娘俩还没怎么热乎,天一亮,平阳侯府的马车便又停在了小院前。
她不想走,可是十二岁的小丫头怎么能拗得过随行的两个嬷嬷?两个嬷嬷一头一脚的抱着上了马车,娘亲扶在院门含泪看着,却只能请她们动作轻一些,莫伤到孩子。
她一声声的唤:“娘亲,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陪您!”
娘亲一边抹着泪,一边低低的喃着她的小名:“童儿……”
时隔三年,她终于再次听见了这声“童儿”。温梓童很想唤她一声娘,可是不知怎的这会儿就是叫不出口。
她只噙着两汪莹然,低下头,小声问道:“为何会这样?”
定北王妃仰了仰面,似是要将那泪意逼回,稍默了默,便娓娓道来:“童儿,娘不想瞒你,既然已无外人,娘便将事情说与你听。”
“早前娘便听闻,定北王征战沙场时身边带了一位神医。战场上很多断手断脚的重伤的兵患,神医都能将他们医好,医术出神入化,有如华佗再世!”
“两年前定北王大胜凯旋,圣上封他王爵,赐他府邸,而那位神医也随王爷回了宣城,在王府养老,成了定北王府的府医。”
“娘知晓此事后,想方设法的联络那位神医,可是实在求不到他出手为你大哥医腿。后来娘便卖了小院,进王府做工,想着只要进了王府慢慢混个脸熟,总能求得两分人情……是以娘进定北王府,本是冲着府里的神医来的。”
正说到这里,温梓童忍不住插言打断:“可是您却成了定北王妃。”
被女儿的话噎到,姚婉娘面色不由得瞬间白了两分。可她并不恼,只觉惭愧,她没再继续讲下去,因为后面的事显而易见。
她只郑重的说道:“童儿,娘对不起你。”
温梓童虽一时有些无法接受娘亲另嫁,摇身一变成成定北王妃的事实,但她毕竟活了两世,早已不是用十五岁的一双眼去看事情。
更何况若论荒唐,这世间女子谁又能比得了她呢?
她垂眸自嘲的笑笑,而后面无表情的宽慰母亲道:“您没有对不起谁。您在平阳侯府时,父亲便纳了妾,且宠妾无度。既然您已与父亲和离多年,另嫁也是自由。”
女儿的话听似在为她开脱,可姚婉娘看着女儿的神情却是又空洞冷漠,不似当真心中不介意。
不过女儿能不怨恨她的选择,已是大大的出乎了她的预料。姚婉娘噙着泪叹了一声,嘴角却是微微扬起个弧度,童儿不恨她便是上天给她最好的恩赐。
又是沉默良久,温梓童忽地想起上辈子初为太后时,定北王特意进京述职那次了。
其实定北王不再挂帅后,任的不过是些虚职,特意进京叩谢属实有些多余。想到此处温梓童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这么说,定北王那时进京为的就是帮她解围?
她抬头看了看母亲,母亲也正一脸慈祥的看着她。那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骗不了人,母亲对她的爱意溢于言表。只是母自认为于她有愧,许多想她的话便说不出口。
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母亲都是一样的在暗中关注着她,支持着她……
温梓童突然就觉得那个字不难叫出口了,她嘴唇微启,唤了声:“娘。”
满是慈爱的笑容在姚婉娘的脸上绽开,她伸长手臂拂在女儿的头上,应了声:“哎~”
她知道,这一声娘,意味着童儿真的不怪她了。
母女二人又在屋子里讲了许多这三年间各自发生的事情,那疏离的母女情渐渐找回,最后姚婉娘摸着女儿的脑袋,笑道:“看,你这发髻怎么弄的这样乱?”
温梓童自己摸了摸,果然是有些乱了。想来是从她拔那些簪子时,就将发髻拆松了。加之马车一路颠簸,刚刚又小跑着追出来,发髻便愈发的不成体面。
姚婉娘先是用手指帮她顺了顺,随后蓦然道:“不如娘帮你重新梳梳吧。”
“好啊。”温梓童开心的应着,声音都比平素要娇了几分。果真是在娘亲面前,一切就好似回到了无忧无虑小时候。
她侧过身,背朝着母亲。母亲将她的发髻拆散,顿时那黑发如瀑布一样散在肩上。
姚婉娘拿梳子轻柔的一下下将长发通顺,又一缕缕的绾起,梳了个当下姑娘们最时兴的垂花鬓。
待发髻绾好,姚婉娘又在自己的妆匣里取了几枚精致的珠花,仔细的给女儿簪上。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先前从女儿发髻下拆下的那支红翡步摇上。
“这个步摇就先不戴了吧,与垂花鬓不太相搭。”
原本只是句再正常不过的建议,谁知却好似踩了猫儿尾巴一般,就见女儿一把拾起桌上的步摇,宝贝似的握在手心里:“不,童儿要戴!”
姚婉娘怔了怔,她已许久不曾听见女儿撒娇了,如今听了,只觉如饮了蜜水一般。当即点头全顺着她:“好好好,童儿想戴那就戴,娘亲这就帮你簪上!”
待步摇簪好,姚婉娘便拉着女儿去铜镜前照了照。温梓童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有些认不出来。
自打重生回来,她年岁与样貌虽变小了,喜好却还保持着二十多岁时的样子。故而平日梳妆时,她不自觉就让椒红帮她梳的成熟一些。
垂花鬓这种未出阁小丫头喜爱的式样,她倒是不曾梳过。如今换了这种风格,瞬间就成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果然在母亲的眼里,她永远是个孩子。
见女儿盯着铜镜愣了良久,姚婉娘略担忧道:“怎么,不喜欢?若不喜欢娘亲再帮你换个式样。”
温梓童连连摇头否认,那红翡步摇如拨浪鼓的鼓锤儿一般,晃了几晃才停下。“怎么会不喜欢呢?娘亲梳成什么样童儿都喜欢!”
姚婉娘适才小小的担忧瞬间一扫而去。便也在这时,响起两下叩门声。
“何事?”姚婉娘隔门问道。
门外的丫鬟禀道:“王妃,刚刚王爷命人来传话,午宴已摆好,您若是身子爽利些了,不妨过去一起用,热闹热闹。”
姚婉娘迟疑一瞬,转头看看女儿无比期冀的目光,面色便如冰山遇到春水似的融化开来,转头道:“告诉王爷,这便过去。”
“是~”
待丫鬟退下,姚婉娘又看向女儿,这才想起与女儿一同来王府的四皇子,便问道:“童儿,你与那位四皇子……”涉及天家,她也未敢将话问的太过直白,只有意拖了拖腔,让女儿意会。
温梓童自然明白母亲想问的是什么,可如今这问题她也不知该如何答。若答什么关系没有,那便是欺骗娘亲,谁知她们母女下回见面又是几年后了?她不忍欺她。
可是若答有,确实此时还什么都没有……
最后温梓童只羞红着脸蛋儿,扭过身子去。
她虽一字未答,姚婉娘便看明白了。先是笑笑,随后又忧心忡忡的皱起了眉。
刚刚在偏堂时,虽只一眼,她便已被四皇子的神姿峰颍惊艳到。特别是童儿就站在他身旁,二人无需言语,只站在一处便宛如一对画中走出来的璧人,令人赏心悦目。
这样的良配属实称得上奇缘。
可是四皇子身份尊贵,她纵是身处宣城,也没少听说四皇子的事。尤其印象深刻的是当今圣上对其母——先皇后的念念不忘。所有人都猜测皇上定会将太子之位传给这位四皇子。
今日又亲眼见了四皇子,其人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这样的妙人,在上京不知有多少贵女千金肖想惦记。
而平阳侯府这些年来,只蒙祖上余荫度日,无任何建树。于圣上而言,平阳侯府这门亲绝非是良配。
见娘亲许久不言,温梓童回头看,却看到母亲的愁容,不禁讶奇:“娘,您怎么了?”
姚婉娘便即收敛了忧愁情绪,挤出一个微笑,调侃道:“无事,娘只是后悔刚刚没细端一端那位四皇子。不过也不打紧,一会儿用饭时娘再看便是。”
“娘~”
温梓童不自觉的扭了扭身子撒娇抗议,这回便是引得做娘的由心的笑了。姚婉娘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快去吧,别让四殿下等太久。”
母女二人来到宴客的膳堂时,进屋便见定北王与四皇子正坐在一侧的榻椅上品茗闲叙,看起来聊得似乎极为投机。
温梓童进屋时不经意听了两句,是在聊近来北边不怎么安分的胡人。
胡人这两年来屡屡骚扰大燕边境,临近边境的并州和幽州皆受其苦。尤其去年冬天没怎么下雪,原本能供应草原大半年的雪山也是光秃秃的没积住雪,到了夏日自然没有雪水,旱魃为虐。
胡人游牧民族,本就指着牲畜度日,而今年人都缺水更莫说是牲畜。
故而畜疫大兴,牛瘦羊柴,膘情下降。由此连带着副作物一路直下,胡人们赖以为生的奶制品和毛织物亦都受到了波及。
过去胡人常做些奶酪和羊毛织毯等物拿去并州幽州出售,以换取些必需的粮食和盐巴。而今年他们没了奶酪和羊毛,为了得到那些必需品,便只能用歪门邪道的法子。
胡人游牧为生,不通中原文化,加之生性野蛮,便成群结队的来大燕为非作歹。做偷摸小贼尚算好的,更有蛮横一些的直接持刀明抢!甚至还有人在北境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而这样的乱象,上辈子却因着圣上日渐陷入迷糊而始终未拿出对策。直至胡人一举攻下了幽并二州,大燕还只是一味的求和。然而越是求和,胡人便越觉大燕孱弱好欺,与周边的数个蛮夷小国联手,呈群狼环伺状,不断蚕食大燕边境领土。
每每思及这些,温梓童便觉胸口一阵发堵!
等她思绪从上辈子的往事中抽离回来,定北王与李玄愆也已起身入了席。姚婉娘拉拉女儿的手,示意她也入座。
温梓童坐下时,李玄愆的目光一直盯在她的身上。他不必问,就知她们母女二人定是和好如初了。
温梓童的发髻已换,他自然猜到是在她娘亲房里梳的,这便足以说明母女二人已无罅隙。
更令他欣慰的是,即便她重新梳了发式,他送她的那支红翡步摇,她却还簪在头上。想来她是喜欢的。想到这儿,李玄愆不由得弯起唇角,一股蜜意由心而发。
温梓童抬眼时恰恰与他对了眼,刚好就撞见他盯着自己笑的样子。她不由得心下一凛,挑了挑细眉表示不解。
而李玄愆却将那抹笑意晕染开来,转而对着定北王道:“早便听闻王爷府上有位了不得的厨子,跟着您南征北战几十年,融通了南北菜色之精妙,手艺较宫中御厨有过之无不及!”
定北王笑着推推手,谦虚道:“哪里哪里,跟宫中御厨自是不能相提并论,稍后还请殿下多多担待,点评一二。”
说罢,朝门口打了个手势示意开席。很快便有穿着统一款式鹅黄百褶裙的丫鬟,排成队端着托盘端鱼贯而入。
托盘上打了朱红色的毡子,其上摆着精致菜肴,只看卖相的确与京城有些许区别。想来正是李玄愆刚刚所言的融贯南北,研发出来的新菜式。
看着一碟碟珍馐佳肴被摆上桌,很快便将一张大大的圆案铺得白白朱朱,粲然可观,温梓童不由得眼里放光。
出京后的这一路上,虽则宫人们已尽心置办,但毕竟赶路为先,吃食不能与在宫中或侯府时相比。到了宣城避暑山庄后又因总被李嬷嬷盯着,顿顿也是吃不合意。
如今许久不曾见过的玉盘珍馐就在眼前,温梓童怎能不欣悦?
就在案上铺摆已满时,最后进来的两个丫鬟却是合力端着一只绿地剔红的花果纹海碗奉了过来。
定北王看一眼,随即大笑着抬手指了指,略郑重的介绍道:“四皇子,这便是您口中那位赛御厨的厨子,最拿手的一道绝活!”
“哦?那今日倒要好好尝尝。”李玄愆礼节性的发出赞誉,其实看神色并不怎么在意。
他素来不重口腹之欲,再说先前的话不过是客套,他又岂会真在意一个厨子的手艺?这世上什么凤髓龙肝、八珍玉食是他没吃过的?
定北王先是给那丫鬟作了个手势,示意丫鬟将原本欲放至桌案正中的这道主菜,送去到了四皇子眼前。
待那丫鬟放好了,定北王才细细道来:“四皇子当真要好好品尝品尝!这道楚夷花糕乃是用咸水淡水八种鱼糜制成的鱼糕,再配以肚尖、松蕈等合炖而成。味美而鲜,其味无穷啊!”
说着,定北王便裣衽做出请的姿势。
“鱼糕……”李玄愆口中沉吟一句,便即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对面的温梓童。而后笑笑:“那可真是不巧,看来我是没这口福了。”
定北王面上略显夸耀的神情顿时僵住,皱眉不解道:“这是为何啊?”
“不瞒王爷,我不喜食鱼肉。在宫中虽则偶尔也食用,却是精选了品类,不敢杂食。”李玄愆说罢,便对一旁还未退下的两个丫鬟吩咐道:“去跟那边的竹荪鹅调换一下吧。”
两个丫鬟自然遵命,麻溜的将两道菜调换过来。
温梓童眼看着面前最不喜欢的竹荪鹅被丫鬟端走,随后又将自己最爱的鱼糕放过来,不禁两眼隐隐放光。她抬眼满是感激与窃喜的看了一眼李玄愆,虽则他定非有心的,但却着实如了她的喜好。打小她最烦吃的便是鹅肉,而最爱吃的恰恰是鱼肉。
李玄愆没抬眼看她,却是余光察觉到了她的感激,不禁心下甜美。他如何能不知她的喜恶?
随即他拿起公筷,夹了一片鹅肉放在眼前的小碟子里,换了玉箸夹起送入口中。品尝后也不吝称赞:“果然手艺非凡啊!不是最拿手的绝活尚能令人齿颊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