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曾经毫无缘由地在弱女子身上,发泄自己扭曲的爱意,她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在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有多可怖后,她有所收敛,只有三分力气打他。赵寒声要活着,来日天下之乱,还需要他出一份力。
赵寒声从不还手,她总不能真的打死他。
挨了打之后,赵寒声会消停一些,看着她又哭又笑。
“ 尽管恨我吧,如果说我对你的伤害微不足道……那我在你眼里又算什么呢?”
只有你恨我,我才觉得你依然是过去的你。赵寒声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潜意识里,他在害怕。
有时候,他宁愿相信,是因为余信改变了赵清姿。她从前不爱笑,总是习惯性地低眉垂眼,一副很温良的样子,只有自己知道,若是扼住她的咽喉,她会露出类似小兽的锐利眼神,如同一只即将踏过冰河的驯鹿,知晓前方是怎样的深渊。
赵寒声喜欢她与平日里不同的一面,好像只有在他跟前,她才变得生动。
只有折辱赵清姿时,他在她眼里才是与众不同的。
但现在的赵清姿,眼神坚定又从容,看向他时,如冰冷利刃,斜斜切割进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这样的她,在余信面前,却是言笑晏晏,笑得比春风中的桃花还要招摇。
她会和这人品茶、下棋、写诗、练刀、赏花……舞刀时,绯红的广袖襕袍在风中猎猎飘扬。一个鲜活的、生动的赵清姿,他却像个小偷一样,躲在暗处窥视她,像是在觊觎别人的珍宝。
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渴望占有一颗星辰,这样的企图又有什么错呢?他要她只属于自己。只爱他,或者只恨她,她的喜怒哀乐只能由他一人牵动。
于是他也时时去看余信,眸子幽暗一片,如同掩埋了枯草的沼泽,再也看不出其下隐藏着怎么样阴毒的念头。
赵寒声如一条毒蛇吐着信子,观察着猎物,随时准备用装有毒液的尖牙咬死对方。
“余某不才,自诩能护住赵小姐,就不劳侯爷了,这样好的月色,若是要与厌恶的人同赏,未免得不偿失。”
余信笑起来,眼睑略微上扬,连眼角那颗小小的痣亦是飞扬的。
“你不配与她同赏月色。” 说得好像只有他配。
赵寒声不看他,只直勾勾地盯着赵清姿,似乎是在等她的回答。
“是我不配,不劳侯爷了。”她原本有更恶劣的话要说,但是舞刀弄枪在场,她总要顾及她们的感受。
“除了你,没有人配。”
“好,我不去,多派武艺高强的府兵护着你。”
“不用了,我们是出去逛夜市,兴师动众不好,侯爷既然派了舞刀弄枪她们,便足够了。”她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攥紧了拳头。
“都听你的,你记得早些回家,外面不安全。”
赵清姿尝试着深呼吸,长舒了一口气,接着毫无留念地走出了定远侯府。她本身不是脾气暴躁的人,在赵寒声面前,却隐隐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态势。
等赵清姿和余信一前一后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时,赵寒声依然站在侯府门口,望着他二人得背影,笑得极为灿烂,如冬日的暖阳一样和煦。
但这笑容却叫一旁的亲卫,不寒而栗,熟悉定远侯的人都知道,只有在战场上,他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找些机灵的府兵,装作暴徒,把余信千刀万剐,不要露出马脚,听明白了吗?”
“不许伤小姐分毫,违者军法论处。”
余信死了,她会伤心吗?也许会吧,但没有关系,他会陪着她,永永远远陪着她,总有一日,她会忘记所有人,只记得“赵寒声”三个字。
赵清姿恨他也好,总归是心里有他,他们的纠葛不是由骨血连在一起的,却是比骨血更深刻的羁绊,谁也无法斩断它。
夜色越来越浓,千灯如昼,辉映着天色,是淡淡的红色琉璃。
西市街上,人头攒动,吆喝声不绝于耳。赵清姿却一眼在人群中认出了卖花的小姑娘,只因先前从她手中买过一捧茉莉。
赵清姿带着余信,越过人群,挤到她跟前。小姑娘身材瘦小,双肩如削,面有菜色,头发如凛冬枯黄的草,稀稀疏疏,一身粗布麻衣打了好几个补丁,但还算干净。
今日她挑的花担里,装的确是应季的桂花,金桂银桂皆有之。
“小妹妹,劳烦给我一把金桂,不用找了,我日后恐怕还要多多找你讨花。”赵清姿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她。
小姑娘眼睛一亮,这一锭银子足够治她阿娘的病了,今年的生计也有了着落。
“谢谢姐姐,好人有好报,姐姐一定花好月圆人常在。”
赵清姿笑了笑,“花好月圆人常在”,大约是临近中秋,所以才说这样的吉祥话,但愿真能如此。她从小姑娘手中接过花,便塞到了余信手中。金色的桂花,由于淬了阳光一般,在他手中熠熠生辉。
“怎么给我?”
“既然是先生提出要逛夜市,那便合该出苦力。”
“也罢,这桂花可做桂花酥,赶明儿,做给你尝尝。”话是这么说着,他的耳根却是红了。
“圣人说君子远庖厨,先生还会做吃食?”
“我非君子,自然可近庖厨。”
两人一时极有默契地缄默了,只听得远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问了过路人,才知是中元地官圣诞吉祥道场祭祀法会。
永徽朝尊道教为国教,显庆帝对道教到了近乎痴狂的地步,举国兴修道观。时人甚至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必有道观。
就连寸土寸金的都城,也是修建了不少道观。
“法会持续了好几日,说是要为皇帝陛下祈福。”
“唉,好好办法会就成了,何苦再增修道观呢?又加赋税,日子没法过了。”
神案上的供奉着三官大帝神像,似乎悲悯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群。烟熏雾绕,许多年光阴摧残下,那彩也有点褪色了,露出了些斑驳的铜色。
余信站在人群之外的桂花树下,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漏到他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晕 。一阵风吹过,桂花香雨落在他发髻上,好似画中谪仙人。
相处一段时段后,赵清姿发现余信本不是刻薄之人,虽偶有惊人之语,处事离经叛道,为人却是温润仁厚,她不免又生出几分好奇和…好感。
“你在此处,莫要走动,等我片刻,我有些事要处理。”
他察觉到危险正在靠近。
第53章 千古苍凉天水碧
赵清姿站在原地等他,等到道场祭祀法会结束,道士们打着哈切回了观中,围观的群众也意兴阑珊,逐渐散去。
夜色更加深重,街上的行人渐少,有人各自还家,有人涌入茶楼酒肆,继续聊些俗世奇事。
等到灯火阑珊,那身熟悉的天水碧,才出现在她眼前。
“可是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余信笑言,仿佛他方才只是踏着月色,去哪处赏了桂花。
“好,就吃桂花酒酿圆子。”
至于余信方才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他不说,她也就不问。
人生在世,谁还没点自己的秘密呢?她就有许多事,并未告诉余信,也没见他问过自己。
赵清姿走在前,余信跟在她身后,遥遥看见前方尚未关门的食肆,点点灯火,微微泛黄,店内还有零散几名食客。
一行人进了店,狭小的铺子里,赵清姿与余信坐一小桌,其余人坐一圆桌,店内瞬间有了些许热闹的意味。
她给舞刀弄枪、侯府的亲卫们也都安排了热腾腾的桂花酒酿圆子和赤豆小圆子。
他们虽然是赵寒声派来监视她的人,但实际上从未害过她,反而保护着她,说来都是身不由己,在恶鬼手下讨口饭吃。
兴许等不到中秋月圆,她和余信就要离开长安了,今日就当作和大家一起祈愿过圆满团圆吧。
见有新客来,本在打瞌睡的店小二,强撑着精神将吃食一碗碗端上桌来,青釉花瓣口碗里盛着小圆子,青碧配洁白,倒有几分相宜。
这样的糯米小甜点,她过去也尝过,除了甜和软糯以外,没有别的风味。这季节,东吴面馆的三虾面和蟹黄面,快要上市了,螃蟹正在进入养肥冲刺期,她开始怀念起自己生活的时代。
酒酿味浓甜润,圆子较糯,馅甜香,撒上金灿灿的干桂花,桂花的香味中和了赤豆的酸涩 ,赵清姿尝了一口,不由感叹这家店铺的厨子倒有几分本事。
“甜而不腻,这桂花酒酿圆子做得很好。”
“我其实品不出滋味。”余信的神色略有些黯然。
“先生是丧失了味觉吗?真可惜。”怎会如此,赵清姿不免有些讶异,余信品茶时说的头头是道,品茶鉴水之精到,有几分陆羽在世的样子。没成想,他竟然尝不出个中滋味。
他那些药如此神奇,竟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怪不得人们常说“医者难自医”。
她尽量避免用带有怜悯色彩的眼光看余信,虽然有时候嘴巴毒了一点,但他始终是如霁月光风一般,这样的人,只需要敬仰,不需要同情。
“口腹之欲,何穷之,浅尝辄止为好。”他本该对世间的一切都浅尝辄止,作壁上观,而今却是做不到了。
赵清姿不懂余信为何会突然说这些,他很少对她提及自身,以至于她对余信的过往知之甚少。但不知怎的,听着莫名有些伤感。
我兴许有法子给先生治好,这话在赵清姿心里打了好几个转,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确实是身怀外挂,但系统是个坑爹货,也不知道有没有治味觉的道具,倘若给了余信希望,又让他失望,岂不是戏弄他吗?
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做任务,多攒福报值,将来兑换好的道具,给自己的“国士”治病。
“无论如何,要吃饱饭,我原也不喜欢小圆子,但为着讨个好彩头,先生与我,都要花好月圆人常在。”
说着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调羹递到他嘴边,盛着的圆子白糯,纯洁无暇,甚是可爱。
落在余信眼中,比它更可爱的是赵清姿。
余信募地红了耳根,少有的呆滞了片刻,才从她手中接过调羹,慢条斯理地吃起了小圆子,方才的黯然之色,一扫而空,清亮的眸子中泛起点点涟漪。
赵清姿察言观色,余信这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竟也有错愕的时候,想来还是自己唐突了,逾越了界限。
本想安慰他,竟有些弄巧成拙,看来,她在人情世故方面还需要历练呀。
想到此处,不由有些怪自己,跟自个儿生起闷气来,胡乱舀了一大勺圆子往嘴里送,两颊塞得鼓鼓的,像是一只正在进食的小仓鼠。
余信想,圆满大概就在她此时圆鼓鼓的脸上。
“小姐,到时辰了,我们该回去了,侯爷恐怕要担心你。”
赵清姿方才的举动自然落在了舞刀眼里,她本该要如实禀告侯爷。侯爷宝贵着小姐,自然是要把气撒在这余信头上。依着侯爷的性格,他怕是要有性命之忧。
舞刀不免有些为难,长叹了一口气,即便她不说,其他人亦是要回禀的。一定要找个时机,劝劝小姐,莫要因好意反而害人性命。
回定远侯府的路上,掀开车帘,长安的夜景在赵清姿面前一一闪过,尔后又缓慢的往后退去,像是一出戏的落幕。
她的视线落在余信身上时,总觉得有些不真切。他骑着马,跟在马车右侧,夜风中,衣袂飘飘,松柏一般的脊背挺正板直,给人不容侵犯的感觉,发丝拂过侧脸时,又平添了几分温润。
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阳借出胭脂色,她募地想起了李义山的诗,在日渐深浓的夜色中,心跳乱了几拍。
马车停在定远侯府门口时,已是亥时,赵寒声听着马蹄声,一双幽深的眸子又暗淡了几分。他在门口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三刻,她才肯回来。
派出三十余人,个个都是府兵中的佼佼者,回来时却神色慌张,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只嚷嚷着“鬼…有鬼”。是以见到余信时,赵寒声并未有讶异之色。
看来是他小觑了余信,虽知此人会些功夫,却不想厉害到如此地步。兴许会点装神弄鬼的小伎俩,但那又如何呢?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凡胎,任余信武功再高,也不过是一介布衣,怎敌他千军万马?
赵寒声眼中闪过一道寒芒,左不过今日叫此人侥幸逃脱,接下来,他要亲手将余信千刀万剐,方泻心头之恨。
在赵清姿面前,他又换上了一副笑容,略带点落寞的意味,像是人造的烛火之光,总不比真正的暖阳。
“下次若要出去,记得早些回家,总归会有人一直等着你。”
“没有人会想着回囹圄”。她狠狠剜了赵寒声一眼,所有的惬意,在见到他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在这定远侯府,她是个锦衣玉食的囚犯。
倘若说方才她还有几分留念长安,此刻,却恨不得立即离开,远走高飞。
她还不知道,再过半月,长安乱起,她便要踏上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路,雨打浮萍,山河陷落,前方是充满荆棘与枯骨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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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晚清陈曾寿的也有一首《浣溪沙》,提到了天水碧。
“修到南屏数晚钟,目成朝暮一雷锋。纁黄深浅画难工。千古苍凉天水碧,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
千古苍凉天水碧,为谁粉碎到虚空。摘句出来,取字面意思,恰好可以形容余信。
第54章 赵寒声带兵讨伐祁瓒
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过后,长安澄碧的天空像是鸭蛋壳的颜色,一派宁静祥和的样子,乱世的序幕却依然拉开。
纵然这天下有数不清的道观,一场场的法会,也延续不了皇帝的生命。天道无情,在死亡一事上,却分外公平。显庆帝驾崩了,太子祁暄于大行皇帝灵前即位。
显庆帝的死似乎早有征兆,民间传言皇帝陛下大兴道观,是已知晓天年,想做最后的挣扎。
“修这么多道观,劳民伤财,该死还得死,可怜俺爹俺娘,就是叫狗皇帝加税给逼死的。”
“死得好,昏君无道,民不聊生,老天终于开眼了。”
“我们拿下了洛阳,接下来直取长安,扶义王做皇帝,到时候当个王侯,也算光宗耀祖,告慰双亲了。”
“今夜到了长安城,先把那些权贵都杀了,当初把俺们撵出来,把俺们当猪狗,现在俺们也不给他们活路 ”
……
起义军已经打到了临潼,打出了“饥者有其食,耕者有其田”的口号,因而触动了饥民的神经,一路上队伍不断壮大,日下,已有十万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