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郎中晌午刚吃了元宵,正躺在摇椅上晒冬阳。
小火炉中煨着酒,咕噜噜正在冒泡泡,嘴里不由得哼起了《折杨柳》,好不惬意。
赵清姿的出现,打破了他宁静的时光。
她衣衫上沾满了血,背上背着个人,头发乱糟糟的,满脸焦急地站在他面前。
“王郎中,求你救救他。”
王郎中看着架势,便知道自己有的忙了。
一番诊治后,他慢悠悠地开口:“李娘子莫要忧思过度,你家相公这次未伤及筋骨,血已经止住了,暂无性命之虞。”
赵清姿紧紧拧在一起的眉毛,这才舒展开来。她给自己包扎了伤口,将碎石沙砾清理干净。她迟疑片刻,故意多在腿上缠了几圈麻布,让伤势看上去严重些许。
她将药篓递给王郎中,他见了两眼直放光,满满一竹篓的宝贝。
“这竹篓铁皮石斛归我,你相公的伤就包在我身上,不出两个月,准叫他活蹦乱跳的。”
赵清姿点了点头,祁瓒这档子事解决了,她该思忖怎么对付孙二狗了。她方才那一掌没敢用全力,倘若打死了孙二狗,全村人人得而诛之。
她决定先发制人,一瘸一拐去找村长“负荆请罪” ,免得孙二狗恶人先告状。
几日后,村民们口口相传的版本变成了“孙二狗色胆包天,违背祖训,意欲jian yin李娘子,李娘子恪守祖训不与他动武,在反抗中被砍伤了腿。
李石头护妻心切,反被孙二狗羞辱打成重伤。李娘子为救夫郎,打晕了孙二狗。”
村长在祠堂邀村民抉择,孙二狗平日里做了不少恶,早已惹了众怒,多数人认为应按村规处置孙二狗,将他关在祠堂,双脚戴上镣铐,三年内不得取下,如有再犯便要逐出布多。
“贱婆娘,臭破鞋,老子迟早要杀了你,先x后杀,碎尸万段。”
赵清姿面上仍是一副惊惧万分的样子,心中却早下了决定,等一年之期满,她便要离开布多,届时就是孙二狗的死期,也算为村民做一件好事。
祁瓒在受辱后的第二日,便醒了过来。身心都痛,他越发沉默,赵清姿瞧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也觉得心力交瘁 。
她这几日都不怎么出门,几乎时刻守着祁瓒,担心他一时想不开寻短见。这人呐,高高在上时,你觉得他无坚不摧,跌倒谷底了,才知道原来不仅琉璃易碎,沙石也是脆弱得很。
她忙着手中的针线活,有时偶尔同祁瓒说上几句,语气也柔和了几分,说的话却是在“以毒攻毒”。
“你不如想开点,就当是遇上报应了,偿还从前的孽债。”按照原定的命运轨迹,他逞凶残暴,孙二狗欺辱他,也算是业报。
她开口,他还是要回应的。“我恶稔祸盈,本是死不足惜”,这话说得几分苦涩。
“知耻而后勇,日后若还有机会身居高位,也得谨记莫要仗势欺人” 说教的话本可以省去,但他若能能听进去,兴许也是好事。
“你说得对,只有刀子扎在我身上,方知什么是痛彻心扉。”太傅也曾讲过这些道理,但那时这些话于他而言不过是空话。唯有被人踩到泥土里,才有切肤体会。
“屈辱如附骨之疽,忘不了。”他握紧了拳头,几乎要将指节捏碎。
她沉默了片刻,想到了受尽屈辱却拼命想活下去的原主。
“尊严这东西,从来就不值得用命去换,活下去,杀了孙二狗,你就解脱了。”
“想想战死的同袍,活着才有替他们报仇的可能。而今六胡肆虐,民不聊生。一年后是我的天运,我必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你也可以参军,保护流民,洗刷罪孽。”
祁瓒有时听不懂她的话,什么一年之期,什么天运、什么军队的。听她的语气,仿佛是位手握重兵,能平息战乱的一方雄主。
倘若她不是在这间茅草屋中说这些话,倒像那么一回事,但他就是想信她。
“你的天运,又是怎么一回事?”
“简而言之,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你现在活着就要赎罪。”怎么说呢?她自己都还搞不明白这一切。
祁瓒想起与赵清姿有关的种种异象,心里已经信了,或许她真的不属于这个世界。
“对你而言,我是不是累赘?”被她救了,与她相依为命,这个问题便日日盘旋在他心上。
“不是,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事是比你活着更要紧的了,一年为期。”
命运嘲弄,她的天命之人偏偏是祁瓒。一年之后,尘埃落定那日,她就摆脱这一切乱局。
“好,这一年,我一定好好活着。”他不懂为何是一年,但如今又有什么资格贪求,还能肖想一辈子?一年已是命运格外开恩。
即便她只是个异想天开的女疯子,他也愿意信她,陪着她疯癫。
赵清姿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便不再同他说话。她在琢磨另一件事,人在生死一刻,或许才会知道自己在意谁。
在崖壁上采药,她觉得坠着她不往下掉的,除了绳子,还有余信。
她坐在窗边绣着张大婶女儿的嫁衣,一针一线,密密匝匝,祈愿上天庇佑,让穿它的女子所得皆所愿,这世间已有太多的不圆满了。
王郎中自从得了铁皮石斛,再没收过麦粉,每隔三日替祁瓒换一回药。
他嘱咐说“按时喝药,瞧着病恹恹的,天气好的时候出去晒晒太阳,你这腿马上就要有知觉了。”
赵清姿在一旁听着,也觉得晒晒太阳,兴许能让人有点朝气。天气好的时候,就将祁瓒挪到院子里,阳光对每个人都是慷慨的。
她也喜欢晒太阳,初春的阳光恰到好处。她请村里的木匠做了躺椅摆在院子中,代价是祁瓒教木匠的孩子阿毛读书识字。
读书识字原不是必须的,布多人尚武,但木匠说,有一日他家孩子问他“爹,我们每天抬头都能看到日与月,这字该怎么写?”
山川河海、日月星辰,总该让孩子知道怎么下笔。
布多没有笔墨纸砚,祁瓒便拿木柴做笔,以大地为纸,从“日月”开始教起。
她得空时,也在一旁教那孩子几句,讲《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 ……”
祁瓒五岁那年,将《千字文》倒背如流,只求父皇可以去瞧母妃,但最终还是希望落空。张贵妃与显庆帝,没有哪一次见面,不是争吵怨怼。与父母有关的梦,都是噩梦。
赵清姿念书时笑盈盈的,摇头晃脑,像初开蒙的孩子。将祁瓒从回忆中拉回来,目光又落在她身上。
祁瓒想起曾经答应过赵清姿,要请女夫子教她念书。只不过他食言了,还将她“卖”给了赵寒声。
她写得一手好字,即便是写在雪地上,也是铁画银钩,遒劲有力。也许是赵寒声替她请了夫子,想到这层,心中却又些帐然若失、酸胀苦涩。
只有赵清姿知道,她这手字是余信教的,她自个儿的字秀气些。
“以后当了女帝,是要披折子的,字总要有几分王霸之气,震慑文武百官。”
余信歪头看了看她,提笔写下“王霸”二字,打趣她说:“何须费这些功夫,来日御笔朱批,末尾加上王霸二字即可。”
可他到底还是教她了,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他行笔时的场景。
气和暖起来,雪渐渐消融,她换了些菜籽,种了茄子、蚕豆,菜苗也慢慢冒出头来,嫩嫩的绿芽看着煞是可爱,它们点缀着春天,有了生机,就有了期待。
春日就要来了,长安的柳树也会抽出新枝。她想起余信不喜欢柳絮,“柳絮乱飞,很烦人,我不喜欢”。
她突然也不喜欢柳树了,“留”谐音“柳”,霸陵折柳送别,又留住了什么?
第69章 石头与精神胜利法
布多到底是在边塞,春天来得比长安慢一些。三月虽不下雪了,仍是春寒料峭,村里人依旧穿着厚厚的棉袄。
祁瓒的腿渐渐好了起来,能跛着脚走几步了,王郎中嘱咐她每日扶着他走几步,活络筋骨。
天气好的时候,她搀扶着祁瓒出门,去看看布多迟缓的春天,路上遇到村里人,很熟稔地打着招呼。
“石头的腿瞧着好多了,你们夫妇总算要熬出头了。”
“我今天多摘了苜蓿,头茬的嫩芽最香,潇潇带回去煮点菜汤喝。”
……
这世上终归是好人多,她手里拿着苜蓿叶子,想着回家让祁瓒煮苜蓿蛋花汤,家里还有两个鸡蛋。
为了不扶祁瓒出门,赵清姿请木匠做了扶杖给他。
有日,他自个儿拄着扶杖出门,去摘些苜蓿,却惹出一场小小的风波。
路上遇到两个布多的“原住民”,张二麻和钱狗蛋。他们是先民的后代,因为祖先建了村寨,平素就自视甚高,瞧不起后来者,加之祁瓒还不算布多人,对他更是鄙夷,总不免奚落几句。
当日祠堂表决时,他们就是那少部分站到孙二狗身后的人。
“丑石头来了,今儿没娘子扶着,也能走了。”
“什么丑石头,我看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丑和臭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还硬不硬得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说得对,怕是个蜡枪头,可惜他那如花似玉的娘子,守活寡了。”
……
两人一唱一和,祁瓒知道自己在村里的处境,他怎么样无所谓,只是不能给赵清姿惹麻烦,也就咬咬牙忍下来了。
“别人言辞辱没你,倘使一时不能骂回去,就在心里反驳对方,免得把自个儿气出病来。”
赵清姿为了防止祁瓒想不开自戕,把她打小就擅长的“精神胜利法”悉数传授给他。
祁瓒想自己即便眉骨处留了疤,也比这张麻子、钱狗蛋要好看,因此他们不配说他丑;他一贯注重清洁,衣服虽破旧,却是浆洗得干干净净,有皂角、无患子的清香,定然是不臭的;至于那方面,他虽未实践过,但肯定也是好使的。
如此一想,心里果真好受了几分。
这二人见他无动于衷,有些扫兴,他们到底不是孙二狗那种悍匪,也做不出啥杀人越货的事。
只是抢了祁瓒的扶杖,两人争相模仿他,跛着脚走路,嬉笑着打算走了。
赵清姿见祁瓒久不回来,只好出去寻人,摘个苜蓿,难不成跑长安去了?
其实方才祁瓒被他们嘲笑时,赵清姿就已经到了,只是藏在暗处看着,恶人自有恶人磨,只要他们不动手,她就懒得管。
可他们抢了扶杖,她就躲不住了,好不容易请木匠做的,拿三斤麦粉换的。
赵清姿拦住张二麻、钱狗蛋,让他们把扶杖还回来。
“李娘子,叫声好哥哥,我就把扶杖还给你”,笑得一脸猥琐,脸上的带毛的黑痣也跟着上扬。
张二麻本有意调笑她几句,死死攥着扶杖不放,却没想到她力气如此之大,抢过扶杖,连带着将他掀翻在地。
“哎呦”,摔个屁股墩,他这才想起村里人说的,这李娘子天生神力,武艺高强。虽自恃“原住民”的身份,也不敢将她惹急了,毕竟连孙二狗都打不过她。
“下次再让我瞧见,你们欺辱我相公,可别怪我下狠手,让你们真做一回残废,大不了鱼死网破。”
苦命鸳鸯,恩爱夫妻,如假包换。
这是祁瓒第一次受人保护,他从没像现在这般弱小过,可这滋味似乎也不错,没觉得身为男人的自尊心受挫。反而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他也想保护赵清姿,死而后已。
风波过后,日子安生了许多。
偶尔走到村里分给她的荒田上,也会在田地里剜苜蓿或是其他野菜,绿油油的,触目是鲜嫩的绿。
祁瓒看到田埂上的小树苗,问她是何物?她正在剜野菜,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小小的树苗在春风中轻轻舒展着枝叶,叶片是红色泛着点新绿,瞧着便是春意盎然。
“那是香椿,你摘一些放竹篓里,回家蒸鸡蛋羹吃,鲜香可口。”
祁瓒对这些野菜知之甚少,他本不必在意,不足一年的时间,记住了又有什么用?
但他就是想知道,跟赵清姿一起见过的一草一木,可有名字?有何功用?
他伸手去摘嫩生生的香椿芽,凑近了才发现,叶片上有小小的绒毛,有馥郁的清香。阳光穿透叶片,泛着晶莹的光。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到竹篓里。
来布多不过两个月,他却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腿疾未愈,因而地里的活都是赵清姿在做,他负责家里的内务,扫地、砍柴、喂鸡、兔、编竹篓、一日二餐……
偶有闲暇要教阿毛识字,摘了香椿回家,傍晚时分,阿毛会过来 ,今天便可以教他“香椿”和“苜蓿”。
赵清姿则拿了针线箩,在夕阳下做些针线活,阿毛练字的时候,他会借着余光看她。这时的她很温柔,眉目舒展,偶尔会望着远方的天空发怔。
这一切都是他未曾想过的生活。
过去他的生命被一些东西填满例如说权利,名声、臆想的梅花、杀戮、野心……
当这些东西全部消失后,他愈发害怕内心的空虚,它们像幽深的沼泽,准备随时将他吞没。
但是和赵清姿一起时,他奇异地觉得安宁,他将心思花在一些琐碎乏味的事情上,忙碌又充实。
祁瓒觉得自己心中缺失的那一块,在慢慢弥合,正如他的腿也在渐渐好起来。
“这是杂草,这是麦苗,看清楚了吗?锄草的时候,别把麦苗锄掉了。”
四月里,他的腿利索了些,开始去地里干活。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他拿着镰刀,弯着腰锄草,顺手将割下来的草,扔进竹编的小背篓里。
赵清姿嘱咐了青草要带回家喂兔子,她养了一窝兔子,打算拿给村里人换一些布料。
她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拔出一根野草,在他眼前晃了晃。
隔壁地的张大婶爽朗地笑了笑,打趣说:“石头你好好跟着学,潇潇每天忙得不行,多替媳妇分担。”
祁瓒嘴角上扬,笑起来时眉骨上的疤也柔和了几分。
“婶子说的是,我自当勤勉些。”
她决定把所有的活丢给祁瓒,不解气似地低声骂他“这么简单的事情,要是办砸了,连畜牲都不如,不配吃饭,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她骂他时沉着脸,眼底眉梢都是怒意,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祁瓒习惯了她骂他,一天挨三次骂,一次不多,一次不少。从前还会懊丧、 愤怒,后来慢慢成了习惯。
他见过显庆帝斋戒沐浴礼忏,跪诵《玉皇忏》,“愿真宗不失,愿灵根不败。愿不堕凡流,愿不入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