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瓒觉得那样的忏悔无用,不然显庆帝也不会死。或是死于疾病,死于丹药,谁知道呢,总之他并未对父皇下杀手,即便没人相信。
他却愿堕凡流,愿入俗网,只要她还在,他就要忏悔,不用对着天地神明,单单对着她。赵清姿日日辱骂,他却暗自庆幸,她哪一日不理会他,那才是万劫不复。
赵清姿却觉得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就像从前面对赵寒声时一般,任她打骂,眼前的人都像是没了脾气一样。
除了教祁瓒干农活,还有例行辱骂以外,她很少和他交谈。
系统在线时间越来越少,只留下一个任务,每日辱骂祁瓒三次。赵清姿乐得接了这个任务,她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
她费尽心机给他治好了腿,在布多村民看来,她对祁瓒情比金坚,不离不弃地照顾瘸腿的夫君。
张大婶和她住得近些,比村里其他人看到得多一些。农闲时一起唠嗑,她会磕着瓜子讲所见所闻,见到赵清姿跛着脚,背着全身是血的李石头去找王郎中。
“石头很勤快,腿还没好两天,就下地里干活了,是个疼媳妇的汉子,脏活累活都舍不得让潇潇干。”
“原是应该的,潇潇天寒地冻去崖壁上采铁皮石斛,就为了给石头治腿。”
“要不是潇潇不离不弃,石头的腿哪能好,指不定一辈子做个废人。”
“石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瞧着手脚勤快,潇潇指哪打哪。”
“咱们这儿不少恩爱的夫妻,但这般死心塌地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这些尚武的女人们也忍不住动容,对赵清姿多了几分怜惜。需要做什么针线活也乐得找她,赵清姿则乐呵呵地换了小鸡仔、小兔崽回来,指使祁瓒养。
春日的日头即便到了正午,也生不出毒辣的气焰,祁瓒锄完草,蹲下身子背起竹篓准备回家,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捡起来方才割下的野花。
他知道这种花,赵清姿叫它堇菜花。不是什么稀罕物,花的生命力很强,沾土就能活,是以草丛里、地头旁、路两边、山坳上都能找到它。
纤细的枝梗上面一簇簇的紫色小花,像布多夜晚的繁星。花瓣带着淡淡的香气,散入春风中,在暖阳的照耀下,煞是好看。
大约是半个月前,他腿上还有小块恶疮,流出腥臭的脓水,赵清姿在地里忙活完,会拿野堇菜回来,让他碾碎了敷腿上,没过几天恶疮便痊愈了。
布多的郎中说过,“野堇菜捣碎外敷,可清热解毒,治疖疮”。
自他稍微好转后,赵清姿便不愿给他敷药,骂咧咧地把草药泥递给他,“还没死就自己敷,养个废物真是晦气。”
他默默地接过药泥,目光瞥见她那双略显沧桑的手,他记得那双手的触感,温厚粗糙,有陈年的茧。
除了对他时的横眉冷面,她在大婶们面前总是言笑晏晏,和柔明净,比布多的春阳暖上几分。祁瓒在旁见她笑,会觉得心窝处一暖,多年郁结的阴寒,也在一点点散开。
他手里拿着野堇菜,不是为了敷药,也不是为了换什么,这样的野花处处都有,换不来什么。他只是想着带几朵花回去,她也许会开心些。
他觉得赵清姿是爱花的,他听过她和柳莺莺闲聊,“布多这地方得天独厚,庄稼作物都能长,却种不出茉莉。”
柳莺莺闻言,莞尔一笑,“茉莉娇贵,哪里是布多能种的?左不过种些麦子,已是谢天谢地了。”
赵清姿神情几分落寞,“我有位知交,他种的茉莉在寒冬腊月也能盛放。”
犹记当日还在燕王府时,她屋内便摆着茉莉。她曾经给自己绣过一个香囊,精巧无双,绣的却是梅花,疏梅的孤高与倒垂梅的繁盛,应当是极好的寓意。那香囊他很喜欢,但也是只是当个精巧的玩物。
从燕王府逃离那日,他什么都没带,只带了母妃留下的拨浪鼓,那是他唯一在意的物什。他曾经拥有一切,坐拥权势名利,人命在他看来压根不算什么。多的是忠心耿耿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死士。因此赵清姿愿为他挡刀愿为他去死,也只是几分感动。
她和那些死士又有什么区别?厚待几分罢了。
他曾以为自己爱赵清漪,可听闻她的死讯时,并没有臆想中强烈的悲伤。山雨欲来之时,他想的只是如何保全自身。
与突厥人一战,他丢了半条命,怀中揣着的拨浪鼓,也在战火中遗失,胸口处自此空落落的。
然而现在很多情感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了,她用琐碎平凡的事情,填补了他心中的空缺。
祁瓒回家先将野堇菜搁在破瓷碗中,方才拿背篓里的青草去喂兔子。
赵清姿不在屋中,祁瓒猜测她应该是在崖边,偶有闲暇,她便会待在那里,观察下山的道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曾躲在暗处,看着她,看风吹过她鬓边的碎发,看她缄默着望向远方。
“凉风有信,君无信,余信,此刻局势如何,你又如何?”
后来赵清姿发现了他,骂了他几句,勒令他不许再跟来。
他始终没有听清,她在呢喃什么,只有风知道。
第70章 无地自容的石头
布多的日子让祁瓒磨平了从前的暴戾。人言温润如玉,他是做了“石头”后,才有了温润的样子。
石头也没什么不好,过去是陷入了“我执”。他现在想开了,与其做质地不纯的玉,倒不如做纯粹的石头。
家里养的母鸡下了蛋,赵清姿心情颇好,让他捡了鸡蛋攒起来,以后给柳莺莺送去。
“柳姐姐待我好,从前家里的鸡蛋都是她送的,母鸡下了第一轮蛋,也该给她送去。”
祁瓒前两日才挨了柳莺莺夫君的一顿好打,脸上和身上都有大块的淤青。
汪铎提出要与他比试时,祁瓒早已决定绝不还手,这是该有的报应。只是提出了一个请求:不要在赵清姿跟前比试。
他在赵清姿面前,早无面子可言,最卑微丑陋的一面,都让她瞧见了。可他还是在意,不想再让她看见自己被人暴打的场面,狼狈不堪,丑态百出。
汪铎答应了,但他没想到祁瓒只是挨打,并未还手,挨了他结结实实的几拳。他下了狠手,祁瓒只觉得天旋地转,鼻子里有猩红湿热的血液流出,脸也肿得不成样子。
汪铎心中又气又恼,他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等到祁瓒身子好了,才来报仇,可眼下算怎么一回事?
“你是看不起我,才故意不还手的?”
祁瓒勉力站着,努力咽下咽喉中上涌的血水,口鼻之间都是血腥味,他摇了摇头,“我是看不起自己,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夫人,也不敢觍着脸求你二人原谅。”
汪铎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倒是柳莺莺跑来找他,只说了句:“相公,该举炊了,可等着你做椿芽儿炖鸡。”
汪铎与她相视一笑,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两人相携离开。
只剩祁瓒望着他二人的背影,耳鬓厮磨,大抵如是。
该举炊了,不一会儿,村里炊烟袅袅,当是春山好处,空翠烟霏。他强忍着疼痛,该回家了。
祁瓒挨打那日,赵清姿一切如常,村里其他人打骂祁瓒,她必得维护一二,毕竟是“恩爱夫妻”。
在柳莺莺夫妇面前,确是不必再演。再者,这是他三人的纠葛,她不该插手。
祁瓒回来时,鼻血还没止住,衣衫上沾了大片血迹。
赵清姿在院子里摘了艾蒿递给他,青青翠翠的一捧。“把叶子搓成小团,堵鼻子里,等会儿就能止血了。”
她幼时在乡下生活,村里的小孩流鼻血,大都是拿艾蒿止血。
祁瓒照着她说的做了,草药馥郁的香味冲散了血腥味,清清凉凉。还是在她面前出丑了,让她看见这滑稽样,他有些无地自容,与此同时,心里又是暖暖的。
他没敢休息,这两日仍然是卖力干活,生怕赵清姿嫌弃自己。
换在以前,祁瓒不觉得鸡蛋是什么稀罕物,即便是金樽玉醅,在他看来也不过寻常之物。但真正开始养鸡仔后,他才晓得鸡蛋有多来之不易。
单说这喂鸡的麸皮,还是他编鸡笼换来的。天气冷的时候,手冻得又红又肿,像个裂开的馒头。即便再疼,也不能停下手中的活计,他少编一个鸡笼,赵清姿便要多受累。
他和赵清姿一日吃两餐,但一天要喂鸡三次。
鸡笼和兔笼也是要经常打扫,否则便是污秽难闻。还得注意着,不能让鸡去啄兔仔,先前一只兔仔被啄瞎了眼睛,赵清姿心疼坏了。
最让他头疼的,是到了日暮抓鸡入笼时,总有两只不让人省心的。扑棱着翅膀到处飞,散落几根鸡毛,他气急也不能“动粗”,只得拿着麦麸粉喊“来哩来哩”。
每当这时,赵清姿总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那表情仿佛在说“祁瓒 ,你也有今天。”
这是她少有的,因为他而展露的笑颜。
祁瓒因此也不讨厌那些鸡仔、兔仔。
他渐渐也体会到赵清姿说的“收获的喜悦”,当母鸡下了第一个鸡蛋时,他兴冲冲地捧给赵清姿看,“以后我们能吃自家的鸡蛋了”,倒是少有的没被她骂。
好不容易攒了十余个鸡蛋,他小心翼翼地装在竹篮里,赵清姿去找了些野菜,她说这野菜最适合煎鸡蛋了。
祁瓒已能认不少野菜,眼前的野菜枝叶细长近一尺,叶子尖细,他还不认识。好奇地问:“这又是什么野菜?先前未曾见过。”
“这是“莪蒿”,生长在山坡上,抱根丛生,天然一股清香。” 她最初知道这莪蒿,还是因为《诗经》。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
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
祁瓒接过莪蒿,又仔细瞧了瞧,清洗干净后放入竹篮里,拎着竹篮跟在她身后,一起去寻柳莺莺夫妇。
柳莺莺从前有些怕祁瓒,在祁瓒还是燕王时,不近女色,她几乎没见过他笑。她总是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人人都说赵清漪小姐是例外,恐怕只有她见过燕王温文尔雅的样子。
但如今的祁瓒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温润了许多,还满脸诚挚地向她道歉,他说“从前是我专横暴虐,对不住你。”
柳莺莺没接受祁瓒的道歉,事关生死,哪里是一两句话就可以揭过的?
她只觉得世事苍茫,换在从前,哪里想象得到,祁瓒会跟她道歉。不免有些讶异,却没有“风水轮流转”的窃喜,说不清心里的感受。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怎就不能反过来?人的际遇到底是难料,柳姐姐心善,怕是有此感慨。”
倒是赵清姿懂她,一语中的,说透了她心中所想。赵清姿记得曹公曾言“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当真是极有道理,有时候,繁华如过眼云烟,不过大梦一场。
眼瞅着快要日暮,柳莺莺夫妇留了赵清姿飧。
祁瓒在灶下烧柴,汪铎则要下厨露几手,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赵清姿和柳莺莺独处又说了些体己话,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彼此都觉得相见恨晚,很是投机,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她思忖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好妹妹,你给我透个底,我眼瞅着他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对你很是殷勤。你对他可也有情?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觉得他配不上你,妹子得寻个良配。”
柳莺莺不明白,赵清姿为祁瓒,可以说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在村里人面前,他二人亦是一副如胶似漆的模样。可只有他们几人时,赵清姿待他却是分外冷淡,祁瓒笑脸相迎,她横眉冷对。
对祁瓒有情?赵清姿摇了摇头,自从她有了原主的记忆后,就注定不会对他生出半分情愫。
“柳姐姐,有些事不是我要瞒你,只是说不清道不明,总归是命运弄人,我不得不替他‘两肋插刀’。若说男女之情,我心里的人,尚在千里之外。”
她念的想的,是一席天水碧。
至于说祁瓒待她一片真心,她自个儿也搞不明白。他确实有些古怪,累活粗活都抢着做,任她怎么辱骂绝不还口。每天都寻各种机会,想同她说上几句话。
一草一木都要问她名字与功用,锄草时发现野堇菜,带回来摆在破瓷碗中,问她能不能闻到香味。山林中碰到雉鸡,献宝一样抓回来给她看,“张大婶说此物鲜美,今夜举炊给你补补身子。”
可把赵清姿吓着了,“当真是天字第一号糊涂蛋,这雉鸡指不定染着病,存心想害死我,赶紧去放生了。”借机又完成了每日辱骂他的目标。
他哪里知道野物身上容易携带病毒,吃不得碰不得。但她说了,他便相信。
“甚歉,我记着了,以后绝不带野物回来,你莫要生气”,他一脸焦急,赶忙将那雉鸡放归山林,生怕真让她染了病。
怎会有人倾慕天天辱骂自己的人呢?那这人估计是有病,还得是斯德哥尔摩症。罢了,想来他也不过是一时意乱情迷。
天气越发和暖了,祁瓒近来早起,在院子里以木枝为剑,活络筋骨。他决定要早日下山,然后重新走上来,从此以后挺起胸膛来做人。
赵清姿对他说,倘若要是害怕,或者没有把握,可以不走那条路,保住性命最要紧,她能背他上山,照样能将他背下山,连夜逃了就是。
他一说要走阴阳路,她便提心吊胆起来。倘若不小心失足死了,那一切全完了。
祁瓒见她焦急万分,以为她是担心他的安危,心头一暖,劝慰说:“你放心,我定能平安回来。”
祁瓒去看过那条路,虽然是陡峭险峻,但他自信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她还是不放心,担心村里有人暗害他,万一再冒出个孙二狗这样的人。
四月十五的夜晚,布多的夜空繁星丽天,没有一丝云翳,星与月静静地照耀着,光辉散落在她的云鬟间。她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应是如骄阳般耀眼的人,此刻看着却有几分寥落。
本来是她独自赏夜色,祁瓒也许不该搅扰,但还是忍不住搬了椅子坐在她身旁。夜间连草虫鸣叫的声音都听得清,安静得很,他能清楚感知到心脏的跃动,感受自己真的还活着。
赵清姿难得没有撵他走,也许是因为,明日他就要去走阴阳路了。
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祁瓒希望时光能停在此刻。他眼中的清寒散去,黯沉的鸦青色天幕上,月华如练,落在身上有些许清凉,他却早已被日光笼罩着,心头有驱不散的暖。
次日清晨,祁瓒下山重走阴阳路,村里不少人前来,崖边许久不曾如此热闹了。有人为他捏把汗,有人纯粹是好奇心作祟。
赵清姿席地而坐,一言不发,目光却未曾从崖边移开分毫。若有人耍阴招,她腰间的玄铁匕首也不是吃素的。落在村民眼中,却是一副随时准备殉情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