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也红了眼眶,“柳姐姐,他日若是离开布多,不知该往何处去,可来幽州寻妹子。这一别,不知道有无重逢之日,姐姐珍重。”
柳莺莺执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叮嘱道“好妹子,我替你守着那屋子,若是厌倦了世俗纷争,回来还有个寄身之所。”
纵使从此不复相见,但只要想到柳莺莺在与世隔绝的地方,过着幸福的日子,于她而言,亦是一种安慰。
依依不舍道了别,情绪不免有些低落。赵清姿独自去找了王郎中,问他讨了一张药方,她抱着一丝希望,想治好余信的味觉 。
王郎中说:“我不过一介江湖郎中,称不上妙手回春,药方虽给了你,效果如何,我可不敢保证。”
赵清姿自是万分感谢,即便有一丝可能,也要去尝试。
祁瓒则趁此时间,潜入村里的祠堂,悄无声息地杀了孙二狗,将尸体扔下了山崖。孙二狗咽气的那瞬间,昔日的屈辱随之洗刷。
他不想让赵清姿杀这种畜牲,免得脏了她的手。
了结了一切之后,回头再看看雪中的茅草屋,门窗是赵清姿补好的,篱笆是他修缮的,还有他们养的兔子和鸡、编的竹篓和谷垫,屋前还有摆放齐整的木柴……
到了该启程的时候,雪花徐徐落下,与白茫茫的大地融为一体,积雪之下是枯黄败草。抬头望天,已成阴沉之色,霭霭重云直压到了远处的山峦上,一时烟岚云岫。
赵清姿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心急,应该等雪停了再下山。转念又想到系统说,自从以后她是天命庇护的人,以后的路顺风顺水。一时之间又自信起来。
祁瓒虽是担忧雪天路滑,下山的艰险胜过从前,见赵清姿坚决,便也横了心,要舍命陪她。
前路苍茫,谁能乘槎遨游天际,苦海沉浮,他只有一根浮木……
三月的幽州,仍是春寒料峭,城外的春柳堪堪抽出了嫩芽,鹅黄与新碧夹杂。夜色渐浓,城墙内的垂柳借着几盏宫灯,泛着幽幽微光。而余信的屋外,照例是没有杨花的。
“养精蓄锐了一段时日,眼下匈奴蠢蠢欲动,合该主动出击。”赵清姿呷了口旧年的夏至茶,拿着地形图反复看。
“主上才回来两日,不多做休息?” 余信含笑看她,眼若一汪平静的秋水,表面上无波无澜。
“天运荫庇,当乘胜追击,中原百姓日日如处棰楚之下,本王不能安眠。”她侧着脸看向窗外,从居延一路逃到幽州,路上看过太多饿死的黎民,流离失所的百姓。比她和余信离开长安时所见,还要惨烈。
“匈奴屠戮渭南庶民、士大夫十余万人,本王不能无动于衷。”
耳畔始终回响着金戈铁马、呼救哀号的声音。
侧颜在灯光辉应下,蒙上一层温润的光,她的眼睛始终是亮晶晶的。
“臣下遵命,全军枕戈以待,只等主上一声令下。”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们终究只有君臣的缘分。
“七日后,你为主帅,率军攻渭南。”
“臣领命,定当不辱使命。”
余信低眉颔首,只有余光瞥见她,明艳的脸上神情寥落沉滞。他略觉怔忡,她从不是娴静的花朵,有着最坚韧的刺,有时却会将自己刺伤。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他们之间又越不过的天堑。但他从来就没有的选择。
两日前,赵清姿与祁瓒终于到了幽州,她请门口守卫代为通传,想见余信。
守城的士兵并未见过怒王,见她蓬头垢面,是以只当他二人是逃难的失智夫妇。
纵使她拿出玄铁匕首请求代为转交,那守卫也是一脸不屑,人人皆知,怒王挥的乃是乌金玄铁打造的四尺弯刀,她防身的匕首却无人知晓,自然不认得这把削铁如泥的神兵。
“大将军岂是能随便见的?我军不刁难流民,你们赶紧离开。”
祁瓒也以为她的行为有些怪异,但始终是陪着她,他二人一路筚路蓝缕到此处,她要是个疯子,他也绝不清醒。
赵清姿守在城门外的大道上等余信,好在天运庇佑,不过一个时辰,大将军的车驾便从城门出来。
余信虽已贵为大将军,仍是轻车简从,车驾前不过二十余骑。
赵清姿追在马车后面,被扬起的路尘扑了一脸的灰,她顾不得此时的狼狈,大声喊他“余信 ”
“余信我回来了”……
随侍见她突然“发疯”,只得停马警告:“市井疯妇,倘若惊了大将军,你担待不起,还不赶紧滚。”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老者衣帛食肉,垂髫平安喜乐,人人各得其所,各有所安。余信,你还记得这场海晏河清的大梦吗?”
她不管不顾,仍是大声喊叫,那随侍准备下马,将这疯妇撵走。祁瓒站在她身前护着,就像他们在布多养的老母鸡一般,护着鸡崽。纵然这一路上,他早已见识到,赵清姿一拳能打四个这样的随侍。
车驾在这时停住了,他又怎会听不出赵清姿的声音呢?余信这些日子间或失聪,在她喊出“海晏河清的大梦”之前,竟一句都未听到。心中了然,是大限将至。
随侍们眼瞧着大将军下了马车,快步朝着那疯妇走去,一时都怔住了。
当那席天水碧再度出现在她面前时。赵清姿再也抑制不住多日来的思念,四肢百骸皆不受她控制,她推开挡在身前的祁瓒,走到余信跟前。
她看着余信,一时哽咽,万千情绪涌上心头,有千言无语却不知从何说起。鼻尖充盈的味道,是她熟悉的茉莉幽香。
“余信 ,我很想你”声音很低,她只是喊他的名字,不再唤他“先生”。这句话在她心头重复了千百次,几乎是脱口而出。
祁瓒看着这一幕,五指紧握,攥得骨节咯咯作响,脸色煞白得如居延血战醒来时一般,一双眼中写满了嫉恨。
余信想伸手抱抱她,终究没有这样做,他何尝不是有百般思念不得言说,恐怕这辈子也注定说不出口。他只是沉默着,一如往昔。
让随侍们更为震惊的是接下来的一幕,大将军竟然给那疯妇下跪了。
“臣余信恭迎主上”,他低眉颔首,说得掷地有声。
主上?机灵一点的随侍马上反应过来,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众人回过神来,也一齐跪在地上。心里却怕了起来,方才冲撞了主上。谁能想到这衣衫褴褛的女人,会是失踪了一年的怒王。
她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心中却有几分凄恻,脱下戎装,一身破烂,狼狈不堪,恐怕不是他们心中那个神勇无匹的怒王。
“都起来吧”
“本王回来了,日后若有流民经过,不得出言相辱,违者军法处置。”她在布多时,收敛了锋芒,如今回来,自然该丢了温良恭俭让,要亮出尖锐的爪牙。为王者,恩威并施。
这时,众人突然惊觉,方才怎未发现眼前的女子身量不高,却有千钧气势?不是怒王,又是谁呢。
市井疯妇与一方诸侯,有时只是一念之间?
第73章 朝沧海而暮碧梧
怒王回来的消息在军中传播开来。她在军中本就威望极高,加之这一年之间,余信便刻意地引导,《怒王演义》又衍生出了一段传奇。
人人都说,怒王消失的这一年是受命于天,跟着九天玄女娘娘苦修去了。六胡多罪,天命殛之,此番归来,定能一统天下。
怒王归来的第二日,永定河中突现巨大瑞石,上书“应天承运,永昌帝业”,幽州城内的百姓争抢着去瞧,场景蔚为大观。
那石碑硕大无比,上面的字不像是人为刻上去的,倒像是石头上长出来的字,实是奇观,百姓们啧啧称奇。怒王军驻扎幽州城,军纪严明,不伤百姓,护一方太平,他们心中本就很感念,如今天降祥瑞,自然认定怒王就是天命所归。
赵清姿回来次日便束发戎装,昭告全军她乃天命之人,一时之间,军心大振。
余信与她谈起天命时,赵清姿却闭口不谈这一年的经历。
“只当是一场荒唐的梦,天意弄人罢了。”
只问了余信如何在她失踪后稳定军心,攻克齐鲁、荆楚之地。
下了一场夜雨后,窗外幽深的竹林漂浮着湿气,室内的竹薰笼散发着幽幽清香,这香是余信调的,闻着心神安定,他自个儿却闻不到了。他们在灯下对弈,她有些心不在焉,此刻才明白为何诗人相逢之后,会觉得恍然如梦。
“主上,如何处置祁瓒?还请定夺。”
祁瓒无论如何不肯离开,软硬不吃,声称赵清姿在哪,他便在哪。说是想要从军,愿为怒王效犬马之劳。
“他既要从军,就从士卒做起。”祁瓒和赵寒声一样,最好的结局是死在沙场上。
余信点了点头,决定将祁瓒编入精锐卫队,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得找个得力的人为她提防暗算。
“主上,该落子了”
她的目光落在余信身上,心思未放在棋局上。
“余信,我这条路走到最后,必定是无边的孤寂。你能一直陪着我吗?”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似在期冀着什么。
他执棋子的手一滞,嘴角的笑意凝固了。过了半晌才开口,“臣下定然是陪着主上,直到主上荣登大宝。”
她眸色一暗,决定把话进一步挑明,她讨厌自己举棋不定的模样。
“余信,我倾心于你”
缄默的时候,时间流逝得很慢,漫长到让她觉得有些许窒息。
余信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亮光,瞬间又消失不见。摇了摇头,起身拱手作揖。
“谢主上抬爱,臣本一介白衣,主上以国士待之,忝居高位,恐有失托付。待承践前诺,驽马自当归隐山林。”
一字一句如同针扎一般,落在她心中,只觉胸口钝疼,手足冰凉。
眼前人近在咫尺,却无比的疏离。
余信以前从不跟她说这样的官样文章,昔日的谈笑风声、甚至是“刻薄”,仿佛已隔得很遥远。
“你不要对我说这些,我只问你一句,从前为我出生入死,挡冷枪暗箭,可有几分男女之情?”
“主上,士为知己者死,臣下亦如是。”
“先生如此说,本王便明白了,从此只有君臣之谊,你退下吧。”
“臣告退。”余信对她的一些小习惯熟稔至极,她说谎时,右眼总要无意识地眨两下。
她背过身去,只觉得从五脏六腑到寸寸骨节,都在隐隐作痛。早该知道的,他待她,最亲昵的举动也不过是系了次披风。“主上”多么恭敬又生疏的称呼。
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灯在她眼前闪过,等余信走远后。终于忍不住,眼泪如泉涌一般,她极力克制着,不能在这寂静长夜中哭出声来。
从李潇潇到赵清姿,二十多年的岁月里,她第一次滋生出的爱慕之情,就这样湮灭,无灰无烬。过去的一年,每一日淤积的思念,生死之间才明晰的情愫,都变成了淬毒的刀,扎在她心口。
她就那样坐着,等到竹熏笼的香料燃烧殆尽。
她注定要走一条充满血腥与孤寂的路。只有系统还陪着她,“亲,不要难过了,振作起来,你还有许多未竟之志。”
“我已得天运庇佑,为何得不到余信的真心?”她说话时,有几分哽咽。
“他不是你命里的那个人,更何况,天运从来都不能左右人心。原书中余信的结局也是归隐山林,人各有志,你看开些。”
“你说得对,情意本就勉强不得,我不该因爱生怨。”
她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从来没有想过要止步不前,她的夙愿还未实现。天明之后,她又是无坚不摧的一方雄主。
翌日,余信依然跟在身后,夜雨过后,城池内的海棠桃李落了一地,红色夹杂着白色的落英,满地碧绿的苍苔,仲春的景色有总比居延多了几分生机。
“先生,我不后悔向你袒露心意,人应该忠于自己。大丈夫朝沧海而暮碧梧,你生来是翱翔九天的凤。无论去往何方,先生永远是我的国士。”
未凋零的花枝在和风中沙沙作响,吹落的花瓣落在檐角,落在她的束起的发间,他想起她可爱的发旋,萌生了想要触摸的渴望,却始终什么也没做。
“无论身往何处,主上永远是臣的主上。”
走到校场时,仿佛盔甲上也沾了几分氤氲的雾气,平添些许清寒。她既回来了,便该如同从前一般,和余信训练新兵,总要亲力亲为。
赵清姿神色平静,依旧是英姿勃发,除了眼睛有轻微红肿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祁瓒淹没在兵卒中,隔得太远,他只能看到赵清姿的一抹剪影。周围的士兵都在欢呼,手中的长茅捣地,庆贺怒王归来。
她在万人之上,享无上荣光。他一无所有,卑贱低微。
征战多年,在战场上“死”过一次后,祁瓒便厌倦了战争。而今无父无母,无国无君,无权无势,蜉蝣于天地。活着的意义只剩下了赵清姿,他要为她而战,他要到她身边去。
已经两日没待在她身边了,思念像杂草一样蔓延,在他心上盘踞穿透,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祁瓒看向她身边的另一道剪影,凭什么余信可以陪着她?他嫉妒得发狂,恨不能取而代之。他始终忘不了赵清姿看余信的眼神,如淬了金的阳光,那般赤诚炽热。
从前祁瓒还能欺骗自己,赵清姿对他是爱恨交织,可现在……
“将士们,匈奴正在屠戮渭南的子民,苟且偷安,终有一日,他们的弯刀将架在你们的脖颈之下。你们的儿女、妻子又将至于何种境地?一切的决定权握在你们手里,去战,斩获敌人首级,你们的军功都将得到尊荣,策勋十二转,为武骑尉、为飞骑尉、为轻车都尉,甚至为上柱国。天运在我,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
当真是响彻云霄,出征那日,赵清姿的一番慷慨陈词说得全军士气大振。祁瓒暗自发誓要奋勇杀敌,寻常兵卒立军功是为了策勋,他享过泼天的权势,自然是不甚在意。他要一步步往上爬,直到站在她身后,日日陪着她,就如在布多时一样。
渭南一战,赵清姿照例是冲在最前头,匈奴已在三秦盘踞了一段时间,劫掠了不少粮食,眼下马肥人壮,实在是一场恶战。城墙高四丈多高,攻城车不住地撞击城门,匈奴人的箭矢如漫天飞雨。力气雄壮的兵推着投石车,巨石接连落下,城墙上的匈奴守卫应声倒地,然则总有人补上。
祁瓒立功心切,不惧飞箭,与一些勇猛的士兵攀着云梯而上。纵然不断有人被箭矢击中,仍是前仆后继,一番血战之下,渭南城门终于倒下了。
怒王军群情激昂杀入城中,赵清姿不敢掉以轻心,匈奴的铁骑素有威名,此战宜速战速决,等驻扎在长安的匈奴援军赶来,恐怕形势会急转直下。当即下令兵分三路控制三道城门,南门却不加控制,她知晓“围城必阙”的道理,以免匈奴守军背水死战。而逃溃的散兵,士气一泄,也就成不了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