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没有说话,却似乎能走到天荒地老。
陈宴清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因为他没有兄弟姐妹,无法理解这种血脉亲情。
姜棠是难受捋着思绪,怕贸然开口思路不清。
下着雨的天气,只有两个人,偶尔明雷闪过,却没有声响。
他们并肩往前,衣袖摩擦,走着走着,陈宴清伸手,悄无声息牵住她,姜棠笑了一下,看向雨幕。
“陈宴清。”
她轻轻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陈宴清还很平静,“这话什么意思?”
外面寒风四起,玉珠斜入,姜棠被他牵着,生出很多勇气。
她偏头看着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明,陈宴清也一直知道,姜棠若动脑,其实是有聪明的潜力的。
“那日书房,你与太子谈话,我都听见了。”
陈宴清有些意外,“你怎么会……”
“那日你自宫里归来,神色不对,心情不好,作为妻子我总会担心的,”姜棠说着,忽觉着有几分命中注定的宿命感,“只是没想到听了不该听的。”
皇帝欲要她殉葬,陈宴清欲为她弑帝,李陌恐陈宴清陷入流言漩涡,奉劝陈宴清多加思虑。
这件事情被他们押后再议。
“太子殿下说容他想想,不过如今蓉嫣姐姐或将和亲,我阿兄拿出姜家丹书,发生了这么多事,想必太子殿下如今也该有了新的想法。”
其实前世也有李蓉嫣和亲的事情发生。
事情闹的很大,皇帝因此在藏雪阁气吐了血。
那时李陌也不同意和亲,欲要领兵亲征,他把使者斩杀于殿上,告诉大臣:“只要我李陌还是太子,和亲就不会发生在我魏国任何一个公主头上。”
“欲拿女子换平安,除非孤死。”
只是李陌手段冒进,激怒了所有大臣。
他们联手以情义和皇后性命相迫,关押了一国太子。
姜棠死那年,公主被送往关外……
李蓉嫣是宫里唯一的公主,想来前世去的就是她。
陈宴清沉默。
他其实也知道,李陌之前说:“这事容孤想想。”
如今被逼至此,想来李陌也有了新的想法,他的妻子真的远比她想象中聪明。
“糖糖这般提及此事,是有什么想法吗?”陈宴清也很想听听姜棠的意见。
姜棠能有什么想法,她有的不过是几分先机罢了,但这件事如何让陈宴清相信,姜棠想不出来,她赌了一把。
姜棠沉默良久才道:“我曾做过一场梦,梦见沈贵妃会给我下药,所以之前我才能逃出庆安宫。”
陈宴清果真来了些兴趣。
姜棠不敢转头看他,只盯着外头的雨说:“其实在梦里,也有另外的事,比如宫中新建的高楼,若没猜错它叫藏雪阁是吧。”
因为是新楼,名字尚未透出。
但作为太子近臣,陈宴清应该有内部消息。
果真。
陈宴清注视着姜棠,“是的。”
——叫藏雪阁。
姜棠一笑,松了口气,她赌对了。
“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太子殿下自生来不得盛宠,宫里每个孩子都不得盛宠,陛下这般毫无忌惮对付自己的孩子,因为在我的梦里——”
“皇帝另有一子,藏匿于行宫。”
陈宴清不说话,风雨和她对视。
他的目光中有震惊,有怀疑,最后却是对她的信任划破黑暗,开出闪烁的花。
他们静静对持着,姜棠用平静给了他太多鼓励。
于是陈宴清忍着心惊问:“那这个孩子,如今的身份?”
姜棠迎上他的目光。
“行宫总管,有个干儿子,名唤魏熙。”这是前世,皇帝以为她昏迷,和全公公说漏的,重生以来心绪混乱,这件事她一直没想起来,现在被逼绝境,记忆反而清晰。
陈宴清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原来褪去怯弱之后,她也是一个可以为了家人发疯的人。
但陈宴清还是想追问:“为何告诉我?”
姜棠挽着细发,轻笑,“我知道了你的目的,很感激你为我的勇气,为了让你与太子得胜,给夫君增添些筹码,捏住魏熙,就是捏住了皇帝命脉。”
若没猜错,那将是元后的遗腹子,皇长子。
“而且……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没有对付皇帝的本事,但皇帝欺人太甚,前世今生的怨恨,让她不得不借力打力,灭了他。
陈宴清看着她的脸,忽然笑了,但欢喜之中带着几分心痛。
他一直致力于保护姜棠这份纯真,原来不知不觉中,命运的齿轮已朝她动手,各种潜在危险逼的她成长、自保,少了微笑。
皇权贪念太残忍了。
陈宴清牵过她,“我先送你回去。”
“……好。”
她能从陈宴清的话里看出妥协,想来他不会浪费这个秘密。
*
另一边姜知白长跪宫门,李蓉嫣雨中哭诉的事情,也被皇后一封密函送入太子府。
唐心看着李陌沉默不语,便跪坐在他对面。
李陌瞧见唐心的担忧,不由得笑了,“他最近两月,人是越发魔怔了。”
“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什么都不在乎了吧!”唐心瞧见过皇帝,瞧得出他已时日无多。
李陌听了这话,也认同,不知回想起什么,和唐心说:“之前他在眼前面前,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孤本以为被打过一顿会老实些,看在他生我一场的份上,让他寿终正寝的。”
李陌笑,“所以宴清要朝他动手,孤说容我考虑一下,谁知如今害了蓉嫣。”
唐心瞧出他自责,给他添了一杯茶。
“这不是殿下的错,人总有悲悯之心……”
“所以,他已不配为人。”
李陌打断唐心的话,唐心闻言不置可否。
两人正说着,外头一阵吵闹,仔细辨别一下似乎是有人闯了进来。
唐心要出去看看,李陌却拉住她,“能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也就非陈宴清莫属,不必去看,叫人备新茶吧,我和他聊聊。”
唐心一想也是,也就站起来,给他们腾地方。
陈宴清很快来了。
李陌先问:“姜知白如何?”
“暂无大碍。”
“那便好,先坐吧。”李陌示意陈宴清别站着。
陈宴清坐在他对面,开门见山,“对于如今局势,殿下如何看?”
“能怎么看。”李陌笑了,声音很轻,“他对我简直步步紧逼。”
“那臣之前那个想法,殿下说容你考虑考虑,如今考虑的如何?”
李陌叹了口气,“依你之言吧!”
陈宴清颔首,毫不意外,时间是把杀猪刀,早已磨光了李陌对于生父最后一点亲情。
“我有个消息,希望殿下做好心理准备……”
李陌毫不在意,“如今除了生死,有什么能打动孤的心房,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杯中茶已见底,李陌提起茶壶,给自己又添了一杯。
陈宴清看着高悬而落的水,声音还是保持一如既往的清冷,“殿下有个哥哥。”
话音刚落,李陌茶便歪出杯盏,他抬起眼眸。
“你说什么?”
陈宴清重复道:“臣说,殿下有个哥哥,藏于行宫,元后亲子。”
风忽然吹开了殿门,刷刷刮着屋内纱帘,李陌安静坐着,深垂眼眸。
陈宴清将桌上水珠擦拭,给他换了新茶,水柱倒入其中,随之推给李陌,李陌仰头灌下,仍旧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李陌站起来。
他看着这凄冷的宫殿,忽而笑道:“宴清,这次不是你要动他,是孤要亲自动他。”
当年为皇帝挡箭,得了太子之位,事后才知箭上有毒,断子绝孙之毒,几年彻查下来发现一切竟是皇帝的意思。
李陌只以为是皇帝不喜他这个儿子……
可如今陈宴清一句话,搞的他这个太子就像傻子一样,却原来人家不仅为妻疯狂,也要为了爱妻的孩子,要了他的性命。
皇帝为何如此,其实并不难猜。
当初元后身陨,皇帝痛失所爱,所以只能拼命坐稳皇位,不愿竹篮打水,只是外祖家强盛开始便和皇帝有约,要一个后位。
父皇为防外祖家伤了元后之子,把孩子送往行宫,李陌成年后皇帝一直对他捧杀,想要李陌和氏族对抗,最后魏熙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对他除了利用,全无半分父子之情……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留情。
陈宴清颔首,意料之中,“殿下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李陌沉静下来,多年太子生涯,他的心绪成熟不少,“其一,明日之后孤会闭户不出,待姜知白伤好之后,孤会想办法给他赐婚圣旨。”
“婚礼当日人来往众多,趁鱼龙混杂让姜知白逃离上京,暗中前往边关,带来姜家半数兵马,孤要逼宫。”
因为姜延此人正直固执,别人定然不信,边关领兵非姜知白莫属。
至于为何不是直接飞鸽传书,命姜延回来?
因为魏国才经一场战败,再少半数兵马守关,必定动荡,姜延必须留下主持大局,这种大事上,李陌不会拿来开玩笑。
“其二,为免惊动安王那边,这件事必须结束于宫墙,孤不能出城,必须坐镇。”
这点陈宴清表示理解,李陌考虑的在理,“其三呢?”
李陌一笑,嘲讽至极,“其三就是孤这个哥哥……事关重大啊!”
皇家血脉,元后嫡子,身份之上甚至要压李陌一头,一旦广而告之,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
李陌郑重道:“他就交给你了。”
“我?”陈宴清抬眸。
李陌颔首:“大婚那日,你带蓉嫣亲自前往行宫,蓉嫣对行宫熟悉,你二人把魏熙给孤绑了,带回来。”
以子胁迫,想来皇帝会束手就擒,毕竟那是他心爱女人所生的。
“殿下高明,”陈宴清夸他。
李陌果真被逗笑了,“先别贫。”
陈宴清立即收了笑,提醒道:“安王眼线不少,此时很难不传入他耳中,为保万无一失,安王世子李坤事成之前当扣留于京。”
“对,”李陌反应过来,“你说的对。”
李陌思索了一番,道:“这个好办,李坤和沈媛婚事未办,给他造些麻烦,延后婚期,顺理成章留在上京,想来安王叔十分乐意儿子在京为他多打探打探消息。”
“那便预祝殿下,心想事成。”
李陌转头,声音无比温柔,仿佛现在谋算亲生父亲的不是他,“宴清错了。”
“哦?”陈宴清看他。
李陌笑着,有几分艰难,为人子者,这个时候,内心总是复杂的,只是李陌不得不如此。
“是预祝我们,心想事成。”
皇权之下,本为人心,皇帝不曾给他退路,李陌只是被迫往前,哪怕父子各持长剑,也要拨动这命运的齿轮。
他是父亲的儿子,但也是妻子的丈夫,朋友的兄弟,不能心软。
……这一次,绝不能心软。
自太子府离开后,陈宴清回了家,他连夜写了封信,叫人送往姜府,自己在书房枯坐半夜,许久之后,端起凉茶,一饮而尽。
今夜大雨,紫苏守着姜棠睡觉。
但姜棠仍不安稳,哪怕躺着不动也无法入眠,天将亮时外头才有声响,紫苏站起来呢喃道:“是大人回来了吧!”
紫苏站起来,走出去。
门打开那一瞬,果真是陈宴清。
“夫人还睡着吗?”
紫苏还未答,姜棠便睁开了眼,随后扭头和陈宴清对视,紫苏朝两人看了眼,觉着大人还是那个大人,夫人似乎却不一样了。
姜棠的冷静愈发趋近于陈宴清。
但紫苏不好问。
她知道姜棠为兄长担心,只悄无声息退出去,把门给夫妻两个带上。
陈宴清坐在床边,心疼道:“一夜未睡?”
“恩。”姜棠应声。
陈宴清叹息了下,然后躺下去把她抱在怀里。
姜棠声音沙哑道:“怎么样了?”
陈宴清觉着她手脚冰冷,给她捂着,“成了,你不必担心。”
姜棠这才笑了一下,“辛苦了。”
“无妨,应该做的。”陈宴清哄她,“先睡吧,再不睡天都亮了,你的身子熬不住。”
姜棠也没有自虐的习惯,方才纯属心里没底,焦急忧虑,现在事情有了眉目,自然枕在他手臂睡在他胸膛。
陈宴清手搭在她腰上,把姜棠整个圈在怀中。
是个很有安全感的姿势,姜棠很快就睡了。
*
第二日醒来,难得陈宴清还在睡。
男人睡着的时候,少了些往日的凌厉,多了几分温和,其实他本就生相俊朗,安静时带着读书人的气质,只是平时不说话,势头足,很多人便忽视了。
他的肌肉很有力,是常年练剑所得,躺了一夜姜棠肩膀都酸酸的。
但姜棠怕吵醒他,所以不敢动,就那么呆呆看着床顶,没多久,院子里发来细微的动静,大家陆续忙碌起来。
陈宴清也跟着醒了。
他瞧见姜棠,有些懵,眸子凌厉一瞬很快温和下来。
姜棠笑着和他说早安。
陈宴清没忍住,太怀念她这般软乎乎没棱角的样子了,就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什么时候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