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中人都知道,音姑娘年少时就随安神医闯江湖去了,近年才回到北疆,也难怪崔氏没能享受天伦之乐。
“她说她余生最大的心愿,就是……”
……就是亲生女儿能回到她身边。
后半句沈婳音没法在此当众说出来,婳珠却是听过的。
“哇”的一声,婳珠突然俯下身呕吐起来。
她这几日食欲不振,晨起也没吃几口东西,吐出来的只是胃液而已。
杨姨娘和洺溪几个又是喊人去请唐大夫、又是抚背顺气,一阵忙乱。
沈婳音道:“此为过度惊惧后的身体反应,补充些易消化的营养流食,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
“我没有惊惧!”婳珠虚弱地低喊,“该惊惧的人是你!是你!”
沈婳音没有虚以委蛇,示意围观的仆婢都散去,给二姑娘留些清净,而后带着自己的仆婢们径自回房去了,只叫紫芙送几颗清凉丹去给二姑娘缓解。就算自己邀请婳珠到她的内室歇歇,婳珠也定然不肯,她便也不去自讨没趣。
婳珠病情加重,上吐下泻,闹得府里人仰马翻。
唐大夫每日来瞧两次,总说并无实症,只是情绪压抑、梦中惊悸所致,叫二姑娘注意舒缓心情。杨姨娘和沈大郎都急得食不下咽,催着唐大夫赶紧开方子治病,唐大夫无法,只得开了几服安神的温补方子,算是给贵人解心宽。
婳珠这一病,沈婳音也每日跟着小婳棠一起去看望一次,陪着说两句话,例行公事。
这日沈婳音和婳棠来得早,正赶上婳珠在喝苦药,杨姨娘不在,沈大郎陪在一边捧着蜜饯盘子,满眼心疼地关注着婳珠的表情。
沈婳音只淡淡扫过去一眼,就不着声色地垂下了眸子。大郎君倒是与婳珠兄妹情深,只是不知,当他发现婳珠妹妹骗了他这么多年,还能不能一如既往。
等婳珠艰难地咽下苦药,一连吃下七八颗蜜饯,婳棠才哒哒哒跑到婳珠床边,拉起婳珠的手,同情地嘟着小嘴,“二姐姐,你每日都喝这么苦的药吗?好可怜哦……”
婳珠很坚强似的虚弱一笑,“婳棠和阿音来啦?洺溪,看座。”
婢女撤走药碗,沈婳音轻轻吸吸鼻子,通过空气里散着的药味就推测出了主要成分。
“婳珠,药这么苦,就别喝了。”
婳珠还未说什么,沈大郎先剑眉倒竖,“说什么呢?不喝药怎么行,你天天来,没瞧见婳珠的身子一直没有起色吗?”
婳珠伸手拦了拦沈大郎,她惯常会在这种场合大度“劝架”的,“哥哥,你听阿音说完嘛,她是医女出身,懂得比咱们多。”
洺溪在旁听见,再次暗服主子的说话之道,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把身份划分成了“医女”和“咱们”两类。
好在沈婳音并不同婳珠一般见识,继续道:“那些症状皆因情绪引起,婳珠本就体弱,小时候折腾得肠胃不好,有什么不适就先应到肠胃上,服用安神的药治标不治本,若不调整好自己的心情,不过是白白受一份‘苦’罢了。”
婳珠笑得僵硬,心情不好落到这步田地究竟拜谁所赐,沈婳音小贱人心里没点数吗?沈婳音但要是有点同情心,就该主动滚出侯府,别再阴魂不散了。
婳棠去摇沈婳音的胳膊,“音姐姐,母亲说你的医术可厉害啦,给二姐姐瞧瞧吧!你看二姐姐喝这么苦的药,多惨呀!”
沈婳音只是笑笑,没有动,言止于此已经仁至义尽。
就如她所料,婳珠和沈大郎都不敢让她来诊脉——一个从最开始就不可能信她,另一个早就在昭王手上尝过了厉害。
沈大郎只含糊地道:“怎么好劳动音妹妹呢。”
眼里甚至透出了几分警惕,仿佛生怕沈婳音又暴起伤人。
沈婳音一个民间小丫头片子,能诊出什么名堂?也不知昭王和琰妃是怎么回事,居然大动干戈地给一个才刚及笄的小姑娘送谢礼。
沈大郎叫婢女也给沈婳音上蜜饯,别再纠缠婳珠的病情了。
楚欢曾经如何修理沈大郎的,沈婳音都听楚欢说了,楚欢说有自己这份震慑在,沈敬慈以后不敢再对她动手。
起初沈婳音只当楚欢是在给他自己的妄为找借口,现在看来,效果的确是有的,即使过去了这么久,沈大郎对她依然保持着安全距离,怂了吧唧的,还有点好笑。
沈婳音自己手上还有位颇不好伺候的伤患,哪有闲心求着给婳珠诊脉,略坐了片刻,算是点完了卯,带着婳棠起身告辞。
正此时,婢女进来通传:“唐大夫来了。”
唐大夫是京城老牌名医了,这些年一直给镇北侯府的贵人们看病,这几天每日上午、傍晚各来一次,以示对沈二姑娘此次病情的重视。
有人正好来访,直接擦肩走掉有失礼数,沈婳音便只好略站住,待与唐大夫打过招呼再走。
就见婢女领着一个青衫老者进来,沈大郎客气地迎上去,“唐大夫辛苦,婳珠刚喝完药。”
唐大夫一打眼,发现室内还有其他女眷,本想垂头回避,一看之下,布满风霜的脸上不禁露出惊喜之色,“啊呀,这不是……”
沈大郎顺着唐大夫的目光看向沈婳音,“二位认识?”
唐大夫已经躬身拱手,欢喜道:“久闻阿音师叔搬进侯府,一直无缘拜见,今日终于碰到了您!”
……室内忽然一片死寂。
沈大郎和婳珠愕然不动,婢女们都惊悚地面面相觑。
是自己眼瞎了还是耳聋了,年过花甲的唐大夫管音姑娘叫什么?
师……师叔?
沈婳音神色如常,司空见惯地回以一礼,“唐师侄,近年可好?”
“好着呢,好着呢!”唐大夫满面红光,“承蒙贵府器重,算是在京城站稳脚跟啦!”
他近水楼台,自然第一时间就听闻了阿音师叔被镇北侯府收为养女之事,只是自己一个外男,平日不好在侯府内宅乱走,这会儿终于故人重逢,格外高兴。
沈大郎缓到此刻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二位……认识?”
唐大夫哈哈大笑,“认识啊!这位是某同门师叔,师祖最疼爱的关门弟子!”
“噢……噢!”沈大郎勉强咧开一口白牙,笑得勉强,仿佛脑袋上被扣了顶“有眼不识泰山”的帽子。
唐大夫忽然想起什么,神情一肃,欠身问沈婳音道:“师叔是不是已为二姑娘诊过了?那师侄就不好在师叔面前卖弄了,听凭师叔诊断便是。”
沈婳音也欠身为礼,很客气地道:“不曾,唐师侄的病人,阿音不敢插手。”
唐大夫又哈哈笑起来,“喔呦!师叔这么说可太抬举师侄我喽!”
叔侄二人寒暄,沈大郎和婳珠晾在一边,木然地互望了一眼,莫名有种灰头土脸的感觉。
这个沈婳音,究竟还有多少惊吓要带给他们!
栾师姐的信儿来得恰是时候,没有了不祥之说的束缚,沈婳音正好可以顺顺当当地去渡兰药肆赴会。
“阿音,你上回让我找的钝裂银莲花,终于叫我给找着了!”
栾丙丙把一个小布包拍在茶棚的桌上,拍得茶碗都抖了几抖,吓得茶摊主人还以为来了女匪。
沈婳音忙给栾师姐顺毛,请她坐下,“毕竟是蜀地高原的产物,京中自是极难买到,师姐辛苦。为昭王解玉人花之毒,就靠它了。”
“哪里是买的?京城市面上根本没有这玩意儿,我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托人拿到的。”
“咦,是吗?”
这可奇了。
此药的难得之处,无非在于产地偏远且产量有限,所以在京城来说格外稀有些,但它本身既不名贵也不抢手,又不是日常惯用的药物,京城药铺存量不多也算正常,但要说全然买不到,倒有些奇怪了。
栾丙丙的认知亦是如此,“就好像有人提前收购了所有的钝裂银莲花一样。”
“那师姐最终是如何得到的?”
“是我治好的一个患者,他在街上碰到我,得知我在找这种药,说他家主人的库房里存着许多,可以帮我暗中拿一点过来。”
沈婳音心头一跳,直觉这里面有点玄机,“师姐可知这家的主人是谁,为何存着许多钝裂银莲花?钝裂银莲花的功效不少,但最常用的无非是镇定解痛,中原可替代的便宜药材有很多,不该有人专门囤它才对。”
栾丙丙拽着表情喝了两口茶,拿腔拿调地道:“上次啊,也不知谁说我只管跑腿便是,怎么今日的问题没完没了起来?”
沈婳音拿栾丙丙无法,笑着哼了一声,“好吧,好吧!只要师姐肯一五一十把内情都告诉我,师姐看中了我研制的哪张成方,划归师姐名下拿分成就是。”
栾丙丙心满意足了,嘴上也就顺滑了,“你也知道,医行的规矩,不问患者隐私,这次我原也没想打听什么,但想着你身在侯府,又与皇室之人有牵扯,多打听两句兴许有用,还真叫我打听着了!那小哥儿瞧着不起眼,原来竟是沛王府上掌管普通库房的下人!”
“沛王?”
沈婳音想了想,新朝初立,并无外姓王,目前只有三个年长的皇子封了王。
“就是那个挂职京兆尹的三皇子吗?”
“什么京兆尹不京兆尹的我就不知道了,关键是,目前的洛京城里,可能只有这位沛王的府上囤着钝裂银莲花——别的府上我不确定,至少一般人能接触到的药肆里是一丁点儿都没有的。”
竟是这样么?
钝裂银莲花是她研究了那么多日才找到的解毒关键,为何恰在这个节骨眼上,这种并不常用的异地药材聚集在沛王府里?
沈婳音猛地抓住桌沿,瞳孔紧缩。
那日瑞王的话不怎的又在脑海里响起……
“老陆,京中有人要杀四哥,处心积虑地杀四哥!”
……
第28章 出浴
京城的夜来得晚,这在北疆已是万籁俱寂的时分,而在此处,隔着侯府的院墙,街上的喧嚣似乎还未将息。
“姑娘,姑娘?”
“嗯?”
沈婳音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连今晚想看的书的封面都没翻开。
紫芙掀开灯罩剪掉露出来太多的灯芯,温温柔柔地道:“姑娘在发什么呆?睡前思虑太多容易失眠呢。”
紫芙要比沈婳音大上三四岁,说起话来从来都是稳重亲切,叫人听着心里舒服得很。
沈婳音揉了揉因愣神儿而有些酸涩的眼睛,“哪里是我想去思虑,是有些事不由自主就往我脑袋里钻。”
“紫芙啊,我问你,如果你对一件未经证实的事有所猜测,这件事并不在自己的责任范围内,而且说出来可能会把自己卷进深渊,那还要不要说?”
紫芙摆正了灯罩,屋内的光线又重新柔和起来,“姑娘纠结,就说明说出这件事的好处和坏处都很明显,姑娘方才只说了坏处,那么好处是什么呢?”
“好处?”
是啊,为何想说呢,她为何认为自己应该说出来呢?说出来总得有些实际的好处才对。
先有龙涎香,后有钝裂银莲花,这些不可能是巧合。瑞王说得有理,八成就是有人处心积虑与突厥勾结,用毒箭射伤昭王,又在京城通过龙涎香诱使昭王提前毒发,再收购完市面上所有的钝裂银莲花,让解毒之事难为无米之炊。
沛王为何偏偏在这时大肆收购钝裂银莲花呢?而塞进自己香袋里的龙涎香也绝非寻常人物能接触到的,除了当朝天子,便是能得天子恩赏的红人,其中必定包括沛王。桩桩件件,皇三子沛王都是头号嫌疑人。
可是说到底,这种推测再怎样合情合理,毕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没有半分实据的猜想,说出来有何好处?
有人要杀昭王,而自己不希望有人杀昭王,自己想让昭王那边有所防备,仅此而已了。
这好处,并不在她自己的身上,甚至还会落得一个诬告皇室的罪名。
“姑娘,如果从正面难以决断,那就不妨从反面想想,看一看哪种决定最不会后悔。”紫芙见沈婳音半晌没有答案,福身一礼说道,“是说了更可能后悔,还是不说呢?”
说罢,紫芙清楚自己在音姑娘面前是个首鼠两端的眼线,也就不再惹人厌烦,恭敬告退了。
紫芙胸中的确有些见解。
沈婳音轻叹一声,将没能翻开的书搁到一边,不打算再看了。
倘若紫芙不是婳珠的人就好了,这样她们兴许能成为朋友。
里间,月麟刚为沈婳音铺好了床,见音姑娘过来,道:“姑娘今日不再挑灯夜读了吗?那便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裁衣裳的事要烦心呢。风水之事闹成那个样子,奴就不信二姑娘还会送好的衣裳过来。”
“月麟,你曾说,你是一个神棍养大的?”
“是,小时候家里揭不开锅,就把奴卖了。”
月麟抱来一床崭新的丝棉薄被,“天气开始热了,姑娘换这个盖吧。”
“我小时候是被医者养大的。”
“奴知道,姑娘自小并未留在阿娘身边,跟着安鹤之安神医长大,学了一身好本事呢。奴听闻,那安神医是当朝天子钦赐的‘妙手神医’,遍尝天下百草,神龙不见尾,许多达官显贵想求其一诊都不知该往何处去求呢。”
“如今的成就,或许都是否极泰来吧。”
月麟问:“怎么,安神医年轻时吃过苦么?”
“他……是险些给前朝陪葬的人。”
“陪葬?”
月麟吃了一惊,大感好奇,又不敢主动细问。
沈婳音更了衣,缩进新丝棉薄被里,拍拍床铺,叫月麟也上来。
“给你讲讲我师父的故事吧。”
“好呀!”
月麟正乐意,倒也不敢真躺到姑娘的床上,只搬来一只小木凳坐在床边,捧着头听音姑娘讲故事。
“师父年轻时,在前朝太医院任职,虽天资卓绝,却资历尚浅,只在正式太医中居于末等。某晚当值时,忽接到皇后的传召,贵人点明了不请那些有年头的老大夫,只要最年轻的太医,便只有师父最符合条件了。到了皇后处师父才发现,末帝御驾也在,所有后宫嫔妃都在,挤了满满一屋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