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成想,事态大反转,最后竟是婳珠自己落了个灰头土脸,衣裳还是得送,且最后留居府宅的居然变成了杨姨娘。
婳珠把自己闷在岫玉馆里谁也不见,甚至都没出门请安,白夫人也不去理她。沈母有些糊涂了,下人也有心不拿这些烦心事去扰她老人家,只依稀听说二姐儿病着,又好几日没见着人,叫厨房送些酥饼甜粥去,倒让婳珠感动得大哭了一场。
这几日里,婳珠想通了一件事。
白夫人,定然已经知道了沈婳音的真实身份,所以自阿音入府以来,白夫人才处处偏袒,待她这个“嫡姑娘”也越来越敷衍,到了六二大师去千霜苑那日,是彻底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面对杨姨娘也是前所未有的趾高气扬。
谁人不知镇北侯府没有出身尊贵的女眷?郑六娘去得早,不能算。白夫人与过门更早的杨姨娘在后宅一直都平分秋色,从前白氏哪里会那样强硬地对杨姨娘说话?
一定是因为白夫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什么,所以才那样极力地收阿音进府。
白夫人和阿音,这对狼狈为奸、居心叵测的娘儿俩,居然真的在等待机会打压自己和杨姨娘!
婳珠锦衣玉食长大,是侯爷和姨娘的掌上明珠,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时间变成案上鱼肉,不得不思考这些个弯弯绕绕,已经烦躁得摔了好几套碟碗。
现在姨娘已护不了她了,唯一的指望就是父亲大人的宠爱。
如果自己真的无法阻止身份的公布,至少得留住父亲的心,让父亲厌恶那个丑到连脸都不敢露出来的沈婳音,那么真真假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对吧?
一直拖到昨晚,婳珠才命洺溪将自己没穿过的春服都摆出来,一一看过,结果发现哪件都不舍得割爱。
侯门贵女不缺钱财,可当钱财化成了心爱的衣饰,便脱离了金钱的意义,成为心尖上的宝贝了。
既是宝贝,又怎能拱手让给沈婳音?
还是洺溪想了个好法子,一举三得。
“姑娘去年夏天的衣裳还有没来得及穿的,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一句话点醒了婳珠。
“这主意好!”
去年没穿,今年又该裁新的了,放着也是白搭,虽有些不入时了,但民间来的土包子想必看不出来,紫芙定不会多嘴,月麟小蹄子又什么都不懂,不妨事的。
不必割爱近年新裁的重工春服,婳珠立马喜笑颜开,亲自捡了几身不喜欢的夏装,亲自领着洺溪等人往千霜苑去。
盛夏之衣轻薄,这时节穿可能稍冷……不过,阿音毕竟是在外闯荡惯了的,想必糙实抗冻,又通医术,可以自己调些驱寒的汤水,不会有什么大碍。
一路上婳珠都在夸奖洺溪,“你这小脑袋瓜还挺灵,主意甚好,一来应付了夫人的命令,二来省下了我的新春服,三来……”
“还有三来?”洺溪自己都没想过这许多有的没的。
“这三来嘛——”婳珠娇俏一笑,冲洺溪捧着的夏衣们扬了扬下巴,“阿爹看见阿音这么早就急着穿半透的夏装,大概会觉着她媚俗。”
“……”
千霜苑的正厅,楚欢才从次间出来便闻到一股甜腻的香。
原来不只岫玉馆熏人,岫玉馆来的姑娘也是行走的熏人精。
楚欢忍着反感,勉强学着女人的样子,给沈二姑娘行了个草率敷衍的礼。
婳珠一脸“知道你礼数不周”的宽容,正经回了礼,友爱地笑道:“阿音快来瞧瞧,这些衣裳可还入眼?”
俗人看皮,真人看骨。她眼角眉梢的细微神情看在楚欢锐利的眼里,分明是在说:瞧瞧,这等好料子,见都没见过吧?
楚欢不了解前因后果,见沈二姑娘特意送来东西,以为她又是来炫耀的,漫不经心拿眼扫过婢女们捧着的薄衫。
啧,也着实算不上稀罕物。
婢女们被他淡漠的眼神扫得脊背生寒,手一抖差点捧不稳。
这时节穿薄衫尚早,以至于楚欢压根没往夏衣上想。他见花色繁复、衣料半透,居然联想到了自己那好弟弟,瑞王。
准确地说,不是联想到了瑞王,而是瑞王身边那几朵娇花——依稀记得也是脂粉香气袭人,也不分冬夏地穿着轻透的衣裳。
总之都是些令楚欢皱眉的画面。
所以,侯府闺秀捧着舞姬的衣裳给阿音看个什么劲儿?
一头雾水。
“这是哪位舞姬的衣裙?我瞧着不如芙蓉楼的好。”
他能知道芙蓉楼,还是前年的事了。
瑞王非说那儿的酒比宫里的好,硬拉着他去吃了几盏,结果那小子吃着吃着就吃进了女人的温柔乡,楚欢有气无处撒,就连夜把瑞王的宝马牵回了昭王府。
第二日醒来,瑞王发现爱驹不见,自然想到是被四哥顺走了,又怕四哥向母妃告状,根本没法张口索要,只得忍气吞声地拱手相送。
总之,岫玉馆婢女们捧的衣衫,无论是布料还是花色,楚欢都欣赏无能,他那一句话说出来,侯府闺秀沈婳珠的脸当时就绿了。
阿音方才说了什么?
舞姬?!
竟敢骂她的衣裳有舞姬之风?
虽不知芙蓉楼是哪里,婳珠听名字也能猜到那是个什么腌臜地方,亏得沈婳音竟说得出口!
楚欢不明所以地瞥了婳珠一眼,又漠不关心地把视线垂下,请客人坐,自己也在胡椅上垂目坐了——他毕竟是个男儿,总不好一直盯着后宅小姑娘看。
就见“沈婳音”歪倚几案,拈起一颗红果,微微低着头,侧颜秀丽,腰身纤细,俨然便是一幅娴静美人图。
没有人知道,弱柳扶风的美人体内,住着的是北疆杀神的灵魂。
仆婢都是看着主子态度行事的,“音姑娘”低头看书,紫芙等人也只好默不作声。屋里的其他小婢女看紫芙姐姐和月麟都不出声,也跟着不出声。
于是,“嫡长女”婳珠就这样被晾在了一边。她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这辈子都没这样尴尬过。
婳珠来的路上,设想过沈婳音可能会嫌衣裳不合意,却没料到沈婳音竟敢晾着她。
也对,到底是没娘养的,一定是因为没娘养才对如此不知尊重吧?真不懂事!
直到婳珠拂袖而去,楚欢都没再掀眼皮。
他在宫城那人精窝子里住过几年,沈二姑娘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心里想的什么他扫一眼便能瞧得七七八八。
屋内又清净下来,楚欢吩咐月麟准备出门,坐到铜镜前由着月麟梳妆。
铜镜里映出女郎清秀的上半张脸,楚欢不自知地抬起手,捏住了面纱挂耳的软钩。
从前他只当沈二姑娘从小养在侧室房中,难免小家子气些,想把新进府的养女打压服帖,所以才处处挤兑阿音。到现在,所有的算计和挤兑都似乎找到了根源。
为何阿音突然被镇北侯府收养,为何杨氏一房容不下一个养女,为何沈二姑娘对着阿音喊出了“珠珠”,乃至于为何阿音会在荒冷的北疆分号安顿下来……
瞻赏过郑六娘的珍贵画像后,所有的疑问都如风吹雾散,通通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楚欢下意识就想扯掉面纱,在软钩即将从耳后绕下的一瞬,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这算是偷看,又猛地收住手。
叮当镯在细腕上碰撞出清脆空灵的碎响。
即使不看这张原本清秀的脸,楚欢也记得她的样子。
她和名满京华的郑六娘,实在太像了。
阿音,是郑瑛榕的女儿啊。
她才是郑瑛榕的女儿啊!
如果说阿音明面上是沈二姑娘的奶姐姐,真相又能同时瞒住这么多人,说明所谓的奶姐姐确有其人,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是……沈婳珠!
沈婳音和沈婳珠……
沈婳珠和沈婳音……
她们……
错位了!
当“沈婳音”带着月麟在昭王府二门下车的时候,正迎面碰上急吼吼往外走的谢鸣。
楚欢脱口而出:“去哪儿?”
谢鸣一愣,差点接一句“回殿下”。
若非声音不对,这口气他简直以为是昭王在问自己,却是阿音姑娘。
“阿音姑娘!某正要去府上请呢,谢天谢地姑娘正巧来了!快进去看看殿下吧!”
“阿音姑娘”便是为着此事来的,也不叫下人陪,直接就奔了进去,轻柔的裙摆荡在春风里,带起一阵清苦的药香。
一进内室,楚欢就看见“自己”躺在长榻上,披散着长发,似乎在小寐,身上盖着他专门留给她的新薄被。
楚欢脚步顿住,一时间没再靠近。
这画面……说实在的,颇有些冲击力,楚欢一下子就体会到了话本子里写的灵魂出窍的感觉,原先迫切地想当面问清楚的事,一下子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似乎察觉到有人来,榻上的“楚欢”撑开眼皮,朝门口望了一眼,这么一望,瞬间弹起小半个身子,眼睛瞪得老大,显然也受到了猛烈的视觉冲击。
楚欢勉强对“楚欢”行礼,“殿下,阿音来了。”
不知为何,他分明从沈婳音的眼中看到了一点期盼之意。
她在等他来?楚欢心中微动。不及细想,沈婳音已经用眼神示意仆从退下,一个不留。
“为何叫他们都走?”楚欢担心二人独处一室多有不便。
榻上的“楚欢”很不适应地望着门边的“沈婳音”,半晌才道:“我相信殿下屋里的下人不会乱嚼舌根毁殿下清誉,我只是觉得眼下这种情况……需要一点能说真话的空间。”
的确是需要一点让人自在的空间,楚欢亲眼看着榻上的另一个“自己”,几乎不知该怎么动弹,总觉得一动作,就该是对面那个“自己”动起来才对,想必阿音也有同样的诡异感受。
沈婳音却已经重新躺了回去,很没精神的样子,弱弱地道:“可否劳殿下的驾,替阿音倒杯水?”
几乎气若游丝。
听着自己的声音吩咐自己倒水,楚欢一脑子浆糊,行动麻木地就去了。
端着细瓷白杯到榻边看着闭目的“自己”,仿佛自己已经死了,仿佛现在是以灵魂飞天的视角在看人间。
“嘴唇怎么这样干?”
楚欢长这么大从没伺候过人,就算是年少时服侍太后,也不必亲自做这些小事,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用说话的方式告诉对方水已经来了,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也觉得自己关注的重点有些尴尬,耳尖不禁有些发烧。
沈婳音费力地抬起手,勾住了楚欢的衣袖,准确地说,是“自己”的衣袖,想让他靠得近些,这样才好说些绝密的信息。
“殿下,其实我……”
“先喝水。”
声音虽是沈婳音的,但还是带着昭王不容拒绝的威压,尽管这种威压并非是他存心流露。
那好吧……
沈婳音原本鼓起勇气,想要告诉他沛王的嫌疑,可是沛王毕竟是昭王的血亲兄长,昭王难道不信兄长,反而相信自己一个外人吗?自己这一番没有实据的猜测说出来,真不知昭王会如何反应。
迟疑间,楚欢已经托起了她的脖颈。
楚欢知道“自己”现在玉人花发作,定然是没有力气的,他经历过,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这才托起阿音的脖颈喂她喝水,可他正在阿音的身体里,用人家女郎的身体去搂抱“自己”,似乎也不大得体,于是动作就在一半上停住了,进退维谷。
“殿下的礼法包袱好重啊,你现在是医者,劳烦医者以病人为先吧,渴死了你就换不回身子了。在北疆时为了治伤,殿下不是还赤着上身吗,那时怎么不曾顾及这么多呢?”
“……”
八百年的尴尬事还提它作甚……
“殿下,我过去见多了一丝不/挂的尸首,衣不蔽体的穷苦活人也见过,殿下用我的身体扶我一把不算什么。”
“……”
拿他昭王类比□□的尸首,并没有觉得被安慰到。
楚欢依言托起了沈婳音……哦不,是“自己”的后颈,让“自己”靠在自己的肩头,把水杯送到“自己”唇边。
再不会有比这更诡异的画面了。
感受到“自己”的细瘦胳膊环绕着自己,沈婳音心里也别扭死了,但她实在没力气多想什么,玉人花就是这般秉性,只不过现在“娇无力”的倒成了自己。
楚欢放回水杯,回到榻边俯身轻声问她:“觉得如何了,我能做点什么?”
沈婳音张了张口,最终只低低地道:“已服过药了,想静一会儿。”
原来管闲事也需要经验,从前没管过任何人的闲事,现在突然要向昭王“高密”,竟是如此难以开口。她的教养告诉自己不该乱嚼舌根,她的本心又告诉自己这是仗义执言。
“去床上睡,榻上不舒服。”说着,楚欢便要扶她起身,并没有察觉她的欲言又止。
沈婳音轻轻推他,“谢殿下好意,我在长榻上就好。”
楚欢觉得不妥,去抱了一床软被,铺在床上作褥子。沈婳音还是不肯去。
楚欢苦笑,“我瞧着,阿音才是包袱重吧?你在我身体里,躺躺我的床又能如何?莫非我床上有什么不干净的虫子、耗子,惹阿音嫌弃了?”
床上还真有些东西,但不是虫子、耗子,而是楚欢身上的幽凉气息。有时候,嗅觉太好也会造成困扰。
沈婳音心念闪动,神来一笔地道:“殿下可从镇北侯府带银针来了?”
“在月麟那儿。”
说着,楚欢出门叫月麟把东西送进来。
不知阿音问这个做什么,他又不会行针,难道她要自己给自己扎?
“不,是教殿下扎。”
第30章 共午饭
有关郑六娘之事,楚欢藏在心里,不知该从何问起。
说到底,就算阿音真是郑六娘的骨肉,那又怎样,与他何干,他有什么立场和缘由开口问人家的私事?
阿音身上的谜团像雷雨天的乌云一样密布,楚欢的理性一直在告诉自己应谨慎周全,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对阿音这个人心怀芥蒂。
一排细长的银针躺在铺开的软皮针帘里,沈婳音躺在榻上,闭目指挥道:“殿下从左边三根里挑一根喜欢的吧。”
这还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楚欢心不在焉地取出了最左边的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