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欢径直拉起她的衣袖,把小印轻轻塞到她掌心,“你出身江湖,我不会与你讲那些虚礼,这小玩意儿并非为了表演信任,而是我诚心诚意的承诺,希望万一有能帮得上的地方,可以略尽绵薄。”
听他这般说,沈婳音缓缓地,回拢了手指。
有的人道歉,是嘴上抹蜜,或躬身作揖;楚欢道歉,什么多余的都不曾说,却是将这样大的权力放到了她的掌心。
原来竟是个实心眼的。
“既然殿下厚待,我还有一件事想求殿下答应。”
她甜甜一笑,明眸就弯起来。
“你说。”
楚欢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坐下说话。
沈婳音顺从地坐下,仰头道:“再互穿的时候,请殿下不要再炫耀自己的技艺了,这些日子三姑娘一直缠着我弹琴给她听,或者表演一脚踹大树,要么就是拿金钗当利箭……这些我哪里会呢,不是难为人么?”
她小小的怨念含在嗔怪的语调里,似笑非笑,仿佛又恢复了几分往日在楚欢面前的灵动。
楚欢语结。
冤了个大枉,他何时炫耀了?
只是随手弄弦、随脚助人而已,皆是举手之劳。他若真有心炫耀,就该表演百步穿杨、驭马奔袭、徒手杀敌,而不是这点子微末伎俩。
沈婳音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否认,忙道:“殿下若不答应,阿音就把话撂这儿,下回‘殿下’会给昭王府上下表演蒙眼行针、投石点穴、闻香识人。”
凭什么互穿时只有她一个人谨言慎行,祖宗却在她身体里任意妄为?
“……”
楚欢久站乏力,勉力挺了挺腰杆,修长手指一下一下扣着紫檀桌面,忽而低眉浅笑出声。
“也可以啊,那就拜托阿音了,帮我添个深谙医理的名声,往后就没人敢下毒害我,想想也还不错。”
话未说完,楚欢忽而闭了闭眼睛,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殿下?”沈婳音神情一肃。
楚欢不好受地蹙起眉,抬手撑住沈婳音的胡椅背,哪知她太轻,这么一撑竟撑得人仰椅翻,他自己半点没借上力,直接跟着摔了过去。
就算有玉人花作祟,楚欢的习武本能仍在,扑倒的一瞬在他的视野里十分漫长。
他身形在半空一旋,张臂揽住沈婳音,卷着她朝木椅的反方向滚了一圈,消解掉了所有摔倒的力道。
只听屋里一声木椅倒地的巨响,外面仆从询问的声音都紧张起来,“殿下?阿音姑娘?”
楚欢提起一口气,朗声道:“无碍。”
外间便不再吭声。
沈婳音本以为今日要脑袋着地,没想到最后安全地躺在了楚欢臂弯里,半点都没摔着,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身上极淡的冷香近在咫尺,温暖的男子气息裹挟过来,沈婳音忙从楚欢怀里跪坐起来,关切地道:“殿下玉人花发作,方才是不是久站脱力了?”
说着,从楚欢身下揪出被压着的衣袂,要拉他起来。
楚欢却挡回她的手,轻声道:“容我缓一缓,你扶不动。”
他方才只小小发了一下力,竟惹得玉人花加倍叫嚣,这会儿正满眼天旋地转。
然而,天旋地转里,楚欢的视线却钉在了沈婳音的脸上。
她的面纱甩掉了,软勾在侧颊划下一道细细的红印子,露出姣好白皙的小脸,光滑洁净得宛如羊脂美玉,分明连痘印都几乎看不见了。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右手,捧住她的脸,拇指在那道突兀的红印子上虚虚地摩挲过去。
不会错的,就是这张脸,与郑六娘的画像再神似不过了。
脸上痒痒的,沈婳音这才发觉面纱不在,耳根登时发热,连忙一巴掌拍掉了楚欢的爪子,发出“啪”一声脆响。
“哎呦。”楚欢吃痛地蹙起眉。
心狠手黑,果然还是心狠手黑。
“阿音,你的脸已好了,为何又戴了面纱来?连吃饭都只掀起一角,是不想让我见到你的样子吗?”
沈婳音莫名有几分紧张。
他这话问得好毒,明知她早已在自己面前暴露过容貌,不可能是为了避着他,偏要这样问,是在试探什么吗?
“殿下别多想,我只是……”
糟了,没想好拿得出手的说辞。
总不能直接说,是为了避免有人过早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只是什么?”
他迟缓地撑起身。
“可曾有人说过,你生得像一个人?”
沈婳音呼吸一窒。
像一个人……
夫人当日怎么说的来着?
……
“我叫府中旧人观察过你,即使你戴着面纱,他们还是每一个都说,你的身姿与郑夫人有几分神似。”
……
幸而十几年过去,记得母亲音容笑貌之人不多了,她才能隐瞒至今,可昭王怎会突然问起她像谁?他这般的人,从不会无礼讨论女郎的相貌,既问了她,显然是意有所指。
沈婳音内心大震,面上没露出什么,嗔笑道:“我生得当然像个人,莫非殿下觉得我生得连人都不似了?”
楚欢蹙着眉按住太阳穴,脑子里又开始混沌起来,就和上次一样,明明不想这般咄咄逼人,可是那些深藏在心底里的疑问,一句一句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好厉害的玉人花,倘若有人用在审问要犯上,只怕有操纵心神之效!
幸而今日面对的是阿音,倘若换做朝臣,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些军机,只怕是……
楚欢深深吸了口气,好让自己清醒些,不要再说这些不该说的了,强撑着清明笑道:“不似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殿下惯会取笑我。”
玩笑归玩笑,沈婳音内心的震动久久不能平静。
以他的年龄,不可能亲眼见过母亲本人,该不是……从什么地方见过母亲的画像,所以才再又见到自己的容貌后……
应该只是单纯觉得像,这才随口一提吧?
毕竟谁能轻易想到身份错位这种事?
可是以亲王掌握的信息网,查清她的身世应该不难,况且他也说过,以往打交道的人都要查清上下几代的背景来历。
那么,他会在背后查她吗?
万一查出她来,会不会打草惊蛇?
沈婳音脑子都快炸了。
重新在餐桌上落座后,沈婳音面对满桌佳肴却没了食欲,只随意夹了两口,即向楚欢告辞,“解毒之法我已初步找到了,殿下继续服药七日,把这次的表征去一去,待稳定后,我来正式行针解毒。”
“这就要走了吗?忙什么去,为了新衣之事?”
昭王竟知道新衣之事。
她的衣裳被毁有无内幕现在并不重要,这两日府里又加派了人手上山准备,春日宴在即,当务之急是找到能用的衣裙,把即将到来的春日宴应付过去。
她这两天已给京中一位故交递了信儿,那人是她在江南结交的好友,也是一位家中有爵位的贵女,沈婳音打算向她打打秋风,借身好衣裳赴宴用。
楚欢听了,一点都没掩饰笑里的荒唐:“堂堂镇北侯府的……养女,连身衣服都得向外府借,这不是给你们侯府丢人吗?阿音快别逗我了。”
“没关系的吧?我情况特殊,才进侯府不久,没有备用的衣裳也很正常。我与好友感情甚笃,虽经年未见,然则情义不减,这点小事她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楚欢笑着摇头,强打起精神喊了人进来,吩咐去瑞王府送信,叫瑞王明日一早亲自到镇北侯府接阿音姑娘。
沈婳音忙拦着:“殿下做什么又要劳动瑞王的大驾?”
“放心,他在京城闲得招猫逗狗,我替他找点事做,他乐意着呢。京中有一家千容衣行,是前朝传下来的成衣铺子,明日让五弟领你去。”
沈婳音没听说过这家的大名,“我的衣裳是宴会上要穿的。”
平平常常的成衣铺子可满足不了需要,否则她哪里用得着打秋风?
家仆躬身笑道:“阿音姑娘有所不知,千容衣行从前朝起就专门服务于勋贵之家,每一季上新,一掷千金都未必能抢到。若非鼎盛人家的主君、主母,都进不去这家的门,我家殿下请瑞王陪姑娘同去,便是为着瑞王的身份有些用处。”
沈婳音听得夸张,更加连连摆手:“不、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我那好友……”
“阿音,”楚欢道,“你是我昭王府的客,到旁人府上借衣裳,就算你好意思开口,我都不好意思看着,让人以为我昭王府连套衣裙都置办不了。”
第32章 衣行
瑞王一大早就等在镇北侯府门口了,照旧轻车简从,沈婳音也只带了月麟一个婢女。
马车七万八拐,绕进一条坊间深巷。
“听昭王说,千容衣行是间有名的店面,怎的门脸竟不朝街开?”
瑞王笑道:“名声大了,只怕是非也多,还是躲在清净处的好,寻常人找不过来。”
千容衣行与其说是一间铺子,不如说是一套小院,前堂就像是普通人家的正厅而已,并未展示衣物,反而颇有些乱糟糟的,连家具都是用旧了的,没有半分衣行的影子。
既是挑选女人装束,瑞王就不便再跟着,翘着二郎腿坐在厅上吃茶,笑眯眯地目送沈婳音跟小丫头进内院去。
沈婳音见他不跟着,便把月麟留下。毕竟这么大一个皇子,身边半个仆从都不带,沈婳音都快错觉成是自己对人照顾不周了。
内院的正房建得长,装点简雅,隔成左右两半,右边是女式成衣,空间虽大,也只挂着十来套而已,件件不凡。沈婳音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一些好东西,然而这些衣裳的工艺设计她竟说不上来。
不是镶金镶银的那种富贵,论色调纹样,其实并不富丽,反而显得十分低调。只是细瞧质地,像是把每一种意境都做到了极致,从配色到布料,于细微处构思精巧,每多瞧一眼都能发现新的美感。
这般精美,只怕真要像昭王说的那样“一掷千金”。她倒是不缺钱,但也从没想过把钱都浪费在外物上。
“请问一套要多少钱?”
沈婳音眨巴着眼睛问向店主人。
直接问价钱似乎不大得当,却是沈婳音真正关心的。
店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听瑞王说已过古稀之年,但身材圆润,皮肤的皱褶倒撑起来不少,一身深色暗纹襦裙衬得她醇美雍稳,不像是平民小户出身。
也对,能开起这样一间衣行,哪里是寻常人做得到的?必得是自小耳濡目染最顶流的贵族风尚才行。
老婆子听沈婳音问价天真可爱,笑得眼睛弯起来,眼角堆起了厚纹,“姑娘喜欢哪一套?用料不同,做工不同,穿的人不同,每一套的价钱也就不同。”
用料、做工都会影响价格,这很好理解,可是穿的人不同怎么价钱也不同?沈婳音还是头一次听说。
老婆子道:“每一套衣服都有自己的灵魂,独一无二,倘若买家与它灵魂相称,她们配在一起便互相成全、相得益彰,哪怕我不收钱送给那个人,衣裳也是开心的;倘若买家与它并不合适,却强行用钱买了它去,我千容衣行的衣裳在外穿不出最好的效果,人家不会说穿的人不会买,只会说我家的衣裳不好,于是只得多收些钱,弥补损失。”
沈婳音颔首一礼:“好玄妙的理论,晚辈受教。”
她指着一件青玉曲菱纹天丝襦裙,“这件的长短似乎合适,您觉着呢?”
“买衣裳光看尺寸可不够,老奴想问姑娘,是要穿着我家的衣裳出席什么场合?”
“算是家宴吧,或者比家宴再重要一点。”
老婆子笑容慈蔼,“春天里的宴席上百花齐放,这套过素了。”
“我喜欢清淡颜色。”
“原来如此,姑娘喜静。”老婆子很用心地瞧着沈婳音的眼睛,“那么……能否让老奴看全姑娘的容貌?什么容貌配什么衣裳,这就和场合是一样重要的。”
沈婳音原想着随便找一套能应付的就是了,又不是存着在宴会上艳压群芳的心思,没必要这般严谨。可是此处的衣裳都太过精巧,沈婳音甚至觉得,如若不认真对待,都对不起这些超凡脱俗的设计。
反正,遮挡容貌只是不愿让侯府中人有所联想罢了,一个衣行东家自是无妨。
沈婳音摘下了面纱。
老婆子十分认真地端详了片刻,微笑颔首,而后蹒跚着出门去了。
身边没有小丫头指点,沈婳音不知这是什么情况,只好在原地等着。
幸而没过多久,老婆子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大纸包,颇有些厚度,大约是从哪儿另取了一套衣裳过来。
这是一套缠金丝交窬裙,灰调的黛蓝里缀着几点暗色的胭红。
“姑娘若嫌颜色浓郁,外面可罩一层薄薄的天丝纱,朦朦胧胧,幻幻真真。”
沈婳音有些为难,“这种搭配似乎不是近年的样子了。”
说“近年”那是委婉,感觉简直像母亲那个年代的风格了,她甚至还留有几分遥远的印象呢。
“前朝末年风靡一时,潮流一阵一阵地刮过去了,风格却永远留存下来。姑娘,试试吧,衣裳总得自己穿在身上才知合不合适。”
老婆子虽是商人,气质却似踏遍霜华,令沈婳音没由来地生出一种敬爱。三百六十行,她自己在医学这一行里埋头奋进,便也对同样执着于自身职业之人深感认同。
既然店主人这般说了,试试也无妨。
当沈婳音在铜镜前照见自己的时候,整个人都怔住了。
室内光线不足,铜镜里的身影映不真切,更像是穿越了时光。扑面而来的熟悉感用力撕扯着她,要把她生生拉回最遥远的以前。
沈婳音不由自主地向前几步,走近镜中的自己。
是啊,是很像啊,自己是从何时起,变得与记忆中的母亲如此相像了呢?
……
“珠珠,看蝴蝶飞,蝴蝶飞……”
……
“珠珠,阿爹会来接我们的,很快就会来了……”
……
“珠珠,如果有一天阿娘不在了,你要听崔妈妈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
“珠珠……”
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