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
指尖蓦地触到一片冰凉。
不是阿娘,是冰凉铜镜中的自己呀。
阿娘已经过世十二年了。
老婆子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也望着镜中的女郎,缓缓地道:“果然,姑娘是她的女儿吧?”
沈婳音猛地回头,“您认得我阿娘?”
老婆子的唇角叠起细褶,“郑家六娘,焉能不认得?”
她那双慈爱的眼睛愈发清亮,似乎陷入了回忆,“那时候啊,六娘是洛京的一颗明珠,她穿什么,半个月后女郎们就裁好相似的穿上街头。六娘之美,是洛京城二十年都忘不掉的。”
沈婳音的指腹不自觉抚过罩裙细滑轻软的料子,“我阿娘……也来您这儿买衣裳吗?”
“孩子,你以为千容衣行的名声是怎么起来的?就是因为得你阿娘青眼呀。”
老婆子笑起来,浊眼蒙上一层水雾。
“如今她的孩儿都已这么大了。”
世上除了侯府旧人,原来还有人记得母亲,深深地记得母亲!
母亲身殒塞外,她的名字却在故乡洛京城里长久地烙下,不曾散去。
然而此刻沈婳音最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
“您是如何认出我的?”
仅凭着一副皮囊吗?
便是母亲此刻站在她面前,怕也难有如此眼力吧?
“好孩子,”老婆子蹒跚着走近她,“衣裳之美不在款式,而在灵魂,人也一样。你与六娘是真像,但世上巧合相像之人倒也不少,你们之间最像的,其实是神韵。”
只靠着一张脸和虚无缥缈的神韵,就认出自己是老顾客之女吗?
真是神乎奇哉。
“老奴性容,姑娘若不嫌弃,按年纪,就唤我一声容阿婆吧。这身衣裳是你母亲当年最钟爱的样式,因你母亲穿得惊艳,当年这种配色款式的裙子风靡洛京。如今你来了,它是时候重新刮起一阵风了。”
“多少钱?”
勤俭持家沈婳音再次问到了这个最实际的问题。
“这套无价,孩子。”容阿婆笑着道,“它是为了等你而存在的,它生来就是你的,怎能谈钱呢?”
“等我?”
这话沈婳音就听不懂了。
“容阿婆若想引领这种风格再世,为何不让镇北侯府的沈二姑娘来做呢?她可是……”
她在名义上可也是母亲的骨肉啊。
“老奴还没问过姑娘的名字。”
容阿婆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倒也是,都聊到这个份上了,是该通报一下姓名。
沈婳音行了晚辈礼,“晚辈名叫阿音。”
“沈婳音?”容阿婆猜着。
要把与郑六娘相关的“沈”姓与“音”字联系在一起,也只能想到这个最新红起来的名字了。
“是,家中长辈给晚辈赐名沈婳音。”
容阿婆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诧异,似乎很是费解,“姑娘就是那个镇北侯府收养的女儿,得琰妃和昭王赏赐的小医仙?”
沈婳音笑了,“医仙云云自是称不上的,但我的确被镇北侯府收养了。”
“这怎么可能,姑娘怎会是镇北侯府的‘养女’?”
按理,此中原委沈婳音连昭王都不曾告知,自然不会告诉一个萍水相逢的生人,但容阿婆的亲切感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沈婳音从没对一个人有过如此强烈的亲切。
兴许是因为自己太小就与爹娘分开,是师父带大的,所以一直没有与谁太亲近过。而容阿婆,就像有某种话本里的法术,仿佛前世就已见过似的。
昭王若知道她如此轻信于人,居然想要把一切都倾诉给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怕是又要说她傻得天真了。
沈婳音晃了晃脑袋。
好端端的,怎么想到昭王那儿去了?
容阿婆见她半晌没吱声,拉着她在胡椅上坐了,“府上那位沈二姑娘……”
沈婳音等着她说下去,容阿婆却在等着沈婳音说。
沈婳音终是没有主动吐露什么,笑问:“沈二姑娘怎么了?”
“她……她究竟……是六娘所出吗?”
果然,沈婳音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疑问。
回想方才容阿婆揭露的第一句话,不是“姑娘也是她的女儿吧”,而是“姑娘是她的女儿吧”,少了一个“也”,一字之差,细思极恐。
沈婳音心中惊疑太过,反而不敢在面上露出异色,反问道:“容阿婆何出此言?”
“老奴当年听闻,侯爷带回一个女儿,是六娘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数年前,老奴曾在灯市上当面见过她几次,瞧着……不像六娘。”
“不如我生得更像,是吗?”
“不是生得像不像的问题,是神韵。就如同衣裳的灵魂,说不出来,都只是一种神韵。”
沈婳音有些迟疑还该不该再追问下去。
她是医者,自认为能穿透皮囊直看骨骼,却也不能做到仅凭“神韵”就断定一个人的血脉传承。倘若世间真有如此神技,当年师父“荣获”的车裂之刑岂不更冤了?
如果一个人把一切都诉诸“神韵”,诉诸“灵魂”,诉诸“感觉”,只能说明背后另有其因。
早有小丫头包好了那套新衣,容阿婆亲自陪着沈婳音往外走,走到天井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容阿婆?”
容阿婆叫小丫头们都回屋里“勤快些,拾掇拾掇”,深深看着沈婳音,似在犹豫,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姑娘,沈二姑娘不是郑六娘所出吧?她不是侯爷的亲生女儿,她是冒充你的,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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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新衣
车轮碌碌轧过路面的声音绵延不断,沈婳音亲自抱着装新衣的木匣子,望着马车外的景致出神。
……
“老奴见过幼年的六娘,沈二姑娘那孩子,与小时候的六娘全无半点相似,这不正常,况且……”容阿婆笑了笑,话锋一转:“直到今日音姑娘来了呀,老奴才知道,从前是认错了人。”
……
“阿音姑娘?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车窗外的街景被马背上的瑞王挡住,沈婳音回过神,促狭地眨眨眼,“在想愈痕膏的配方呢。”
“哎呦,那某不打扰姑娘了,姑娘专心想,用力想,好好想!”
说着,瑞王探身伸手把车帘拉下来,“可别吵着姑娘咯。”
沈婳音气笑了。
正好,沈婳音低声问月麟:“我叫你偷偷放下的钱,放了没有?”
“按姑娘说的,放在茶壶后面了,下人收拾时定能看到。起初瑞王殿下坚决不让奴付钱,说回头自会有昭王府或者瑞王府的人来结账,但奴说,衣裳是贴身之物,二位殿下谁出钱都不合适,瑞王殿下这才作罢了。”
末了,月麟又忍不住感慨:“唉,姑娘命真好,店主人死活不收姑娘的钱,二位殿下也都愿意替姑娘付钱,姑娘还非要坚持把钱给店家放下。姑娘怎么有那么多钱呀?这套衣裳这么贵,顶得上奴两三年的工钱了,不,已经顶得上紫芙姐姐两三年的工钱了。”
再贵,沈婳音也决心买下来,因为……她居然能在一套衣服里见到母亲,只存在于短暂童年里的母亲。
沈婳音笑嘻嘻凑近月麟,“怎么,羡慕紫芙姐姐月钱高?”
“……奴哪儿敢?”
“去结庐别业之前,定叫你每月和紫芙领得一样多。”
“真的?”月麟的眼睛瞬间亮了,旋即又泄了气,“姑娘惯会取笑奴,紫芙姐姐管着千霜苑的大小事,管得井井有条,合该领得多,难不成奴有本事顶到姐姐前头去?”
井井有条?沈婳音淡然一哂。
有几个小丫头手脚不干净,都是谁的默许?她们的顶头上司可不是姑娘,而是掌事大婢女。
好在,已经快了,这一切都快有一个了断了。
主仆说着话,转眼到了镇北侯府,与瑞王作了别。
才进垂花门,沈婳音就见婳珠在望舒亭里坐着,身边跟着岫玉馆的烟罗,似乎正跟着烟罗学编草环玩。
“阿音这是从哪儿回来呀?隔三差五就出门,好自在,不像我,走几步路就累了,活该困在府里闷着。”
沈婳音并未回答她的问题,笑道:“婳珠也该循序渐进地多走一走,锻炼体力,慢慢就会好起来了。”
婳珠也没接沈婳音的茬,扔下编了一半的草环迎下台阶,对月麟抱着的木匣很好奇的样子,“阿音拿回了什么宝贝?瞧着可真精致。”
沈婳音也没什么好藏的,“新衣。”
“喔,阿音看不上我那些‘舞服’,特意去买了新的。”婳珠皮笑肉不笑地道。
“我看不上你的什么……”
沈婳音疑惑着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大约是互穿时发生的事,八成那祖宗又惹了婳珠。
不等沈婳音说下去,烟罗已经动手为婳珠打开了木匣,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套新衣,露在最上面的部分是刺绣精美的领口,布料细腻,泛着柔润的光泽,虽不奢华,但一看便知是好货。
最最最重要的是,木匣盖子的内侧刻着字——千容衣行。
“阿音竟知道千容衣行?那家铺子可是连招牌都不挂。”婳珠似笑非笑,“阿音知道的真不少,拥有的也真不少啊。”
婳珠既知千容衣行的大名,见自己买了他们家的衣裳竟毫不吃惊,沈婳音也就看明白了,婳珠是专程等在这儿堵人的,应该已经打听清了自己一大清早出门的去向。
仔细想想,自己昨晚睡前的确跟月麟提了句“千容衣行”,果然被人听去了。
某些人真是长情,时时不忘旧主。
“婳珠到底想说什么?”
婳珠故意露出一番想不通的表情,“千容衣行的衣裳可不是一般的高价,阿音才进府一个月,就已攒出这许多钱了?”
月麟的小脸拉得老长,“我们姑娘有多少钱是私事,二姑娘不清楚也正常。”
烟罗吸气就要呵斥月麟,被婳珠略略抬手拦着了。
婳珠拿眼把月麟上下一溜,甜甜地笑了,“我当是谁,这不是以前在前院采买的丫头吗?要不是那回你挑的绢花好看,我还不认得你,也不会把你拨到千霜苑。”
烟罗语气很冲地教训月麟道:“怎么?二姑娘破格提拔了你,倒给了你顶撞的胆子?”
“我没有顶撞——”
“还敢狡辩。”烟罗上前拧了月麟的嘴巴子一把,“二姑娘面前,什么你啊我啊的,你是奴!”
月麟痛呼一声。
沈婳音当即扬起手,一巴掌甩在烟罗脸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烟罗一个趔趄,惊愕地捂着脸看向沈婳音,“你……”
“你什么你,我是主子,你是奴。”
沈婳音本没想动手,但烟罗的行为实在踩到了她的底线。
“你这婢子,好大的威风,当着我的面对我的人动手,你来做我的主子好了。一会儿我替你回禀夫人,请夫人也收了你做养女,好不好?”
“阿音你干什么!”婳珠也提高了嗓音,“进了侯府,也该改改做派,跟下人动手,传出去像什么话!”
“我倒想问问二姑娘是怎么管束下人的,竟当着我的面拧月麟,规矩丢到哪儿去了?”
婳珠道:“明明是月麟挑事在先。我不过就是问问你的钱从哪儿来,若不够用了,到我房里拿,别做下什么不该做的,这是关心你!”
嚯,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沈婳音亲自合好木匣,不让新衣沾了风里的尘土,道:“谢二姑娘,钱够用,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心里有数。”
说着,径自要走。
婳珠拉住她,“哎!你说清楚,这么贵重的东西,走的什么账?到时别查出什么来,闹得千霜苑上下都抬不起头!”
沈婳音甩开她,脸色终于冷下来,“二姑娘怀疑我偷还是抢?直接告到夫人跟前去,犯不着在这儿堵着我审问。”
“干什么说得这么难听,哪里是我怀疑你?不过是府中上下没人明指出来罢了。谁不知道音姑娘隔三差五往外跑,每次要么不带从人,要么只带月麟一个在身边,鬼鬼祟祟的,谁又知道你带了什么回来,或者带了什么出去?”
月麟气死了,“二姑娘说谁鬼鬼祟祟?”
烟罗骂她:“姑娘们说话,你个贱蹄子插什么嘴?谁教你的规矩!”
两人竟要动起手来。
“好了!”婳珠喝止了烟罗,余光扫过远处偷偷瞧热闹的仆婢们,扬声对沈婳音道:“今儿非到夫人跟前说明白不可,你一掷千金到底走的什么账!”
婳珠拉着沈婳音找过来的时候,白夫人正在拢翠斋陪沈母说笑,孟姨娘也带着小郎君在一旁哄沈母开心。
“婳珠本不该饶了长辈们的清净,冒失前来实是有一桩事拿不定主意,要回了老太太和夫人才能安心。”
沈母早就不再管事,就算近来精神大有起色,也没有将婳珠的话放在心上,只叫孩子们都过来吃点心。
小孩子么,没有什么是吃一块点心解决不了的。
白夫人见婳珠郑重其事,又见沈婳音主仆也不大高兴的样子,敛起先前的笑容,“怎么回事?”
婳珠便把沈婳音去千容衣行的事说了。
白夫人果然肉眼可见地露出诧异之色。千容衣行她当然听说过,公侯女眷们聚在一起时难免聊些钗环衣裙之类,她一直很清楚这方面的行情。
多年来,白夫人为了显示与花枝招展的杨姨娘不同,一直刻意节俭持家,别说千容衣行的一整套,便是一件单品也不曾买过,以免在侯爷面前落下虚荣的印象——杨氏那美人儿花钱是爱美,到了她这儿,准保被当成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