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欢”扶额,“师父云游在外,你我哪里找得到?今日我顶着昭王的皮囊也要来见师姐,是想请师姐过目一份行针方案,人命关天,不敢擅专。”
正此时,茶水端上来了。栾丙丙从腰间解下一只羊皮小水囊,往茶汤里倒了些乳白色的液体进去。
沈婳音笑道:“牛乳茶?师姐在北疆时就最好这一口。”
“你也来点儿?”
沈婳音笑着摇摇头。
“还嫌弃。”栾丙丙撇撇嘴,把小水囊收了起来,“好好好,就知道你只喝加糖的,下回给你备着就是了。”
洪梧大街上的喧嚣是不会停的,车马行人来来往往,只要在最热闹的时辰从街头走到街尾,擦肩而过的行人就比玉煌镇的全部人口还多。栾丙丙一直过了好一阵子才习惯了这种拥挤闹腾,现在也能在大街边专心读方案了,用沈婳音的话说,“着实进益不少”。
其实,行针方面沈婳音是行家,配药更是娴熟,交给栾丙丙审核一遍方案实在是出于慎之再慎。
“你这法子……”栾丙丙有些为难地摩挲着下巴,“猛烈了些吧?不过那玉人花的厉害摆在那儿,不这样以毒攻毒也不成,嘶——”
栾师姐看着不拘小节,在用药上却最是心细。沈婳音见她迟疑,忙鼓励道:“师姐有何顾虑,还请直说。”
栾丙丙在“楚欢”身上扫量了一眼,“寻常人自是难捱,昭王这身板到底是历练过的,原本受得住,我只是担心他中箭伤了元气,此时强行行针解毒,有些操之过急,不如等他再恢复一阵子?”
再好的药方,也得根据病人的个体状况酌情调整,这样的基础常识,寻常医者都能铭记在心,沈婳音又何尝考虑不到?所以栾丙丙起初才没打算说出来,阿音如此安排,必定已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结果了。
“来不及了。”沈婳音果然叹道。
前两次发作的间隔甚至没超过十天,每发作一次,血液里扩散的毒素就多一些,就算有汤药暂时压制,也是治标不治本,拖得越久就越难办,谁能预料下一次发作又是什么时候?一连开出七日的汤药压制毒性,已经是在给病人恢复体力的时间了,其中的平衡此消彼长,不快些决断不行。
栾丙丙也知晓其中难处,琢磨了一会儿,苦笑起来:“你说这个昭王,他就不能避着龙涎香吗?原本是比黄金还难得的奇香,我这辈子都没闻过呢,怎么到了他那儿,反而想躲都躲不开,这找谁说理去?”
“可不是吗?龙涎香产自海域,北疆又远离大海,突厥人岂能研究出玉人花与龙涎香的相互作用?所以我总觉得,玉人花虽是北疆人下的,整个计策的谋划者却是中原人,而且此人就在京城,就在能随时接触到龙涎香的权力中心……”
栾丙丙越听越不对,脊背直发凉,连忙探身捂住“昭王”的嘴,“阿音,你我是医者,只管治病救人就是仰俯不愧天地,有些事不小心知道了,藏在心里也是救了,可不要乱说出去,特别是不要说给昭王和瑞王这样的人物听,当心祸从口出啊,师父年轻时不就是——”
“我都知道。”
沈婳音怕被人瞧见了起疑,赶紧把栾师姐的手推开。
“我本已决心告诉昭王,可不知为何,我两次都只起了个头,他都拦着没让我再说下去,大约已经心中有数吧。”
“那你就更加不要莽撞了。”栾丙丙把方子拍在沈婳音面前的桌上,“师父的前车之鉴,你牢记就是了。京城岂是寻常地方?你一句话说出来容易,当心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是。”沈婳音将方子收好,“既然师姐没有检查出什么错漏,那就这么办吧,我也不便使用昭王的身子与师姐‘闲聊’太久,得走了,明日叫人给师姐送蜂蜜糕来尝尝。”
“哎哎哎!”栾丙丙拦住“楚欢”,“今日你倒是想着把茶钱先付了,我也不能白让你来一趟,还是去让苹苹抓两剂地龙三七汤吧,行针之后服下,人能好受些,聊胜于无。还有黄芪山楂丸,虽说你行针不至于如此凶险,有备无患总是好的,需要时现抓赶不及。”
“楚欢”笑着施礼,“温补调养,护心急救,这些都是师姐的强项。”
喊苹苹去抓药的空挡,栾丙丙也没放开“昭王”,等在檐下低声问道:“我一直想问你,‘那件事’,你究竟如何打算的,还不肯报官吗?”
“楚欢”剑眉一挑,“什么事啊?”
第36章 画像
栾丙丙眨眨眼,“就……你被人冒名顶替的事啊。”
沈婳音笑道:“师姐不是很忙吗?这会儿我自己等着苹苹就是了。”
“小丫头,别给我打岔。”栾丙丙指着“昭王”的鼻尖,颇有些凶神恶煞,“你进侯府,是不是整日就忙着吃香喝辣了?每次问起都被你含糊过去,今儿趁着有时间,我非问清楚,你到底什么时候让那个冒牌货滚蛋?”
沈婳音掀了掀唇,眼中的情绪因被话题牵动而汹涌起来,最终别开头,“师姐别问,我自有打算。”
“干嘛不问?当初你把崔氏的话转述给我的时候,连我都要气死了,更何况是你自己!从前你不知自己的身世也就罢了,如今崔氏把真相摆在了你眼前,你已知道了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还不赶快‘宰’了那对居心叵测的母女!”
沈婳音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去,眼底的波澜已经收敛得归于平静。
“师姐,你方才也说了,京城不是寻常地方。巍巍侯府,深深内宅,只两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看透,我真怕一旦哪里没算准就是万劫不复,毕竟我连半分根基都没有。”
“我当初是真以为,你回到侯府,是过好日子去了,很快就能真相大白。可是后来那一桩桩一件件,那二姑娘是如何欺负你的,杨氏娘子是如何算计你的,我听说的时候真恨不得打上门去,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忍。”沈婳音道,“我没有忍呀。或者说,一直在痛苦忍耐的并不是我,而是婳珠,是沈二姑娘。我的出现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枚苦胆,日日夜夜悬在她头顶,她想尝也得尝,不想尝也得尝。”
栾丙丙的目光扫过街头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强忍着音量怒道:“无论是患得患失还是担惊受怕,都是那个大丫罪有应得,倘若不是想把侯府嫡女的身份伪装下去,她何须过得如此辛苦?你念着当年大丫还小,念着如今崔氏重病,不叫她们偿命也就罢了!怎么还放任那个大丫继续假冒嫡姑娘呢?”
沈婳音没吱声。
若非面前之人在旁人眼中是皇子昭王,栾丙丙真想使劲晃晃“他”的脑袋,看里面会不会有水洒出来。
“我知道,人不犯你你不犯人,人若犯你,你不肯以牙还牙、冤冤相报,可是你应得的,你也不去夺回来吗?”
“师姐,你了解我,阿音岂是那种任人宰割之徒?”
“我‘记得’你不是,可是自从到了京城,我一直没等到你出手啊,你那都是在‘回击’而已,什么时候才能‘出击’呢?我这个做师姐的都快替你忍不下去了!”
“师姐,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什么委屈冲上去挥挥拳头就能解决,也不是报官就能管用的。在这京城里,有的是高官厚爵,你我单枪匹马,能斗得过根基深厚的杨姨娘和沈婳珠吗?这场局,最终斗的是人心,而人心,是要花时间才能摸清的。”
这话倒是戳中了栾丙丙的短处。她年纪更小的时候,没少因为脾气耿直跟病人冲突,每每闹得难以收场,被师父责罚。这些年渐渐成熟些,做事不像从前那般鲁莽,来到京城后更是有意谨慎,这才至今都没捅出什么新篓子。
沈婳音与栾丙丙相处时间最长,只怕比栾丙丙自己还清楚她的脾性。栾师姐最是护短,从来也不矫饰什么,关心就是关心,说到昭王那边的乱事,栾师姐怕她惹火烧身,劝她不要节外生枝;说到镇北侯府的糊涂账,栾师姐又气不过那大丫无耻,恨不能即刻将公道夺了来交还自己,这时倒又不怕惹祸了。说到底,都是处处为着她。
“师姐,这两个月里,我其实大致摸清了一些。白夫人自是偏向我的,可她虽是正房,并不能令行禁止,真有大事的时候只怕压不住杨姨娘,而杨姨娘一房则视我为死敌;孟姨娘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必定置身事外;至于沈老太太,她最是心软,就算认了我,也不会将婳珠怎样的……最重要的是,我还不知侯爷会如何待我。”
“都说生恩不及养恩重,假如侯爷仍旧与二姑娘父女情深,我又能如何?他知道真相以后,会不会为了疼了半辈子的二姑娘,而将我……”
“我明白了,你想要的并不是身份。”栾丙丙忽然道,“假如你的诉求只是恢复身份,你就不会顾虑这么多,你需要顾虑的就只是如何自证而已。”
“可是你思索的这些,与身份无关,而是势力的对比。阿音,若我没猜错的话……你真正想要的,其实是想逼侯爷追究你母亲的死因,对吧?”
“师姐,我想为我母亲的死讨回一个公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她肯在母亲的衣冠冢前低头认错,我定不会揪着不放。可是她竟丝毫不认为自己错了,师姐。”
栾丙丙眼神一动,沈婳音也下意识顺着师姐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苹苹不知何时捧着药包站在了自己身后。
“昭王殿下,”苹苹很生疏地福身一礼,行得极不标准。
栾丙丙轻轻给了苹苹一脚,“姐姐们说话,谁许小孩子偷听的?”
姐姐们?
苹苹诧异地看向“昭王”,那眼神,仿佛在看传说中的公公。
沈婳音:“……”
好在苹苹并没有揪着昭王的性别不放,好奇道:“殿下为什么要称呼栾姐姐为‘师姐’呢?”
沈婳音:“这、这个……本王……与阿音是朋友,阿音的师姐自然也是本王的师姐……”
说着说着,总觉得逻辑有点怪怪的。
栾丙丙只怕越描越黑,连忙推着苹苹回药肆去了。
沈婳音心情复杂地把药包扔给谢鸣,闷声不响地上了马车。
拐出了洪梧大街,谢鸣忽然掀起车窗帘子,有些支吾地道:“殿下。”
“嗯?”
楚欢才刚换回自己身体里,只能凭手边的一包新药推测自己去过了渡兰药肆。
“怎么了?想说什么就说。”
谢鸣似是鼓了鼓勇气,才道:“殿下,属下多句嘴,那位栾大夫……且不论出身,单说那粗野的性子,只怕……”
性子粗野怎么了?基本的礼数还是有的,楚欢没觉得被冒犯过。
谢鸣顿了顿,又道:“只怕琰妃娘娘是不会同意的,圣人若知道殿下打算放这么个人在身边,也会不高兴。”
“什么?”楚欢听不懂,“本王说过要换大夫吗?”
谢鸣使劲抓抓脑袋,纠结了一番,又道:“属下不是说治病的事,属下是说……属下是看殿下与栾大夫总有说不完的话,殿下还是三思……”
哦,终于听懂了呢。
砰!拉上车窗。楚欢坐在车厢里咬紧了后槽牙。
“……劳仲名操心了。”
五日后,沈婳音在镇北侯府门前,见到了经典的一人一骑一马车的配置,哭笑不得:“瑞王殿下心里该如何打我的官司呢?自从认识了我,倒叫殿下连降十级,降成保驾护航的车夫了。”
瑞王十分风流倜傥地一撩头发,“嗐,能为美人效……”
一语未了,瑞王想起四哥告诫过他,不许跟阿音姑娘套近乎,忙找补道:“咳,我是说,姑娘为四哥辛苦,我这做兄弟的合该替四哥好好招待姑娘才是。”
沈婳音只作没听见前半句,笑意不改,从袖里摸出一个瓷瓶递上去。
“这是专为殿下调制的愈痕膏。我改进了从前的旧方,耽搁了时日,让殿下久等了。早晚外用两次,等到一瓶涂完,殿下脸上的疤应当就看不见了。”
瑞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出自“五毒医魔”之手的愈痕膏,惊喜得什么似的,登时勒缰做了个仰马登高,引得路人都看过来。
阿音姑娘在北疆素有“五毒医魔”的美名,制药乃是一绝,有了阿音姑娘最新研制的药膏,还愁什么疤痕?四舍五入他已经娶上漂亮王妃了!
“多谢姑娘!姑娘真是老天派下来拯救我和四哥的!四哥这两日老老实实听姑娘的医嘱,按时服药,就等姑娘解毒了!”
他说起楚欢的病情时也收不住狂喜,真不知若被楚欢当场抓到会如何。
“哎?对了,阿音姑娘,有没有什么美白、美肤、美容之类的药膏?我那几个红粉知己都嫌我黑呢……”
楚欢起得早,养伤期间不能晨练,就读读文史策章,等着当日的公文送来批示。沈婳音到的这会儿,他已在紫檀案前批公文了。
紫檀寸木寸金,这张紫檀长案乃是御赐,要两个力壮武夫才能抬动,足见荣宠。朗晨光穿过敞开的槅窗,洒在案牍之人身上,映得他的面容比平时更白得透明。
楚欢穿了件朱雀白狮联珠纹墨绿衫,春风穿堂,拂动额角垂落的一缕青丝。
他正微低着头浏览文书,羽睫遮下小小的阴影,愈显得轮廓清俊。就这样瞧上去,还真有几分清清涟涟的书生样子。
可他毕竟不是文弱的温雅郎君,手上常年握刀的薄茧将他的军旅生涯暴露无遗。
批完手头这一份公文,楚欢才不紧不慢地搁下笔。
早有家仆给沈婳音看座,专门捧上她喜欢的浆饮瓜果。
这待遇远超了普通医者,便是来走动的世家郎君,也不是个个得此招待。
阿音姑娘救了他们殿下的性命,又一路从北疆陪行入京,有这份恩情在,昭王府上下早就视她为座上宾了。
沈婳音行了礼,也无别话,开门见山介绍了一番行针的流程。然而,单是这个流程就让楚欢皱了眉。
“为何要先用热水沐浴?”
“不单要用热水沐浴,还要将阿音带来的钝裂银莲花一并加在水中,为的是舒活经络。热水沐浴两刻钟以上,待觉身体由内而外发热,且皮肤微微刺痛,就说明钝裂银莲花发挥了作用,才算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