婳珠被罚之事,沈大郎早就把来龙去脉打听清楚了,虽说那沈婳音的资财的确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但平心而论,此事终究是婳珠妹妹任性了。
沈大郎从前其实没觉得婳珠的性子有什么问题,无非是养得娇憨了些,爱使些小性子,反正全家都宠她嘛。可是最近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婳珠不如以前可爱了,甚至有时候……挺无理取闹的。
不管是任性砍了苦湘绿樱,还是怂恿杨姨娘买通风水先生,乃至那日对沈婳音的步步紧逼,沈大郎都觉得身为侯门嫡女不该去做如此小气之事,应该清贵自持才对,倒是那个沈婳音……虽则行事出格了些,到底不曾主动惹出什么麻烦,与从前婳珠的描述大不相同。
没有对比的时候,婳珠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可是忽然来了个清清涟涟的沈婳音,怎么就显得婳珠不那么落落大方呢?
沈大郎使劲抓了抓后脑勺,皱着眉离开了岫玉馆。
一连吃了五六日的闭门羹,还是上街跑跑马散散心的好,他都快被婳珠引得抑郁了。
听见洺溪回来,婳珠抽噎着问:“哥哥走了吗?”
“走了,听说二姑娘心情不好,便不忍打扰姑娘休息呢。”
婳珠却柳眉一竖,回手抓起靠在背后的隐囊,朝地板上狠狠砸了下去。隐囊弹了一弹,不动了。
“哥哥若真疼我,就该不顾阻拦地闯进来,亲眼看看我才是!一拦他就走了,可见不是真的关心!他去了哪儿?”
洺溪把头埋得很低:“看方向,大约往马厩方向去了。”
“跑马跑马,成日里就知道跑马!那年当街把马惊了,掀翻好几个摊子,若不是正巧遇上昭王……”
婳珠忽然顿住。
昭王……
就算没了紫芙报信,就算现在千霜苑的小丫头都被紫芙看得不许往岫玉馆跑,她也猜得到,阿音那狗皮膏药一定又偷偷跑去昭王府了!
昭王是何等人物,阿音也不照照自己的德行,一脸的痘,也配去见昭王!自己以侯府嫡女之尊,怎么就没这么好命结识皇子呢!
洺溪分辨着二姑娘的脸色,赔着小心捡起隐囊,重新取了一个干净的来,放到婳珠背后给她倚着。
“姑娘,靠一会儿吧,不是腰还疼着吗?膝盖的淤青也没消呢,奴再去让厨房煮两个鸡蛋给姑娘滚滚淤青吧,用白嫩的鸡蛋滚一滚,淤青就会好了。”
“不要!”婳珠生气地拍开洺溪的手,“滚了几日也没见好,一点用都没有!都是民间哄人的说法!”
一个小婢女静悄悄进来,捧着一个半透明的琉璃圆盘,上面码着几块淡粉色的糕点。
“二姑娘,这是杨姨娘命奴送过来的樱桃糕。夫人看得紧,杨姨娘还在禁足思过,没法亲自看望二姑娘来,叫奴传句话,说请二姑娘别老是哭,当心哭坏了眼睛。”
“放这儿来吧。”
婳珠嘤嘤地道,说到最后甚至哽咽起来。
整个镇北侯府,也就只剩她的杨姨娘还肯念着她了!这回挑阿音的错不成,反啄一把米,就连老太太听说后都斥责了她两句——老太太有几年不曾斥责过谁了?
婳珠拈起一块香喷喷的樱桃糕,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洺溪瞧见了,也不敢贸然去擦,生怕又惹出二姑娘的“疯病”。
果然,婳珠前一刻还很珍惜地欣赏樱桃糕的淡粉颜色,下一瞬就愤怒地把点心往地上砸去,摔了个粉粹。
屋里的小婢女们吓得慌忙跪下,都不知又哪里惹恼姑娘了。
“哪个厨子做的?这上面的图案就和阿音那件新衣领口的绣纹一样!”
婳珠气得放声大哭。
洺溪忙道:“姑娘,这图案是最经典的祥云纹啊,随处可见的,只是巧合罢了。”
婳珠泣得抽抽噎噎地道:“洺溪你说,那个阿音从来不喜在吃穿上铺张,为什么突然一掷千金买了一套千容衣行的盛装啊?她是不是要行动了,要来对我动手了?”
如果说洺溪活了十几年,迄今为止最大的疑问是什么,不是自己被卖进来之前本姓哪个,而是二姑娘到底为何总念叨音姑娘要害她。这种近乎于疯魔的念叨,有时甚至令洺溪恍惚,自己和二姑娘所认识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音姑娘。
一个养女,又是二姑娘的奶姐姐,有什么缘由和胆量谋害镇北侯最宠爱的嫡女呢?
“洺溪,我必须得想个法子,哥哥没法帮我,夫人也不帮我,就连杨姨娘都帮不上了,我只有靠自己了!”
婳珠哭得满面泪痕,抓住洺溪的手,就像握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现在我身边就只有你了,洺溪,你陪我一起想,我们一定要想出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菩提柏子安神线香飘散出极淡的细烟,寝床上楚欢赤着上身,含胸拔背,盘膝定坐,脊背左右风门穴、左右膏肓穴和心俞穴上插着银针。
沈婳音跪坐在楚欢身后,右手捏着第六枚针,“殿下沉气放松,要下最后一针了。”
楚欢背部的肌肉线条却并没有彻底放松的迹象。
“殿下?”
楚欢眉心微蹙,睁开眼,“收针。”
沈婳音也不由拧起眉头,柔荑一拂,五根银针便全收在了手中。
楚欢瞬间脊背一软,闷咳一声,迅速以手掩口。沈婳音忙拿了备好的帕子递给他擦,他的掌心果然一抹猩红。
“不对劲。”沈婳音神色凝重,“以殿下的体格,断不会首次行针就如此难捱。”
楚欢慢慢地才喘匀了气息,“方才看到五弟翻我的书柜,明明只是小事而已,我本不该生气,可就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此想来,像是玉人花又发作了似的,现在就连那种无力感也开始上来了。”
“不可能。”
怎么可能又发作了?沈婳音抓起楚欢的手腕切住腕脉,脸上的错愕却一点点加深。
“这不可能……”
“阿音认为,此次又是因为龙涎香吗?”
沈婳音疾道:“殿下是何时接触的,怎么竟没告诉我呢?一定是因为吸入的量少,这才没出什么大事,否则……否则的话……”
楚欢却道:“我并不曾接触,或者说,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接触过。自上次你开了药,这七日我处处小心,不该出错才是。”
“一旦接触龙涎香,很快就会发作,且从殿下前三次的表现来看,发作的速度是越来越快的趋势,所以……殿下你确定是从沐浴过后才觉得心神不安的吗?”
楚欢细思片刻,笃定:“是。”
“那么殿下接触龙涎香的时间,必定只在前半个时辰里。”
沈婳音把陆家宰和瑞王都叫了进来,几人把那半个时辰里的所有细节都回忆了一遍,接触的器物,近身的家仆,全都检查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可疑。
瑞王坐在鼓凳上发愁地抱着头,“阿音姑娘,你确定又是因为龙涎香吗?可是这次,咱也算把卧房、外间书房甚至浴房都翻遍了,连半点龙涎香的影子、或是可能混入龙涎香的东西也没见着啊?本王跟条猎犬似的上上下下都闻遍了呀!那半个时辰里,四哥不是说他只在这几个地方待过吗?”
陆家宰也道:“自阿音姑娘吩咐后,老奴不敢怠慢,这几日进殿下寝殿的下人都是签了死契的老人儿,也都因为人品信得过才敢放进来,若说他们之中都能出现内贼,老奴还真不敢信。”
沈婳音坐在床边为楚欢按揉着穴道,好让人不至于昏睡过去,沉吟道:“既然王府里没有龙涎香,也没人有机会暗藏龙涎香,那么可能性就只剩最后一个了。”
瑞王忙问:“是什么啊?”
“就是我。”
瑞王无语扶额,“阿音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
“不错!”陆家宰不知喝了什么鸡血,突然一拍巴掌,“阿音姑娘聪慧,老奴这就去拿!”
“拿什么啊?”瑞王一头雾水,眼瞅着陆家宰屁颠儿屁颠儿地一溜烟跑出去了,震惊地看向沈婳音,一脸的不敢置信:“你这次又被人偷塞了龙涎香不成?不可能吧!本王亲自接姑娘来,有人靠近的话能不察觉吗?”
不多时,陆家宰跑得呼哧带喘地回来了,手里拿的是沈婳音带过来的那个纸包,放到桌上打开,里面还剩大约五分之一的钝裂银莲花。
“姑娘快请瞧瞧,是这个有问题吗?”
第38章 黑手
纸包里是一些晒干成暗紫色的花朵。
钝裂银莲花全草可入药,通常用的只是根茎,沈婳音需要的却是晒干后的花瓣和花蕊部分。
陆家宰道:“老奴按照姑娘的吩咐,将钝裂银莲花放入水中煮沸,过滤,取汤液加入沐浴的水中,现在用过的水已倒了,干花还剩了这些。”
瑞王抓起一朵仔细观察一番,闻了又闻,“没有龙涎香的味儿啊。”
所剩不过六七朵,沈婳音逐一检查过,也没发现任何不妥。
是她想错了?
如果可以,她倒宁愿是这钝裂银莲花出了问题,起码能追本溯源,万一竟不是它,又会是何处出了岔子?
陆家宰躬身道:“要不要老奴把府医们叫过来一起看看?”
不等沈婳音应声,瑞王先拦了:“此事又是有人故意下黑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除了你我、阿音姑娘和四哥,不能再让第五个人插手。术业有专攻,毒药方面,本王只信阿音姑娘,若连阿音姑娘都束手无策,那些只会瞧常见病的府医更加帮不上忙。”
这话说得强硬,却是半点错都没有。有关玉人花的所有研究,都是沈婳音独立完成的,府医只是两眼一抹黑。
沈婳音闭目按揉着眉心,脑子里将所有相关的细节又梳理了一遍。既然顺着思忖毫无所获,那就逆推——假如自己要将龙涎香秘密混入钝裂银莲花中,且不被察觉,要怎么做呢……
“劳烦倒一碗热水来!”沈婳音突然对陆家宰道。
陆家宰见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有了线索的样子,忙不迭地应下,急匆匆亲自去了。
干花入水,热热的蒸汽里依然没有龙涎香的味道,只有花朵本身的苦味,略带着特有的辛辣。
沈婳音用手指尖捏着小花,在白瓷水碗里涮了涮,凑近了仔细瞧那水面,表情逐渐变得怪异。
瑞王瞄着沈婳音的反应,忙也凑过来看,盯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这点涮下来的花粉有问题?”
“殿下请看,这些‘花粉’是什么颜色?”
瑞王使劲眯了眯眼,“棕色的,不,黄棕色的,好像还有白的……”
沈婳音道:“黄棕色的是真花粉,白色的就是龙涎香!”
瑞王大吃一惊,几乎贴在水面上使劲吸了吸鼻子,“没有龙涎香的味道吧?我从小到大可没少闻那玩意儿。”
这其中的原理,解释起来话就长了:“钝裂银莲花之所以作为解毒的药引子,一是因为它可以作为原制毒配方的替代品,替代已经无法获得的野生银枝翠菊,在解毒中充当‘诱敌’之用;二是因为……”
瑞王头痛地道:“阿音姑娘,这些药理毒理太高深,我们听不懂,姑娘只管说,为什么这些小白沫子会是龙涎香呢?”
“就快说到了嘛。”沈婳音嗔怪地睃了他一眼,“二是因为,它与龙涎香药性相克,一个重要的现象是,二者气味相融。”
“所以简言之,”瑞王捧着变大的脑袋,“这个什么什么花,能把龙涎香的气味消融掉?”
沈婳音点头:“可以这么说,但所谓‘消融’只是一种错觉。实际上,两物接触之时,龙涎香气味中的成分仍然存在,只是人在钝裂银莲花的干扰下闻不到了。”
陆家宰大约听懂了:“姑娘的意思是,龙涎香只有气味不见了,成分没变,挥发物对玉人花的作用照样存在。”
“是的。”
沈婳音拭了拭额角的薄汗,终于解释成功。
瑞王琢磨过味来,脸色变了变,“那……那下手之人未免也太精通这些药理了!”
——至少与沈婳音这个“五毒医魔”一样地精通!
如此强大的敌人隐在暗处,只稍稍动了点手脚,就散发出这般可怖的气息,倘若再有什么大的图谋……
“不对,还是不对!”瑞王霍地起身,脸色更加难看了,“这花蕊处被沾了细细的龙涎香粉末,非得是精工细作才能完成,贼人怎么会有机会下这样的手呢?”
“贼人下手的时机,不如用排除法来推算。”沈婳音道。
她的眸子像湖水一样平静,只有眉宇间堆着淡淡的愁容,并未对这阴诡手法太过惊惧,仿佛早已笃定了答案。
“钝裂银莲花途经之地,有各间药肆、沛王府、我师姐栾丙丙、镇北侯府……”
“等等等等……”瑞王觉得自己脑子快报废了,“怎么还有沛王府的事?”
沈婳音便先将京中药肆的存货全被沛王府收购之事简要说了。
“我们还是倒着推吧,这样比较容易。”沈婳音道。
“沛王府”这个字眼,就像是心底埋藏已久的火药,沈婳音不想从第一句就点燃它,这样炸声太刺耳,还是先让引信燃一燃,顺着引信一路说下去,也算有个缓冲。
“在昭王府里和我来的路上,不可能有人有机会和时间下手,这是我们方才就下了定论的,那么再往前推是镇北侯府。”
在镇北侯府,药都被沈婳音收在里间,只有紫芙和月麟有机会接触。龙涎香的味道难以去除,假如她们碰过,不可能瞒过沈婳音的嗅觉。再说,她们两个身世清白,与镇北侯府外的势力搭上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瑞王道:“令师姐肯定不会有嫌疑,这点大家都放心,那么,要么药是在她手里的时候被人暗中动了,要么……”
要么,就是沛王府的事了。
这条运输链上,手里本身就有龙涎香的,的确也只有沛王了。
瑞王和陆家宰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隐忍的震撼。
沈婳音福身道:“是我大意了,本该早将这些蹊跷告知二位殿下和陆家宰的,万万没料到手里的钝裂银莲花本身就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