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音越是一本正经,瑞王就越是捂着嘴想笑,一些艳词小曲里描写的场景直往脑袋里钻——没办法,过耳不忘。
楚欢哪能不知道瑞王脑子里想什么歪事,当场冷下脸来,手指一曲一伸,笔杆就如箭一般射出去,瑞王笑嘻嘻抬手一挥,格开了暗器。
陆家宰正吩咐完备水之事转回身来,被暗器上的墨戳了个正着。
“哎呦,对不住!”瑞王忍俊作揖,“太巧……哦不,太不巧了!”
陆家宰苦笑,拿瑞王没办法。
这个五弟放养在外多年,算是彻底养闲散了,扶不正了,楚欢不由得替母妃心塞了一瞬。
楚欢自去沐浴,瑞王陪沈婳音在卧房里等,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
瑞王忽然道:“咦,阿音姑娘,四哥已经很久不需要兰陵散,姑娘不必再被药物的毒性刺激,脸上的毒痘是不是该消了?”
沈婳音被问到隐秘事,心头不自禁一凛,沉吟道:“差不多。”
“然则阿音姑娘为何还蒙着面呢?天气都渐渐热起来了。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姑娘真容,就算是喝茶,你也只撩起一角而已。西汉时李夫人病中不肯见人,阿音姑娘如出一辙,也是因为容颜过美,这才不肯稍露瑕疵吧?”
沈婳音最初蒙面,的确是为了遮痘的成分更多,待决定进府以后,目的就渐渐变成了隐匿自己。
旁人说她与母亲生得像倒是没什么,只是当初崔氏说过,自己的上半张脸像母亲,整体脸型却像极了侯爷,她便不敢轻易摘下面纱。
不过眼下,镇北侯府的情状沈婳音也算大致摸清,其实可以慢慢地显露自己了。瑞王待她热心,她心底虽敬畏着皇室,却也真心将他们兄弟俩视为朋友。对待朋友,原也不该有意遮遮掩掩。
沈婳音明眸弯了弯,将面纱利落摘了下来。她太干脆,反而是瑞王出乎意料地愣了一下。
早看出沈婳音白,眼睛也好看,却不知整张脸是这样清秀绝尘,就如林间甘露、雾里清风,除了一句“养眼”,瑞王一时竟没想不到别的形容词了。
除了极度的养眼,还有种亲切熟悉的感觉,就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瑞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几乎是从鼓凳上蹦起来的,快步冲到书架旁翻找起来。
“殿下找什么?”
沈婳音被他如临大敌的阵势吓了一跳。
原以为自己头一次露出真容,以瑞王的小甜嘴定会恭维她几句呢。瑞王却一改嬉笑,查案似的在木架格子中间搜寻,神情认真到近乎严肃。
“嘶……四哥给藏哪儿了?”
神经兮兮的。看他找得那样猴急,沈婳音禁不住想上前帮忙,“殿下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吗?要不等昭王回来问问?”
“不不不!我找东西,姑娘就当没看见,千万别让我四哥知道,他最不喜旁人碰他的物件。”
一边说着,瑞王噼里啪啦挪着摆设,把能碰的东西全都碰过了。
沈婳音:“……”
祝你平安。
瑞王又对房中的家仆道:“你们啊,不许在四哥跟前乱汇报,小心我给你们扣个离间皇子的罪名,也别委屈,本王就是这么坏——哎!有了!”
瑞王低呼一声,从一摞书册后抽出一杆卷轴,才往下拉开一点,里面就歪出一张纸来。
沈婳音不禁起身望过去,看瑞王翻箱倒柜究竟为的什么。
那是一幅画,不,应该说是两幅。一幅是卷轴装裱的旧画,一幅是随意画在纸上的临摹。
等等。
不是临摹。
沈婳音凑上去细瞧,这两张图虽都是女子肖像,站姿角度也相同,但衣饰、发髻却有差别,连年龄都不大一样。
等等!
沈婳音定睛在那张纸上,这画的分明是——
瑞王不可思议地“哈”了一声,“四哥怎会、怎会……”
就连风流成性的瑞王,也没敢把后半句话说完。
他的四哥怎会……收藏了一张阿音姑娘的肖像!
那发型、那服装、那眉眼,分明就是沈婳音,瑞王不会认错,就连一直被轻纱遮蔽的下半张脸——瑞王惊恐地去打量身边的大活人——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差别……
一个尚未娶妻的郎君,收藏了一个在室女的画像,这要传出去,可太有损双方清誉了。何况这郎君是大凉皇四子,这在室女是近身医治的解毒圣手,简直就是话本子里的红粉桥段。
阿音姑娘三天两头往昭王府跑,纵使已极尽低调,也难免会漏出去风声,好在人家行得正坐得直,又是安神医的关门弟子,别人就算知道她与四哥走得近也不敢闲言碎语什么。
可是四哥一幅画放在这儿,算怎么回事?白的也变成黑的了!
瑞王和沈婳音大眼瞪小眼了好半晌,都尴尬到无以开口。
正此时,醇稳清冷的嗓音在两人背后响起:“你们在看什么?”
第37章 行针
楚欢的声音出现得太突兀,连瑞王都唬了一跳,身子一颤,差点把手里的画扯出口子。
“四、四、四哥。”
都结巴成这样了,肯定没干好事,楚欢狐疑地看向他手中之物。
“我没……”
瑞王下意识把画往身后藏,根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楚欢的脸色寒似玄冰,沉默地直视着瑞王,森然的怒意在墨玉似的眸子里沸腾起来,烫得瑞王一个激灵。
“四、四哥,别、别生气……我、我只是……只是想……”瑞王把画捏得发皱,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
很少见到四哥动真气的时候,哪怕现在的四哥重伤未愈,自小形成的对兄长的敬畏还是使他下意识生出惧意。
四哥卧房的书柜里不乏机要文件,从不许人碰,瑞王也知道那些都是和朝政相关的正经东西,从没故意冒犯过,可是这次,冷不丁一看到沈婳音的容貌,他就热血上头了,不管不顾地翻箱倒柜起来,眼下连烂摊子都没来得及收拾呢,人赃并获。
瑞王想原地爆炸的心都有了,被四哥抓包翻东西不算最坏,最坏的是……撞见了四哥私藏阿音姑娘的画像啊!四哥若心里真有阿音姑娘,这会儿能不恼羞成怒吗?
沈婳音则在楚欢的目光扫过来时,本能地避开了对视,恨不能立刻把面纱戴上。
……
“可曾有人说过,你生得像一个人?”
……
七日前的那句话,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沈婳音始终都没想透。其实说到底,就算昭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二人的交情,难道会坏她的事吗?其实不会的。可她就是不希望昭王发现她身上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她所有自认为阴暗的面,都想在昭王面前藏起来。昭王是在锦绣堆里出生的,又在北疆吃了多年的风沙,就像一块经历过打磨的光洁美玉,兼备质地和色泽,只应照见最好的她。
不知是不是被沈婳音回避的意图惊醒,楚欢羽睫一眨,眼底放纵的怒意就敛起了大半,看着瑞王道:“‘只是想’什么?说。”
屋内家仆眼见兄弟俩有“体己话”要“交流”,十分有眼色地全都退了出去,一个敢留下来遭殃的都没有。
瑞王是深入走过江湖之人,早就锻炼出超乎常人的敏锐,本能的直觉告诉他,四哥不愿在阿音姑娘面前发火。这很容易感同身受,他们这个年龄的男儿,在姑娘家面前自然都想留下好的印象,发火失态这种事,当然能免则免。
瑞王飞速思考着怎样才能把实话交代得比较和平,斟酌着道:“阿、阿音姑娘今日摘了面纱,我、我就想起了那幅美人图。四哥说过,画上之人与阿音姑娘颇像,我、我就想找出来请阿音姑娘品鉴。”
句句不离阿音姑娘,四哥总不能冲人家小姑娘发火吧?
楚欢未置可否,缓缓上前一步,拿住瑞王往身后藏的那张纸。瑞王僵持了片刻,终是放开了手。
“殿下,这张画上的人是谁?”
沈婳音问道。
我的阿音姑奶奶!你居然当面问出来!瑞王当时就想跳窗逃离这水深火热之地,脸都要替四哥红透了!
这该如何遮掩呢?说成谁比较好?
福安公主?佑安公主?或者敬安公主?关键是都不像啊!
楚欢面不改色,将画纸被捏皱的部分一点一点展平。
“是阿音,不像吗?”
沈婳音:“……”
瑞王:“……”
沈婳音艰难地问:“殿下从何人处收来的这幅画像?是哪个登徒子私自描画了我,被殿下抓到了?阿音先谢过殿下为我做主,不知那人现在何处,可有招认原由?”
瑞王一听这话有理,大大松了口气,忙道:“原来是四哥抓到了偷画阿音姑娘之人吗?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是四哥自己主动收藏的呢。只是这话挑明了说就没意思了,连忙强行转了话头:“我说阿音姑娘怎么天天蒙面,原来竟有如此倾城美色,难怪呢,稍有不甚,这不,就被无礼之人偷窥画了下来,幸而此画被四哥截获,否则万一流传开去,于阿音姑娘的名声……”
楚欢道:“此画绝不会流传出去。”
瑞王立马点头如啄米:“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楚欢道:“因为这是我画的。”
“啊?”
瑞王登时炸了,一下子抓住楚欢的双肩。
“不是吧,你画的?你画的!”
沈婳音倒是没吭声,但内心的震动只比瑞王更加剧烈。
那画上的发髻、耳饰、衣式、绣花……每一处细节都是真实存在的。
瑞王只看出面目相似便已如此激动,倘若他知道他的四哥竟连细枝末节都画得分毫不差……
他们楚家兄弟,虽不是一生下来就做了皇子,那也是名门望族的儿郎,开蒙都早,四书六艺早早就学通了,画一幅人模人样的肖像并非难事,可是像到这个地步,连细微之处都观察得这般用心,若说只是绘画天分好,便解释不通了。必得是印在了脑子里,才一一描摹得出来。
沈婳音这样略一细思,就像一口气喝完了一大碗加了好多糖的牛乳茶,一股香甜的感觉漫在身体里,莫名想牵起唇角微笑。
奇怪,明明是这个祖宗擅自画了她,她却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反而有几分莫名地愉悦。
自母亲去世,这世上就再没有一个人对她这般留心过。
栾师姐视她为亲妹妹,可性格豪爽,不拘小节;师父年纪大又弟子众多,就算曾经日日将她带在身边,关照也是有限。
就算昭王留心她只是为了摸清她的来历,这一刻的梦幻泡影她也甘心铭记,纵使如露如电,也终究惊艳过她乏味的青春,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楚欢打掉瑞王抓着他右肩伤口的爪子,吃痛地闭了闭眼,咬着后槽牙很官方地道:“五弟,四哥该行针了,我叫老陆给你备了白玉莲子甜浆,去尝尝,我还有话要对阿音说。”
“我不走!”瑞王一副被当小孩子耍的委屈,“四哥你说清楚,你画了一张阿音姑娘的肖像,是不是对阿音姑娘不尊重?枉她还费尽心力地为你治伤!”
瑞王一面极力维护着,一面很邀功地看向沈婳音。
楚欢气笑了,“是不是今日阿音终于给了你愈痕膏了?少在这里狗腿,阿音姑娘不吃你这套,快走快走。”
瑞王还想赖着,但人家“苦主”沈婳音都还没说什么呢,他自己一个劲儿叫嚣也没什么意思,只好一脸眷恋地离开了八卦之地。
偌大卧房,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了他们二人。
事已至此,楚欢也不想再藏什么,索性将两张画并排摆在了案上,大大方方由着沈婳音看。
沈婳音这才好好瞧了瞧那幅有些年头的美人图,一看之下,不由轻轻抽了口气。
居然是母亲的画像!
就和幼时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不是她想暴露,是眼泪自己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争先恐后,滚烫着滑过脸颊,落在衣襟上。
她自诩不是爱哭之人,此刻竟尔完全忍不住,浓浓的涩意灌满了心口。
玉指在女人的脸上虚虚地抚过,却不敢真的碰到,生怕弄脏了这幅珍贵的作品。
也只有在昭王府这种百宝汇聚之所,才能看得到当年洛京明珠的遗像吧?
若当年这位最美的女郎还活着,也会是洛京城最美的夫人。
温热的触感轻轻蹭过脸颊,沈婳音失神地看过去,握住那只为自己抹掉眼泪的手。
视线有些朦胧,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知道他的手心很热,是刚刚热水沐浴过的缘故他既然能将她的相貌原原本本地画下来,足见牢记,那么早在见到这幅美人图的时候,他心中应该就有了答案了。
原本一直不敢面对的事情,居然早就发生了,他早就知道她是镇北侯与郑瑛榕的女儿了,可是事实却没有想象地那么可怕,他并没有怪她城府深沉或是刻意隐瞒,他一直什么都没问。
“原来殿下早就猜到了,何必又画下来比对呢。”沈婳音低着头闷声道。
楚欢两只手掌在她的小脸上又抹了两把,“此画送给你,以后想看多久都可以。”
“真的?”
就见昭王笑着点了一下头,素来冷厉的眼底仿若春江水暖,居然透出几分怜爱。
“多谢殿下,阿音必定奉若珍宝。”
沈婳音真心实意地福身下去,行了一礼。
“开门呐,开门,哥哥来看你了。”
沈大郎敲了许久的门,小婢女只是满含歉意地将他拒之门外,说二姑娘情绪不太好,谁都不见。
“你们二姑娘不见我,让我见见洺溪总可以吧?”
沈大郎实在拿自己这个妹妹没办法。
不多时,洺溪出来相见,深深施了一礼,“大郎君见谅,我们姑娘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那日在家庙跪了那么久,到今天膝盖还是乌青的呢,心情怎么好得了?”
“不是婳珠主动招惹的阿音吗?阿音又没追究什么,夫人也亲自来安慰过了,她还有什么可心情不好的?”
沈大郎纯粹是就事论事。
至于白夫人的安慰,自然也就是走个过场,万一日后侯爷问起,不至于理亏也就是了。
洺溪却脸色一变,忙道:“大郎君小点声,怎么能这样说二姑娘呢?您可是二姑娘的亲哥哥,自是得向着我们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