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面,分明是败露了。
然而单纯败露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一个风水先生的小跟班居然敢突然跳出来咬金主,几万钱都堵不住他们师徒的贱嘴,到底是谁在背后控制这一切?
婳珠无助地看向杨姨娘,原本狭长妩媚的眼睛里有几分藏不住的惊惶。
杨姨娘也大感不妙,这对师徒今日所为明摆着是为千霜苑出头,背后必定有人指使,是白夫人吗?
一定是白夫人,除了白夫人,谁还有这份本事和胆量压在她杨如意的头上?
谁能想得到,素来不顶事的白夫人居然支棱了这一回!
高门大户里最看重一个“和”字,假借天机赶人出府的罪名相当恶劣,倘若真扣下来,她杨如意在镇北侯府可就再如意了,要是事情闹得太大,说不准还有一纸休书等着她。
若非为了婳珠,她哪里肯办这样的冒险事!
杨姨娘心念飞转着,厉声道:“这位小哥儿白日里竟说起梦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杨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阴事!来人,把他给我请出去!我镇北侯府不留失心疯!”
所谓“请出去”,全凭家奴自己的眼力见儿,酌情扔出大门去或揍一顿再扔出大门,自由量裁。
外院陪同进来的健奴们已经上前去拽小弟子,要将人架出去。六二大师慌忙拉扯求情,却哪里管事。
小弟子还没从点穴的惊恐中恢复,被围过来的健奴一吓,抽风一样,一通嗞哇乱叫。
“他不是什么失心疯。”
清清泠泠的一句话心平气和,在一片吵嚷之中分外突出,健奴们纷纷停手,场面迅速静了下来。
沈婳音指着小弟子,不紧不慢地道:“杨姨娘所说的失心疯为癫症的一种,典型表征为虚悸兴奋、神志朦胧。这位小郎心亮目明、舌清语利、中气十足,显然不是失心疯。”
音姑娘的医术是得过昭王与琰妃肯定的,她说不是失心疯,那必然不是失心疯了。
既然不疯,那这小弟子之言……
小弟子吓得哭出来,涕泗横流,冲着沈婳音的方向胡乱求道:“姑娘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小的糊涂油蒙了心,可是,我们不过是拿钱办事,诬陷千霜苑的终究是杨娘子啊!姑娘!”
“我呸!诬陷你奶奶!”
杨姨娘登时气堵胸口,不等沈婳音再说什么,手指头摇指弟子的脊梁骨破口大骂。
“谁诬陷谁了?不撕烂你的嘴,打量着谁是软柿子呢?我做侯府姨娘的,为着我们姐儿的身子自掏腰包请你们来,好心成了驴肝肺,你们倒说说,是谁叫你们这般攀咬人的?”
张口闭口你“们”,倒是没把装哑巴的六二大师落下。
六二大师眼看躲不过,赶忙见缝插针地作揖:“诸位贵人,其中内情,还请容禀一二啊。”
杨姨娘早就狗急跳墙,冲口而出:“禀个屁!”
“都别吵了!”
白夫人听杨姨娘将不上台面的粗话都抖落出来,真是自堕身份。
“杨姨娘别急,听他们师徒到底想说些什么,若真乱来,咱们侯府还怕奈何不了一个江湖骗子?”
话说得还算客气,可多年的积怨被此时的火气一拱,还是从眼角眉梢露了出来。
杨姨娘心道你当然希望他们说出来了,你处心积虑,盼这一刻盼了好久了吧?
“夫人,他话里不三不四、没头没脑,弄得好似我买通他们诬陷音姐儿一般,还不知背后想讹咱们什么呢!这等市井恶人,夫人这般出身高贵之人哪里见过?妾出身平民之家,从前可见得多了,依妾看,必得狠狠教训一番,好叫他们知道自己行几!”
草菅人命之事在前朝随处可见,就算新朝有些新风,这些底层小老百姓对达官显贵的敬畏早已刻在了骨子里。有杨姨娘这番话撂在这儿,小弟子哆嗦得厉害,已经字不成句了。
由着杨姨娘拖延何时是个头?白夫人又是个讷于言的,一乱起来就不大控得住场面,如此发展下去,吵嚷到中饭时分也见不了分晓,说不定还会被巧舌如簧的杨姨娘翻了盘。
沈婳音紧着上前几步,裙裾漫过春风,郑重一礼,插言道:“杨姨娘,风水之虞直指我千霜苑,阿音正想问问六二大师,当初为何判定我千霜苑阻挡祥瑞,也好为婳珠解开困局。既然今日六二大师又扯到了杨姨娘身上,那便更要说清楚了,否则阿音日后又该如何面对杨姨娘呢?”
婳珠颤声道:“他们说的明显是糊涂昏话,阿音好性子不赶客也就罢了,怎么反而帮着外人?”
白夫人立马把婳珠压下:“音姐儿说得有理,把话说开了,免得下人们回去又说三道四,传出去于我镇北侯府名声不好听。”
说着,她眼尾暗暗扫向沈婳音。
今天这一出,显然是音姐儿在背后推动。
府中各房有各房的立场,老太太不管事,孟氏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杨氏一房总不能自己给自己嘴巴,那便只剩音姐儿了。
早就感觉到这个音姐儿无法轻易拿捏,没想到做起事来也这般有手段,竟能逼得六二大师反戈一击。扪心自问,白夫人自己在如此仓促的时间里是做不到的。
沈婳音察觉了白夫人的余光,眼眸弯了弯,表示会心而笑。
白夫人的心思便又收了回来。总之音姐儿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上,这孩子有能力自保,省的是她白琬的事,也算值得欣慰。
六二大师那边还在与杨姨娘扯皮,沈婳音既得白夫人首肯,唤了一声:“大师?”
轻轻一颠掌心的小石子,窸窣的碎响仿佛一声重鼓,吓得六二大师心肝一颤,也顾不得了,连忙把有的没的一股脑秃噜出来。
那日,一个大户人家的仆从到卜妄轩去,给出十倍的勘测价钱,唯一的要求就是叫他务必照着定好的勘辞交代。
六二大师没少干这种阴事,一听就明白对方的用意,无非是哪位可怜的小姑娘被家里人排挤了而已。
失势者没有能翻出浪花来的,左右报复不到他头上,六二大师跟钱又没仇,当即一口应承下来。
此大户人家便是镇北侯府,那仆从则是杨姨娘的心腹健奴,今日也正在场。
谁知道这次的冤家小姑娘竟不是好惹的,一手点穴功夫死死掐住了他们师徒命脉,竟是位真正的高人。
“一派胡言!放你娘的——”
杨姨娘气得浑身乱颤,险些一口粗话喷出来。
白夫人也听得愤然,恨不得马上就叫杨氏卷铺盖滚蛋,但身为当家主母,当着满府上下的面,总不好表现出过分针对杨姨娘来,只得忍了又忍,装着公道。
“此等大事,口说无凭,大师说我府上的娘子与你们合作构陷,可有证据?”
第27章 沉疴
六二大师作揖如啄米,“鄙人深悔为着阿堵物做下错事,杨娘子的三万钱鄙人已交代脚行的兄弟帮忙运回来了,这会儿大约已到了贵府门口,还请夫人查验数额。”
白夫人又是暗喜证据确凿、又是气愤杨氏竟敢这般算计自己领回来的养女,立即差人去看。不多时下人回禀,门外果然有人送来数额不小的铜钱。
这便是板上钉钉了,谁会拿出整整三万钱来构陷一个后宅妇人呢?
沈婳音提议将三万钱拉进后院来,大伙瞧个分明,也好真相大白。白夫人亦觉有理,即刻叫人去办。
婳珠的脸色立马变得精彩纷呈。
原本她这些天都卧床静养,更把身子骨躺得软了,今日是为了看沈婳音的笑话才专程出岫玉馆的,这会儿心虚体虚交加,心如擂鼓,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她这么些年都是被捧在手掌心的,从不需讨好、买通谁来替自己办事,这回的计谋还是被沈婳音逼出的头一遭,面皮薄着呢,这会儿就像被当众扒下一层皮来,难堪到无法呼吸。
若非顶在前面的是杨姨娘,被揭穿的也是杨姨娘,婳珠恐已当场昏死过去。
杨姨娘还在与六二大师争得脸红脖子粗,婳珠在旁不吭声反倒渐渐看明白了——一直在推动进展的,根本不是不善言辞的白氏,分明是沈婳音!
满满五箱铜钱赫然在目,仆婢们都漠然侍立,一个敢交头接耳的都没有,留下的死寂比哗然更令婳珠难以承受。
六二大师深知自己的作用已发挥完,接下来是当家主母料理家事的时候,于是深揖到地,道是下回自来贵府请罪。
反正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卜妄轩,白夫人先没空处理他,斜他一眼,冷冷地甩下一句“不送”。
六二大师忙拽着小弟子夹着尾巴溜了。
铜钱是新朝的新币,在阳光下折射出明灿的色泽,沈婳音绕着钱箱缓步转了半圈,抬眸看向婳珠,徐徐慨叹:“这些小小钱币只占五箱之地,却险些将我……生生挤走?”
话说得太直白,满院仆从都震惊地面面相觑,觑过之后,又都达成共识继续装聋装瞎。
一个是一脚踹断大树、一钗插进床柱的江湖女郎,一个是在府里摘星揽月、娇媚荣宠的宝贝千金,这两位神仙打架,他们凡人掺和不了。
事已至此,婳珠也懒得再描画什么,微微仰起还算小巧的下巴,直直回视着沈婳音。
“为了这么点事,你策划了今天这一出大戏,就是为了叫杨姨娘与我当众下不来台,沈婳音,你好巧的心思。”
“哦,不对,我叫错了,你的名字一直都是‘阿音’,你说过,江湖上的朋友都叫你‘阿音’,你从来都没把自己当成‘沈婳音’过,所以你行事当然无所顾忌!”
沈婳音眯了眯眼,大丫姐姐的说话艺术她一直都领教过的,这会儿把她往“外人”上撇,黑的都快说成白的了。
“在婳珠面前,惯是我的不是。”
沈婳音勾唇,粉唇遮在轻薄的面纱下,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并不会被人察觉。
“把这些阿堵物摆在婳珠眼皮底下,让背地里的盘算都翻出来晒太阳,灼着婳珠的眼了?我是不是沈婳音,你比谁都清楚……”
“你好毒的嘴!”婳珠尖声喝止。
“好了!”白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两个姑娘家居然当众撕破脸,简直全无体统,全叫下人们看了笑话!也不看看轻重缓急,她还有话要问呢。
“杨姨娘,你到底为了什么?”
杨姨娘垂着眼,但头并未低下,脊背依然笔直,气焰虽输了一节,气质仍在。
“夫人当日,半点不顾珠姐儿的感受非要领音姐儿进府,她们奶姐妹自幼便有嫌隙,有音姐儿在,珠姐儿心里不畅快,这些夫人不会不知道吧?”
“咱们珠姐儿的身子骨什么样,府里人都了解,她哪里经得住这些不顺心?如今夫人为了一个外边收养的孩子,全然不顾珠姐儿的感受,夫人打算日后如何向侯爷交代,如何向郑夫人的在天之灵交代?”
“不论夫人如何考量,珠姐儿毕竟由我亲手带大,夫人不拿珠姐儿当亲生的,我这个姨娘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般不欢喜!”
又一个破罐破摔当众撕破脸的,白夫人一口老血闷在胸口。
几个机灵的仆从忽然“想起”还有重要的差事没办,连忙挤着借口告辞,白夫人却不准他们走。
撕破脸就撕破脸吧,熬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杨姨娘颜面扫地,如此难得的时刻,怎么能放走观众?
今日之事前因后果分明,证据确凿,白夫人拿出当家主母的威严,冷冷地道:“杨姨娘爱女心切,急火焦躁,一时冲动做下糊涂事,即日起在琅芸院静心养神,不必到老太太跟前伺候,也不必劳动去结庐别业了。”
意思便是禁足她几个月,比前朝那等抄书之类的文雅法子更令杨姨娘气闷。不许到沈母面前伺候,那便矮了孟姨娘一截;不许跟去别业小住,则更不留情面了,连见到侯爷的机会都不给!
白夫人根本不需刻意露出什么锋芒,杨姨娘的脸面也早已掉光,往后在府里断不能像以前那般威风。如此恶劣的设计构陷,侯爷那边定然瞒不住,到时若她的计策成了,杨姨娘的好果子还在后头呢!
杨姨娘自知不占理,也怕闹得更大了,只得忍气吞声地认了。
白夫人以前不敢拿婳珠怎样,如今手里有了沈婳音这张王牌,便不必顾忌,于是也没将婳珠落下。
“珠姐儿,杨姨娘都是为了你才做下错事,你怎么也不劝着姨娘些?”
“我、我……”
婳珠的小脸登时红透,心虚至极,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你是嫡姑娘,要给弟弟妹妹做表率,在家与姊妹和睦,有什么深仇大怨值得开这么大的‘玩笑’?你母亲的在天之灵可都看着呢。”
白夫人“苦口婆心”地教导着。
母亲的在天之灵……
郑氏夫人的在天之灵!
婳珠身子猛地一晃,面白如纸,要不是被杨姨娘和洺溪等人及时托住,只怕当场就倒下了。
杨姨娘压着火气道:“夫人,珠姐儿还小呢!事是我做的,与她无关!”
“音姐儿与珠姐儿同岁,也还小啊,她的阿娘若知道女儿在我们府上受这份委屈,指不定怎么心疼呢。我们偌大侯府,竟连个小姑娘都容不了,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对不对呀,阿音?临行前,崔氏是怎么同你说的来着?”
崔氏!这两个字听在耳中就像一道洪雷。
婳珠呼吸急促,几乎想立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双腿却虚得不听使唤。
而沈婳音闻言,亦是心头一凛。
她帮崔氏带了话要对婳珠说,这事只对婳珠私下说过一次,白氏又如何得知?
果然,白夫人早就存着对付杨氏一房的心思,非要领自己进府也是为的这个,自己就是白夫人对付杨姨娘的武器。
“崔氏她……”沈婳音敛起乱猜的思绪,“我南下以前,崔氏患了消渴症,如今在病榻上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她到底怎么样了?”婳珠脱口而出,眉心微微蹙起。
末了,又惊悔自己不该出头。
早在阿音刚进府时,她就听阿音提起过,只不过当时被她强行忽视掉了。她恨不得,自己完完全全与侯府外的这个人没有丝毫瓜葛。
沈婳音淡淡地看了婳珠一眼,言简意赅:“消渴症是一种重度并发症很多、寿数难料的病,古往今来没听说过能治愈的,只能尽量拖着命。”
实话实说而已。
婳珠愣住。
白夫人料理完了杨氏就已经心满意足,没兴趣具体听两个孩子唇枪舌剑,先行回房了。今日当家主母处置了一件大事,是该休息了。
沈婳音继续转述,有一丝怅然,“崔氏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陪女儿长大,也再没享受过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