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时兴大绣,短短几日里裁缝铺绣不完,不绣又显得太简陋,左右都行不通。
洛京城里倒是有几家成衣铺子,但卖的大多是供外来官宦、商人应急的中低档常服,鲜少有一式一套的高档盛装。
没有得体的衣裳,到时可怎么见人呢!月麟急得快哭了,不住地问店主人到底是谁弄的,几乎要扯到报官的地步,被紫芙好说歹说才劝住了。
沈婳音也有些犯难,她不像婳珠那样常年囤着好几套新衣,被毁的是她的第一套正式华服,没有任何备用品,到时候穿得格格不入,着实不合礼数。
“换料子重做来不及,还是退钱吧,衣裳我再另想办法。”
沈婳音沟通得波澜不惊,并未显出焦虑,只是有一点糟蹋东西的心疼而已。
“姑娘怎么就不生气呢?他们这是看人下菜碟!”月麟又跳起脚来,“二姑娘和三姑娘的料子也送去他们家做了,怎么被泼坏的不是二位嫡姑娘的呢?”
店主人被扣了好大一个罪名,连连作揖,“哎呦喂,这种话可不好乱说的,不好乱说的呦!”
紫芙到底是经验老道的大婢女,遇事比月麟稳得住些,几句话替月麟圆了场子。
着小丫头送走了店主人,沈婳音道:“生气又有何用?我就算气出烟儿来,布料也恢复不了了。”
月麟委屈巴巴:“可是,春日宴怎么办?中书令府的女眷也会来,咱们姑娘总不能躲着不见人吧?”
“谁说我到时不能见人啦?”沈婳音捏捏月麟垮掉的小脸,“我自有办法呢。”
“真的?”
沈婳音的一身轻松不似作伪,明朗一笑:“你家音姑娘何时诓过你?”
月麟这才安定了许多。
呜呜音姑娘真好,就没有能难得倒音姑娘的事。
更令人开心的是,姑娘这两日又是那个温柔和气的姑娘了。
紫芙追着沈婳音问:“姑娘有何高招,买成衣么?”
可是成衣铺子的款式哪里配得侯府的场合?
“到时再说,春日宴还有好几日,急什么?”
沈婳音笑颜不改,看向紫芙的眼神却有些深邃。
紫芙便不好再问下去。
她在千霜苑算是越来越边缘化了,顶着掌事大婢女的身份看似风光,在姑娘面前却总不得脸,连月麟那乳臭未干的小婢子都不如,这会子连说话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不多时,来人传话,说夫人听闻了音姐儿这边的麻烦,叫二姑娘拿去年没穿过的好衣裳送给音姐儿,二姑娘已经答应下来,也劝音姑娘别上火。
等人走了,月麟自个儿嘟囔:“哼,黄鼠狼给鸡拜年……”
“说什么呢?”沈婳音耳朵尖,善睐含嗔地瞪了这小蹄子一眼。这话也是一个婢女说得的?回头叫人听了去,没有任何好处。
沈婳音的目光又扫向紫芙,紫芙果然正看着这边,发现了音姑娘清透的目光,连忙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婳珠的心思,沈婳音倒是很清楚,不就是打量着她快被风水邪说撵走,不会真待到春日宴那天了吗?先一口答应下来还能显得大度友爱,打得一手好算盘。
说到这风水邪说,的确不能等闲视之,就算最后自己能留下,落了不祥的名声也会遗患无穷。倘若不彻底澄清,日后婢女婆子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都会联想到“音姑娘挡风水”上面去。久而久之,就算没人站出来唱白脸,她也会越来越招人厌烦,终会有住不下去的那一天。
沈婳音绝不会让这一天到来。
又过了一日,六二大师果然应杨姨娘之邀,领着弟子再次登门。
门房来通报的时候,众人正在白夫人房中商议去栖霞山需要安排的杂事。
杨姨娘面上的喜色一闪而过,继而很是怜悯地道:“音姐儿这事,也困扰咱们好几日了,这不,音姐儿主动请求再邀六二大师来一次呢,但愿今日能有个好结果。”
小婳棠扑在白夫人怀里大声道:“那老骗子不正经,音姐姐才不会不祥呢!自从音姐姐来了,祖母的精气神儿都好了不少呢!”
杨姨娘道:“老太太福泽深厚,自是什么邪祟都不怕,可是你二姐姐自小体弱,府中又没有侯爷的阳气镇着,一旦有个什么不干净的,二姐姐头一个遭不住,你看往年换季你二姐姐哪儿病过这么久,这会儿还在岫玉馆歇着呢,肯定不正常。”
“就算是为了侯爷,咱们也得小心着,珠姐儿可是侯爷的心头肉啊,夫人,你说是不是?”
白夫人的脸色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她原想着,珠姐儿气不过音姐儿进府,定会挑唆杨姨娘做些什么,自己只要静静看着杨姨娘薄待侯爷的亲生骨肉,等侯爷回来知道了真相,自己再找机会把这桩桩件件都抖给侯爷,就够杨姨娘受的了。没想到杨姨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出手就干了票这样大的,几乎要将自己的谋划连锅端了!
白夫人道:“杨姨娘说得也不无道理,总不能不管珠姐儿的死活,只是,上一回便是请的这个六二大师,倘若此人不靠谱,岂不是更加耽误了珠姐儿,依我看,还是另请……”
杨姨娘打断道:“夫人忘了?这六二大师师从前朝司天监,本事自然靠得住,否则也不能在京城挣得数一数二的名望。”
“这倒奇了,”白夫人冷笑,“我怎么记得,前朝司天监被末帝全部斩首,连其门生弟子也都屠净了?此人竟敢自称师从前朝司天监,不是赤/裸裸的瞎话么?”
小婳棠凶巴巴地帮腔:“就是老骗子!”
杨姨娘笑道:“当年司天监满门被斩,唯有六二大师活了下来,这不更加证明此人神通广大?夫人若不信,自可去问问中书令家,他们当年正是请的这位六二大师勘测别业风水呢。”
杨姨娘惯会搬出沈母、侯爷、婳珠等人压制白夫人的争辩,这回搬出中书令家也是一样的好用,白夫人果然又没词了。
沈婳音安静听了这半晌,见白夫人实在指望不上,终于起身一礼,道:“此事阿音牵涉其中,本不该多言,只听着长辈们的吩咐就是了,只是阿音不忍夫人与杨姨娘为了阿音的事不合,扰了家族和睦。不知夫人肯不肯听阿音一言?”
白夫人立时面露喜色,这孩子想必是有主意自救了,真是顶用,忙道:“好孩子,你说。”
“既然杨姨娘力荐这位六二大师,可见此人的确有些本领,说什么都是可信的。况且人都在门厅候着了,再赶人出去也不是咱们侯府的礼数,请他进千霜苑一测又何妨?不管什么结果,阿音都愿接受,想必杨姨娘和珠姐儿也愿一听大师之言,也好心安。”
白夫人越听越皱眉,敢情这音姐儿竟天真至此,那六二大师八成是被杨姨娘买通了,再测还能与上次测出两样结果来吗?这孩子糊涂啊!
杨姨娘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了,不住地夸道:“音姐儿懂事识大体,真不愧是夫人看中的孩子。既然音姐儿肯理解,那是再好不过,也不好叫人家大师在外面久候,这就请进来吧。”
第26章 揭穿
沈婳音与六二大师见礼的时候,笑意疏离,仿佛只是第一次相见。
不就是演戏么,只要信念感强,她还能比大丫姐姐演得差了?
六二大师的黑眼圈有些重,脸也微微浮肿,医女一看便知是一连几日惊悸难眠的缘故。祖宗不愧是祖宗,也不知那日用了什么招数,竟把六二大师吓成这样。
养女挡了祥瑞云云,说到底打的是白夫人的脸,当初是她非要将沈婳音领进府的。为了风水之事,她这两日没少与杨姨娘撕破脸吵,今日当然要跟着往千霜苑去,就连一直病恹恹的婳珠居然也一并去了。
六二大师很有表演欲,见围观的贵人多了,反倒越来越镇静,没有露出什么不妥,端着罗盘大展横才。
勘了半天,还是上回那句“乾位‘开’门不通”。
杨姨娘听了,脸上简直藏不住舒展之意,而白夫人的脸色就是货真价实的难看了,正待细问,又听六二大师神神叨叨地道:“所谓乾位‘开’门,据此千百里也,莽莽原野,血气为墙。”
杨姨娘犹自内心狂喜,立即道:“敢问大师,此话怎解?”
“唔……”六二大师唬人是专业的,皱着眉头把银髯捋来捋去,卖够了关子,才道:“老夫勘得,西北边疆血气太重,侯爷常年为国杀敌,亡魂的怨气铸成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恐怕阻挡了府内祥瑞呀。不过此事也易解,侯爷乃大凉护国柱石,福报深厚,只需老夫……”
月麟眼见六二大师又要跑偏到卖货上去,忙插进关键台词:“依大师之意,问题在千里之外的边疆,不在我们千霜苑?”
六二大师反应过来,瞥向她的浊眼里带着些讨好,“正是正是,此处不过一小小跨院,哪里挡得住贵府的吉祥气运?”
杨姨娘听着风向不大对,意味深长地提醒:“大师那日在岫玉馆可不是这么说的!”
六二大师支吾道:“那日……老夫只得其大略,未曾勘明不祥之地的距离,这次细勘才知根源远在北方。假如此前有什么表达不当之处,以致使贵人们生了误会,老夫惶恐。”说着,很是仙风道骨地作揖一礼杨姨娘和婳珠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
难不成这老神棍还敢故意出幺蛾子加码,那么多酬金还不够他吃的吗?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杨姨娘故意带上几分薄怒威压,不客气地道:“大师也算洛京城的风水名家,怎的说话出尔反尔?叫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听了,岂不愈发糊涂茫然?挡祥瑞之事非同小可,大师一日一个说法,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师糊弄我们后宅妇人玩呢!”
与杨姨娘的横眉立目不同,沈婳音只是乖乖巧巧陪在一旁,不去插长辈们的嘴。在场仆婢留意到音姑娘泰然自若的模样,都有些感慨,早听闻音姐儿是见过世面的,这些日子被冤枉至此,从不她见闹唤吵嚷,小小年纪就如此沉得住气,倒比过分娇嗔的二姑娘叫人舒服得多。
沈婳音还不知自己在众仆婢眼中的形象又美好了一层,她正关注着六二大师的言辞表达。
当时楚欢没来得及在沈婳音小臂上更新信息,但以她对昭王的了解,一定还有重头戏没有上演。
祖宗给她惹事的时候虽多,关键时刻却是极妥帖的,仅仅撇清干系可不像他睚眦必报的风格,怎么也得把罪魁祸首拖下水不是?
沈婳音见六二大师一味忙着作揖圆谎,不肯再往深里说,便百无聊赖地蹲身抓起一把碎石子放在掌心把玩。小小的碎石子啊,在掌心里摩擦的声音很轻微,却也有些天然的动听。
六二大师闻声瞥过去,表情僵了僵,但还是硬着头皮应付白夫人和杨姨娘那边的话头,并没有要主动吐露什么的意思。
毕竟,若再张嘴,交代出的事情就太得罪人了,他没长那么肥的胆。
以前收钱办事的时候海了去了,也没见谁像这小冤家一样上门威逼。六二大师没尝过苦头,良心也就渐渐叫狗叼了去。
今日当众推翻自己先前的言论,已经算他堪舆生涯的破例了,从此这养了半辈子的招牌便砸了一个角。要不是真怕了千霜苑这位冤家姑娘,他今日连说辞都不会改的,更别说供出合作方。
怎么着,小姑娘还敢隔空点他死穴不成?
沈婳音也不急,由着长辈们交流得激烈,自己慢悠悠绕过去,趁人不注意,玉指一弹,小碎石就在小弟子脐下三指处轻轻一碰,低调落地。
动作细微婉约,仿佛只是稚气少女在拨弄碎石。
“哈哈哈哈哈——”
不起眼的小弟子蓦地爆出放飞自我的笑声。
这厢正说着什么怪力乱神的邪气啊、不祥啊,突然这般狂笑起来,把众人都吓了好一大跳,惊愕地看向他。
疯魔的笑声在瞬间静下来的院里突兀至极,六二大师登时涨红了脸,三两步冲过去锤他,“要死啊?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敢放肆!”
小弟子笑得更厉害了,捧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直飙,叫人看着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笑死过去。
在堂堂侯府如此失礼,且不听师父管教,白夫人也皱起了眉,不悦道:“请问大师,我府上有何好笑之处,不如说出来让我们娘儿同乐?”
六二大师的老脸捱不住,额头已经见了汗,扬手就要给这发疯的小弟子一个嘴巴清醒清醒,动作却在半空一顿。
他猛然反应过来,霍地转头看向闷声不响的沈婳音。
……是她!
沈婳音小幅度地颔首表示承让,灵巧的纤指又是一张。
小弟子笑穴被解,突然就止住了癫狂,被突如其来的妖冶控制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一把揪住六二大师的袍角吼道:“师父!师父就说了吧!说了吧!”
没头没尾的,别说白夫人看不懂这对师徒唱的是哪出,就连杨姨娘也是一头雾水。
婳珠拉了拉杨姨娘的衣袖,悄声道:“姨娘,他们好吓人,既已勘毕,还是打发他们走吧。”
杨姨娘恍然,扬声喝道:“你们看!千霜苑果然藏有厉害的邪祟,这位小哥儿有道法在身都扛不住,可见这鬼地方不能再住了!快将千霜苑诸人都挪出去!”
月麟见势不好,快速上前,十分关切地问那小弟子道:“这位小郎乍笑乍止,可是有什么不适?我家姑娘通医术,需要给小郎瞧瞧么?”
小弟子几乎想给她们主仆俩磕头了,喊得嗓子都破了音:“不、不需要,不需要!需要瞧病的,恐怕是贵府的杨氏娘子啊!”
小弟子似乎练过吟诵驱邪之法,咬字清晰,一句“贵府的杨氏娘子”几乎字正腔圆。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小神棍,竟敢咒骂侯府贵人!在场的主子、婢女、婆子、健奴总有二十来号人,都听清了小弟子嚎出来的话,皆尽讶然。
一向舌灿莲花的杨姨娘不知这弟子发的什么疯,难得怔愣了一下。
还是婳珠款款上前一步,柳眉挑起,语含薄怒:“你这小子,胡言乱语什么?”
小弟子体会过两次被点穴道的滋味,吓破了胆,也搞不清状况,只当年轻姑娘们都是一伙儿的,只顾着闷头大喊:“是杨氏,都是杨氏的主意,我们师徒是被逼的呀!苍天可鉴!”
“住口!”不知哪房的管事婆子率先站出来骂人,“贱东西,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呢?”
其余几个厉害婆子也跟上,就算不知发生了何事,维护自家主子都是分内之职,不需理由。
彼此音量渐高,婳珠一个深闺女儿没应付过这种意外场面,默默借婆子们啐人的空档退回了杨姨娘身边。
买通六二大师之事是她求着杨姨娘做的,是以她对小弟子说的每一句“胡言乱语”的含义都心如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