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要送官?庞娘子吓得委顿在地。
沈婳音却在瞬息之间下了决心,不动声息地给楚欢用力使了个眼色。
人的想法,总是会因为得到新的信息而发生改变。
若按照原本商定的计划……
“当着沈叔的面,将沈婳珠的诡计拆穿。”
来时的路上,楚欢是这样建议的。
沈婳音略一思索,笑道:“如此一来,侯爷定会困惑婳珠此举的目的。他那好女儿,为何要设局毁掉一个养女的名声呢?”
“这时候,我再‘不得不’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由不得侯爷不信。”
楚欢勾起唇角,眸色沉冷,“是啊,如果你并非郑六娘真正的女儿,婳珠又为何这般忌惮于你?沈婳珠此举,恰恰佐证了自己的心虚,恰恰坐实了你才是侯府真千金,这是借力打力。”
……
思路飞转,沈婳音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
楚欢的建议固然好,可是太过于单刀直入了,那是楚欢快刀斩乱麻的风格,不是她的。
她一直以来违逆白夫人的意愿,始终隐瞒身世,不就是为了细水长流,让害死母亲的凶手一步步失去人心,到最后一击的时候再无翻身之力吗?
她忽然贪心了,忽然想在揭发之前,再添一把火……
今日或许是闹出这件事的最佳时机,但最好不要这么快就报官问审。
沈婳音抬眼看向了楚欢,看向了这个最合适出面拦住沈延的人。
改变计划,不要报官!
频繁的灵魂互换不是白换的,楚欢早与沈婳音达成了默契,只一眼就猜到了沈婳音的用意,她是想……先按下此事?
为什么啊?
楚欢虽困惑,却没有丝毫犹疑,当即抬手拦了沈延。
“沈叔且慢。”
“三哥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这点小事就不劳烦京兆尹府了,还是交给本王处置吧。因为,说来也巧,今日在场的证人,都与本王有点关系。”
他话音一落,还留在酒肆的散座食客们齐刷刷起身,面貌倏然一变,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抱拳,气吞山河地喝道:“拜见殿下!拜见侯爷!”
很微妙地并未吐露二位大人物的名号。
庞娘子和酒博士们被这群人的气势骇得险些背过气去。
“嚯!”沈延也被震惊了一脸,“这些人原来都是你的府兵?”
楚欢有些怨念地瞥了沈婳音一眼。
今日都是为了阿音啊,不得不在沈叔跟前说谎。
“本王也是才发现,原来他们背着本王在此聚会。”
大凉律,亲王不到封地就藩,都在京城建府,府兵编制满员一百五十人。
这一百五十人并非每日都全员在岗,也要轮值换休,王爷也不可能把这一百五十人个个都记住,顶多脸熟。
说是渐渐才认出来的,沈延完全不会起疑。
实则楚欢早就做好了安排,既要将计就计拿住婳珠的把柄,又绝不能让阿音大夫险些被轻薄的事传得坊市皆知。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自家府兵假装食客陆续占满桌位,关键时刻也方便就地围住酒肆,防止有人跑掉。
正此时,谢鸣带着两个便衣府兵回来,将一个酒博士按在地上跪好。
谢鸣抱拳禀报:“这个想跑,被我们拦下了。”
早防着这手,先不动声色地堵住了酒肆的几个出口。
庞娘子终于认清了形势,跪爬到楚欢脚边,泣道:“官老爷,小人也是拿钱办事,求官老爷绕过小人吧!是有人指使小人这么做的,指使小人的是那——”
沈婳音不知何时已走上前来,俯身要扶起庞娘子,手指不着痕迹地捏在她臂弯大穴上,刹那间锥骨的刺痛逼得庞娘子后半句话生生断了。
沈婳音垂头瞧着跪倒在地的庞娘子,在沈延看不见的角度,清丽的眸中含紧了警告,缓缓道:“掌柜的,有些话,还是以后慢慢交代得好,现在就急着一股脑说出来,没人有闲功夫听,明白吗?”
有四个便衣府兵得了楚欢的示意,不由分说将庞娘子和五花大绑的男人捂嘴带走了。
剩下酒博士们害怕得挤作一团。
沈延摇头叹息:“我大凉自建国以来,国泰民安,真没想到竟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做强/奸买卖,啧啧。熊熊烈日之下,阴私也无处不在啊,可恨!”
沈婳音眼观鼻鼻观心:等侯爷你知道了这笔买卖是谁下的单子,但愿别气坏了身子。
“幸好姑娘自己有些本事,将贼子擒了去,若天下女子皆如姑娘这般有自救之力,世上定能少许多冤屈。”
沈延再次不着痕迹地打量起沈婳音,看她衣着气度像是大户人家的贵女,心中猜着今日之事大约还是后宅里的勾心斗角。
他自家的后院人口简单,断不会有这等狗屁倒灶的险恶算计,但他身在高位,身边接触的不乏世家大族,越是大家子就越容易为有限的利益而暗中交锋,人脑子打出狗脑子的情况听得多了,啧啧啧。
沈延多打量沈婳音的原因,只是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眼熟了。
像极了一个他想见却再也不能见、想梦却根本不敢梦的故人。
女郎遮着半张脸,容貌自是看不全,只她身上这一套衣裙,特别是腰间那条刺绣汗巾子……太像那个人的风格了。
这么多年过去,京城的风尚早换了好几轮,他已许久不曾见过这样旧时风格的打扮。
瑛娘从前……最爱这样穿。
唉,瑛娘啊……
心脏被狠狠攥住的感觉,令沈延觉得难以呼吸。
“沈叔,方才还没得空介绍——”
楚欢的声音撞进沈延的耳廓,将沈延惊回了现实。
沈延毕竟不是青涩的少年郎了,多少年官场沉浮都熬了过来,那点遥远缥缈的心绪被他迅速压回了心底,再一抬眼,又是那个乐呵呵的沈侯爷。
沈婳音却抢在前头福了一礼,阻断楚欢的介绍。
“今日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小女子还有急事,先行一步,来日定郑重致谢。失礼了。”
说完,竟真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酒肆。
月麟和红药诧异地对视了一眼,不解主子为何突然不按计划行事,但做婢子的,遵从命令就是了,连忙低下头快步从沈延眼皮子底下溜了出去。
沈延茫然地用目光追着她们消失在夜色里,摸不着头脑。
“怎么就走了?”
他还想问问小女郎呢,万一正巧是郑家的哪位旁支外甥女……
等等,那个年龄大些的婢女好像有点眼熟哦?
楚欢反应迅速,没留给沈延思考的时间,“沈叔,今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牵扯进数名百姓,还需尽快审清前因后果,本王先失陪。”
恭恭敬敬行完礼,带着其余的府兵,押着剩余的酒博士们也撤离了酒肆。
“哎……哎!”
原本喧闹的金花酒肆迅速空落下来,只剩下沈延和数名亲随。
不是,说好的一起用饭呢??
楚欢并未跟谢鸣和府兵们回昭王府,而是独自拐进了一条漆黑小巷。
小巷里并无行人,只有一辆宽敞马车和一匹高大骏马。
车夫见楚欢来了,扭头冲车厢说了一句什么,车厢门便开了。
沈婳音跳下马车,迎上楚欢。
“我知道殿下想问什么,忽然改变计划,是因为忽生一计。殿下,今夜可否借你的体力一用?”
“借……什么?”
楚欢正想质问这任性的小女郎,反而被劈头盖脸问得发懵。
夜色里,这话从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嘴里问出来,莫名就染上了几分旖旎。
沈婳音并未察觉有何歧义,认真地期待着他的答复。经过方才的一场群戏,她的血都热了起来,简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还想干一票大的!
楚欢面上波澜不惊,望着她清澈的眼眸,压下心头的悸动,嗓音有些沙哑:“阿音想借什么都行。”
她开心起来,明眸亮晶晶的,兴奋地晃了晃楚欢的衣袖,“我想,今夜潜入镇北侯府一趟。”
潜入镇北侯府?这意思是,今晚阿音居然不打算住在镇北侯府吗?
连他都要替她按捺不住了,她这是铁了心暂且不与沈叔相认,还要套路沈叔?
从前看不出,沉稳冷静的阿音姑娘竟也会憋着小坏水,这是又设计什么呢?
楚欢抬手,将晚风中她鬓边的碎发掖回耳后,“好,我陪你。”
“你还没问我要做什么呢。”
“哦?阿音要做什么?”
沈婳音一把扯下面纱,笑得振奋雀跃,朝楚欢勾勾手,示意他附耳过来,用手拢住声音轻轻道:“我准备给侯爷……下一蛊。”
楚欢平地一个趔趄!
“下什么?!”
第60章 瑛娘
夏日凉夜,虫鸣渐起,风吹叶响。
琅芸院里,沈延却睁着眼睛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杨姨娘在被窝里轻轻踢他,“侯爷今儿是怎么啦,有心事?”
也就是白夫人远在栖霞山一无所知,否则定要气得摔了碗筷。她自以为打了一手好牌,将杨姨娘关在镇北侯府,阻止侧室在婆母跟前献殷勤,万料不到沈延提前回京,竟便宜了杨姨娘专房专宠。
沈延翻身将杨姨娘搂进怀里,叹息:“我想瑛娘了。”
杨姨娘最清楚什么才是实际的利益,根本不会去吃一个死人的醋,也跟着叹。
“妾一个人在府里的这些日子,也常想起郑夫人,想着郑夫人当年在北疆,也是这般孤身等着前线的侯爷回来,便觉得感同身受。”
极其巧妙地将话题从郑瑛榕身上扯回了自己“一个人在府里”。
沈延果然揉揉她的肩以示安抚,“夫人脾气不好,这次让你受委屈了。”
“哪里的话,妾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夫人原该管教妾的。这不,妾还因祸得福,提前见着侯爷了,妾欢喜着呢!”
一边娇嗔地说着,杨姨娘又往沈延怀里钻了钻。
沈延给完糖,又递出一棒子:“你说你也是,好端端地请什么风水先生?下次不要擅作主张,凡事听夫人安排。”
买通风水先生的前因后果,白夫人在家信里已告了一状,说是婳珠吃醋家里添了个养女,与杨姨娘串通,买通风水先生要将养女赶出去。
这些内容,沈延凭经验,最多信上七分。
女人嘛,告小状的时候自然会把自己择出去,不能偏听偏信。内宅争风吃醋的小手段,只要无伤大雅,镇守北疆的侯爷哪里会放在心上。
再加上杨姨娘这两日的枕边风,沈延更觉得风水一事白夫人一定隐瞒了旁的信息。
婳珠锦衣玉食长大,竟会为了一个养女如此小气?
肯定有内情,要么是白琬小题大做,要么是养女先做了什么。
沈延心疼杨姨娘一个人被留在府里,在下人跟前颜面扫地,又安慰:“公事已经办完,明日我们一起去街上逛逛,你也该出去散散心,然后……后日随我一起上山去吧,给老太太和夫人一个惊喜,看看我提早了多久就回来了。”
沈延自己提前上山去,的确是惊喜;再带上一个杨姨娘,对白夫人来说只能是惊吓。
等了这些天,终于得了侯爷的特赦,杨姨娘心满意足,很快便安心睡去了。
沈延却依旧望着黑夜毫无睡意。
金花酒肆里那个小女郎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
真像她啊……越回味就越觉得像,甚至比她的亲女儿婳珠还像她。
她去得那样早,留在他心里的样子还停留在最美的年华。
如今他已两鬓斑白、英俊不再,他的瑛娘在记忆里却定格在年轻貌美的模样。
他这一生,竟再无机会与她携手白头。年轻时的誓言,都随她的衣冠埋进了坟墓。
泪水划过眼尾的细纹,沾湿了枕头。
蓦地,沈延的目光锐利地刺向轩窗方向。
方才的动静细微得几乎与虫鸣融为一体,却没能逃过沈延的耳朵。
那是有人从窗下俯身经过的声音,不会错。
偷听?
还是行窃?
沈延抽出压在枕下的短刀,轻手轻脚起身出去查看。
两个值夜的婢女在外间小榻上睡着,一无所觉。
深夜鬼鬼祟祟,不可能是府中仆从,镇北侯府没人会傻到偷到侯爷就寝之处。能穿越侯府护卫深入内院,倒有几分本事。
人影在花\\径掩映处一闪而过,没能逃过镇北侯的眼睛。他这一份目力,是多少年夜间奔袭练就,世间难逢敌手。这等小毛贼,镇北侯爷毫不忌惮,只当失眠的消遣,也不喊人,提着短刀饶有兴味地追上去。
一直追到西北角的千霜苑,人影仿佛凭空消失。沈延四下一望,并无利于脱身的其他小道,于是凭直觉摸进了千霜苑,正房门户紧锁,那便绕过正房,果见一个人影立在海棠树下。
竟是个身形纤细的女子。
隔着丈许的距离,晚风吹来女子身上的香气,香气有些古怪,不像普通的熏香,而是带着浓郁的辛辣感,又甜丝丝的。
沈延顾不上理会什么香气不香气的,眯起眼,深深地望向海棠下的女子。
居然……像是金花酒肆的那个小女郎呢,连衣裳发髻都一点没变,可是似乎又瞧不真切。
“是谁?”沈延不确定地问,语气里甚至并无敌意。
女子转过身,同时檐下一排灯笼忽地亮起,霍然映亮了她白皙的面庞。
沈延脑子里昏昏沉沉,只觉此情此景似梦似梦,仿佛置身画境。他不由向前挪了两步,明明走在平地上,却走得摇晃。
看清了。
那一双明丽的眼睛,那一身天青色的薄衫,那一袭银朱红的长裙,那一条黛蓝绣花的汗巾子……
全都看清了。
“瑛娘,是你吗……”
沈延抬手按住额角,用力甩了甩发涨的头,想让这一切都感受得更真切一些。
可是脑海混沌一片,眼前景象愈发朦胧。
是她,怎么可能不是她!
“瑛娘!”
沈延伸出手,艰难地向前迈了半步,双腿却仿佛注了铅,抬不动。
沈婳音站在海棠树下,后撤了半步,重新拉开距离。
“瑛娘别走!”
沈延几乎是哭喊出来的。
白日里挺拔如松的中年将军消失了,只有深夜里痛失至爱、青春不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