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车厢里,只有左右两扇小小的车窗能漏进些许月色,看不清楚欢的脸,他仿佛叹息:“你就这么急着离开吗?”
就这么急着离开我身边吗?
下一刻,衣帛摩擦之声窸窣,他身上清淡的冷香缠过来,有温热的气息拂上沈婳音的脸,继而唇被一片温软压住。
“唔!”
沈婳音大惊,猛地扶住马车窗框,摇晃的车厢里,仿佛天地倒悬。
“别喊。”
他的唇不肯离开,上下轻碰。
喊也是没有用的,夜半的街头没有人,能听见的只有车夫,还是昭王府的老车夫。
他的气息是甜的,很暖,就和他的血一样。
沈婳音其实连喊都已经忘记了。
……
“阿音不是刺客,是我们的人……告诉司卫军,我要带她走……”
……
起伏不定的气音又在脑海里鲜活过来。
……
就在这条镇北侯府通往昭王府必经的峦平大街上,他用他自己的身体挡下了皮开肉绽的一刀。
……
官兵大喊着找大夫,她说她自己就是大夫,他却第一时间将面具扣在她脸上,不让她被旁人锁定相貌。
……
“敢问阿音医仙,本王还有救吗?”
……
她记得很清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苍白若死的容颜上带着释怀般的笑意。
……
沈婳音的脑子在短暂的空白后,慢慢找回了理智。
惊醒般,猛地推开了年轻的王。
马车碌碌,彼此的呼吸都有些凌乱,黑夜里,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只有清浅又急促的呼吸声。
曾经对于沈婳音来说,生命中所有相遇的都是过客,她没有亲人,没有固定的家,不知祖籍在何方。
她还记得第一次莫名互穿的时候,在一个并不相熟的男子体内的怪异感觉,很怕,很无措。
是从何时起,她使用楚欢的身体已习惯得像是自己的?
可是此刻,她却又清晰地感受到,对面的郎君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他凑近的时候,身上是不同于女郎的男子气息,他们是不同的。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
良久。
“阿音,我记得你说过,我发间残留的花水味道太冷。”
楚欢抬手覆上自己被阿音用力推开的胸口处,似乎笑了。
“明明你的更冷。”
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哪怕他曾在玉人花的混乱下亲吻过她,事后她也只是装傻不理睬,连一句质问都不屑于给。
就像现在,她哪怕打他骂他,也好过让他在死寂里备受煎熬。
逃避……难道不也是另一种漠视吗?
沈婳音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要你的心!”
他回答得太干脆,震得车厢里再次静默。
良久,他低声道:“哪怕你真是一介乳娘之女,哪怕难度再大,我也自信可以说服圣人赐婚,我楚怀清不要什么政治前程,不要什么世家联姻,只要我心中认定的那个姑娘。”
他的声音很轻,音色又沉,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事。
“而现实是,你竟是沈叔亲生的女儿,是镇北侯府的嫡女,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容易,简直就是上天垂怜,不是吗?”
楚欢絮絮地说着,根本没有期待这一番话能得到任何回应。不会有女郎愿意回应这样直白的孟浪之语的。
他是不敢再等了,总觉得沈婳音一旦事成,根本不会留在侯府,甚至不愿留在喧嚣浮华的洛京。
可能不知道未来哪一天,阿音就又云游四方去了,淹没在茫茫寰宇,再也找不回来。
就像她突然撞进他的人生,终究又会突然地消失离去。
在沈婳音看不见的黑暗里,楚欢的手紧紧扳住了车厢座下的木板,极力地想要克制心底的慌。
阿音一定恼了他的轻薄,说不定就此……再也不肯相见。
他是疯了,从她终于与沈侯正面相见的时候,他就已经疯了。
他能感觉到,她留在京城的日子已经进入倒数。
“停车。”
沈婳音扬声。
楚欢心头重重一沉,险些将座下的木板掰断,痛苦地闭上眼,却没敢出声阻止。
堂堂一个皇子,在夜半的车厢里亲吻一个在室女郎,还有什么资格去拦人家?
他的确是疯了。
车马停下,晃动骤止,连车轮压过路面的噪音都没有了。
楚欢知道,自己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她将消失。
微苦的药香混着如梦令残存的香气,融成一缕奇异的气息。
一双柔软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脸。
既而,她双唇的柔软沾上了他的嘴角。
楚欢猛地睁开眼!
少女已经退了开,身边的空气微凉。
“走吧。”
沈婳音冲车前的方向说道。
细细的车轮声重新响起,楚欢愕然地盯住她似乎很平静的侧脸,月光勾勒出她秀丽的轮廓,隐隐看到,她的唇角微弯。
所以,他刚才是……
被阿音调戏了吗?
缓缓地,楚欢的唇角也忍不住向上翘起。他别过头去看车窗外的夜色。
已经快到昭王府了,一轮明月随着马车的转弯从车窗框起的四方里露出来。
楚欢手肘搭在车窗下沿,以拳抵唇,眉眼含笑。
今夜,月色美。
第二日一早,沈婳音到底是没走成。
不知是不是楚欢那张乌鸦嘴太欠,数年都不曾病过的阿音大夫居然发起热来。
“先前寒气侵体过吧?疏散不及时,最近又精神紧绷、身心劳累,再加上天气变换太快,一时无法适应。总的来说没大事,只是应激性的症状,休息几日就好了。”
栾丙丙也不等楚欢反应,从药箱里取出渡兰药肆特制的处方笺,拿起昭王府下人早就备在一边的笔,笔上已周到地沾过了墨汁。
“我开两剂药,不放心的话给她熬了,能恢复得快些,但其实吃不吃都行,她这算不得什么病。”
写完,将药方往楚欢怀里一塞,栾丙丙嘎嘣齐脆地收拾好药箱背上。
“换季时节,药肆里病人太多,我们现在规定不许大夫出诊,太耽误时间。要不是为了阿音,我才不会背着赖掌柜偷偷跑出来,但估计也瞒不住,这会儿肯定已经被考勤记上一笔了,殿下看这罚款……”
楚欢忙道:“我府上出。”
栾丙丙就等这一句,满意地跟陆家宰下去领钱了。
送走了急吼吼的栾大夫,楚欢舒了口气,将处方交给下人去抓药,自己拖了一只鼓凳,在沈婳音床边坐下。
他昨晚和沈婳音回府已经过了三更天,天刚亮就被下人叫醒,说红药姑娘有事要禀。楚欢一听是红药,忙一激灵起身,叫进来一问,才知道是阿音忽然发起热来。
折腾到现在,已是日上三竿,背上的刀伤随脉搏一跳一跳地疼。
自从上次沈婳音入府为他处理刀伤,隔间琴房里的床榻就没撤掉,如今照旧将沈婳音安置在了此处。
楚欢今日没什么公务,打算坐一会儿,等沈婳音醒来,虽然不知道她会睡多久。
他的目光随意移到了沈婳音换下的外衣上。楚欢怕一会儿人醒了又要吵着上山去,这套毕竟是从千容衣行拿来的,兴许还有重要作用,不敢叫下人立马拿去洗,都被月麟叠好了放在案头。
这叠外衣的最上头,摆着一方骨雕小印,十分眼熟,一下子摄住了楚欢游移的目光。
……
“这枚私印是我从前常把玩的,往后有任何困难,可凭此信物找我府上的任何人帮忙。”
……
楚欢起身将那枚小印拿在手中,指腹摩挲过朱泥干涸的印纹。
“我想着……”
楚欢被沈婳音的声音吓着,转而惊喜:“你睡醒了?”
迅速放下小印,去试她额头的温度。
“还是热。方才栾大夫来过,开了药,正在准备。”
沈婳音揉着眼睛,低哑地说:“我想着,出门在外,万一遇到无法预料的难事,殿下这枚私印定有大用,于是贴身带着。”
楚欢点头,“好习惯,有备无患。我盼着你用它,又不希望你用得到它。”
“侯爷那边怎么样了?”
楚欢就知道她要问,早遣了人去打听过。
“叫你猜个正着,沈叔他果然一大早就出了城,正是朝栖霞山方向。不是带人骑马走的,而是用了马车,说明杨氏很可能也随行了。”
“不过你别急,”楚欢又道,“我已命人去路上埋伏了。”
“什么?”
沈婳音彻底清醒过来,诧异地坐起身,强自镇定的眼瞳里透着惊恐。
“埋伏?”
“这一路长,中途怎么都要停下休息,我叫人一路盯着,寻隙在马车上做些不要紧的小手脚,不妨碍安全,好歹拖上一阵子。手段是有点缺德,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这样一来,等你休息好了,说不定能追上。”
沈婳音:“……”
“埋伏”这个词,听着实在是夸张,居然被这祖宗乱用吓人。
“那个,对不住啊。”
楚欢话锋一转,忽而很真诚地看着沈婳音的眼睛。
“……啊?”
“那个……我……”楚欢吞吐,“怪我乌鸦嘴,真把你给说病了。”
沈婳音:“……”
下午时分,沈婳音服过药睡醒,精神复元。楚欢已为她们主仆三人准备好上等快马,并拿出一块赤金对牌。
“栖霞山其实有一条不对外开放的快道,出城后到结庐别业只需小半日。如今天长了,你若够快,在天色擦黑的时候就能赶到目的地。”
“这条路平时由羽林军旗下的一个番子把守,出示这块对牌即可通行。关卡会对对牌进行登记,其他的都不需要你费心。”
“也不必紧张,此路之所以被单独封锁,只是因为地势特殊而已,并没有别的禁忌之处。赵宁认识路,你们跟着他走就好,通过关卡以后,把对牌交给他,由他返程时带回。”
“走这条路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沈叔,记好了吗?”
千叮咛万嘱咐,好不容易送走了沈婳音一行,老陆一直扶额的手才放了下来,无奈叹气:“刺杀案尚未了结,殿下身上‘勾结突厥’的脏水还没洗干净,怎么能有所动作呢?”
“按对方污蔑的说辞,殿下在西璜镇一役所中的毒箭,是突厥人与殿下没谈妥的报复,要多颠倒黑白就多颠倒黑白,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
“殿下这时候无端启用灵蛇对牌,栖霞山关卡登记的记录明早就会摆在陛下案头,呵,殿下就等着传召问话吧。”
“本王正一品亲王,难道怕御前问话吗?”楚欢语气微冷,“老陆,自昭王府开府以来,你从来只管家事,不问政事。”
陆家宰没好气,抄着袖子,“这赤金灵蛇对牌要不是老奴亲自保管,殿下以为老奴愿意多嘴吗?到时候,只要殿下别胡沁什么被人偷了的烂理由,别给老奴扣上保管不力之罪,老奴自然不说什么。”
楚欢负着手,踱到陆家宰跟前,眯眼打量着这假装看天的大管家,嗤笑一声,“啧,老陆啊老陆,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在找什么茬。”
陆家宰不为所动,继续看天。
可气。楚欢暗自咬咬后槽牙,道:“行了,不就是想吃桂皮貊炙么?念叨这么多天,就等着传到本王耳朵里呢吧?可以,今日本王请客,叫你六侄子这就领钱订去,晚饭叫上府里几个管事的一起,大伙吃顿好的。”
“真的?”陆家宰终于不再望天,两眼直放光,“这桂皮貊炙嘛,老奴可是非聚香斋的不吃啊!全大凉估计就数他家的最好,也最贵,加上煲汤的话……得将近九千钱,殿下可别反悔。”
还加煲汤?这老狐狸……
楚欢咬牙,点了头。
“得嘞!”陆家宰喜笑颜开,“那灵蛇对牌,殿下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殿下随意!实在不行传老奴向陛下解释也成,都好说,都好说!那……咱们晚饭时候再叙?老奴先告退了,哈哈!”
说完,态度十分好地行礼,屁颠屁颠喊陆家六族侄订餐去了。
狠狠宰了主子一顿大席,爽!
暮色四合的时候,两辆挂着镇北侯府家徽的马车一前一后,将将赶在城门落锁前进了洛京城。
紧闭的车窗打开一条缝,一个柔柔细细地声音对车夫道:“停车,请岑妈妈过来一趟。”
于是两辆马车靠边停下,后一辆里下来一个气质不凡的老妈妈,来到前一辆的车窗前,“二姑娘有何吩咐?”
“我想吃徐记的樱桃糕。”
岑妈妈笑着回话:“夫人吩咐了,叫老奴一路护送二姑娘回府,路上不可有半点差池,也不叫随意闲逛。姑娘若饿了,车上还有带的糕饼,或是再坚持片刻,我们很快就到府里了。”
车窗嘭的一声关上,岑妈妈也不介意被甩了脸色,仍旧笑着回自己的马车去了。两车继续行进。
车厢里,婳珠胡乱用袖子抹去满脸的眼泪,咬着唇不肯哭出声。
在京中的这十二年,她就不曾受过如今这等闲气!
为了能获得谈条件的资格,她冒了平生最大的险,佯作上吊。
虽是佯作,但她也是真实地踢翻了凳子,真实地被悬在白绫圈上,真实地尝过了窒息的痛苦,不过是如愿被婢女们及时救下,没有真的死去罢了!
等白夫人听说了自尽的消息,仓惶赶到她面前的时候,婳珠瞧着夫人那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样子,简直想笑。
看啊,夫人是多么怕她死去啊,如果她这时候死了,侯爷怎么可能放过夫人!
看啊,她沈婳珠想做的事,果然没有做不成的!
“我想杨姨娘了,请夫人送我回府见她一面。”
为了这样一个请求,珠姐儿竟急得上吊了?白夫人的脸色由于过渡惊吓而苍白着,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一口就答应了她的要求,叮嘱了最信得过的岑妈妈和张妈妈必须轮流值守,并且第二天就得带珠姐儿回别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