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姨娘一直等在牡丹园的亭子里,那里视野开阔,四面的景都能看到。于是她望见侯爷很快从如意斋出来,一个人撑伞在园子里信步闲逛,也不提灯,也不叫下人跟着。
“大家都在议论今晚的事,无论路过谁的院子,都能听见墙角有人谈论。我到正房想找夫人问问情况,结果夫人也不肯多说什么。棠姐儿听夫人抱怨杨姨娘出手打了人,闹着想来瞧瞧你,只夫人不许,说雨太大了要着凉,命人哄她去睡了。”
孟姨娘放下喝了一半的热乳酪,倾身凑近坐在榻几对面的沈婳音,心疼地想伸手摸摸她受伤的侧颊,又知道伤处碰不得。
“音姐儿,说句事后诸葛的话,姨娘早就觉着你不是一般的女郎,你和珠姐儿之间绝不是闺阁龃龉那般简单。你与珠姐儿,是真的被别有用心之人对调了身份,对吧?不管别人如何想,姨娘是信你的。”
血水滴在泥土里,浇灌了海棠根。
沈延展开掌心,一截尖利的断玉已经染得满是血色。他把手伸出伞外,雨水很快冲刷掉了玉上的红,也冲刷掉了掌心的红。
……
“你连我唯一的女儿都弄丢了。”
……
“到底有什么资格说想我?”
……
“瑛娘……”
沈延再次握紧掌心,感受碎玉扎破皮肉带来的剧痛。
痛,使人清醒。
“瑛娘,昨夜是你托梦吗?”
“你想告诉延郎什么?”
“那孩子所言……是真的吗?”
男人独自撑伞穿行在暴雨里,雨声淹没了他的行迹。
那些仆婢背地里是怎么议论的来着?
……
“原来如此。”
“怪不得呢。”
“还以为音姑娘是侯爷留在外面的血脉,原来根本就是正室夫人所出的嫡女啊。”
“早就觉得二姑娘有问题了。”
……
他们在听闻养女的说法之后,为什么一个个都不震惊,反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白琬为什么敢下重手惩罚婳珠,而不是拿出嫡母理家的正常思维,打死那个攀咬主子的青娉?
杨姨娘口口声声说养女用心险恶,说得言之凿凿,说得情绪激愤,为什么从不举出具体的例子?
大郎从小就最疼婳珠,这一次,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曾替婳珠辩白?
家仆最懂得趋炎附势、趋利避害,怎么竟不向着身份高贵的二姑娘,而是清一色地为养女兴奋?
他不在家的这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延停住脚步,呆立半晌,颓然扔开手中的伞,仰面迎向暴雨。
雨水砸在脸上生疼,顺着他的皱纹蜿蜒流淌。
苍天啊……
苍天啊。
第64章 进宫
翌日从早饭起,果然又是大厨房按院送餐食,听闻侯爷一直没从松烟轩出来过,也不见任何人。
杨姨娘不愧是个清醒又现实的女人,明白谁才是掌握生杀予夺的人,所以没来找沈婳音的麻烦,而是去侯爷的松烟轩哭过两次,可惜连门都没能进去。
仿佛只要不相见,时间就能够停住,一切就还可以维持在过去。
想必在婳珠回来之前,侯爷是不会露面了。
经了一夜暴雨,阳光格外灿烂,空气里混着芳香的泥土气息,奇花异草被雨水冲刷一新,衬得莲汀居愈加瓦青墙白,更添了几分江南味道。
沈婳音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荡着,蟹壳青的提花罗裙一次次晃过火红的长春花丛,一直晃到影子缩短,日上中天。
用过午饭,沈婳音放下碧绡帐,倚着隐囊小憩,却又睡不着。
月麟就猜到音姑娘醒着,悄悄进来,摸进她的帐子。
“侯爷会不会不信啊?”
纠结了一晚上加一整个上午,月麟还是按不下担心。
“单凭相貌和信物,抵得过侯爷与二姑娘十几年的父女感情吗?二姑娘和侯爷的相貌也没有不像到那个地步,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哪儿有那么多像不像啊?亲父女也不是个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呀……”
“我觉得他已经信了。”
沈婳音手中绕着香囊的系带,一圈圈缠在食指上,又一圈圈解开,再一圈圈缠上。
“不管他自己承不承认,他的内心深处已经信了,否则不会一直躲着夫人和我。如果他认为我的话完全是假的,就不会等婳珠回来对质,直接将我处置了便是。”
月麟挠挠额角,“侯爷戎马一生……有这么容易相信一个人吗?这可是在挑战他过去十几年的认知呢。”
“一张相似的脸,一对碎了的玉镯,分量或许压不过他整整十二年的认知,也压不过他对婳珠十二年的亲情。但如果,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所有人都相信我才是镇北侯府的真千金,那么这件事就会在侯爷心中重新掂量,不是吗?”
……
“殿下是想说,同样的道理放在侯府也是一样的。”
……
“小婢女看似人微言轻,平日里在夫人或其他主子面前回话,如何措辞、如何应对,都发挥着细微的作用。”
……
“润物细无声……”沈婳音自语。
“啊?”月麟茫然。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会留意到细节,越是会从细节作出判断。根据青娉她们打探到的,现在大家多数都选择了相信我,至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婳珠争辩。侯爷越是不与我正面交流,就越是证明他看进了大家的态度,他正在消化这些细节里藏着的巨大信息,正在消化这个巨大的真相,他在动摇。”
沈婳音拉起月麟的手,长睫掩住了眸中的五味杂陈。
“这一次,我是该好好谢谢大家。是大家信我,侯爷才更加信我,我是被大家一起保护了啊……”
月麟不大明白沈婳音的那些大道理,哼唧着趴在床边,“唉,明明大家都相信姑娘是真千金,却没一个能做主将这事认证下来,只能全凭侯爷独断。姑娘,这世道怎么赋予了男人这么大权力呢?要杀要剐,全得听侯爷一句话,连夫人都不能做主。”
这世间,一个家里可以有众多的女人,却都不被允许拥有太多的权力,这些女人最终都要依靠男人养活,顺着男人的意思过日子。
好烦啊。
沈婳音侧躺下蜷起来,与月麟脸对着脸,呼吸对着呼吸,叹息:“夫人那般的女子,身怀武艺,性格爽朗,却也在后宅里生生消磨得瞻前顾后、看人脸色。”
月麟撇撇小嘴,“夫人是正室,处境还算好的呢。”
可不是吗?
譬如孟姨娘,平时几乎没有存在感,要不是偶尔坐在一起吃顿饭,沈婳音简直觉得她是透明的。
如果说杨姨娘的生存之道是大争,争到连夫人都不敢轻易把她怎么样,那么孟姨娘就是不争,找一个角落低调地活着,生怕碍了谁的眼。
就像孟姨娘连夜赶来示好,一切可能对她有用的人她都想讨好,因为她既无地位又缺宠爱,除了侯府姨娘的名分,再无立身之基,说不定哪天一个无心之失就会被主君、主母提脚卖了。
这就是内宅的四方天。
“可是……”
沈婳音笑笑,微微红肿的左颊丝毫不曾减弱她的美,反而在原本的清丽之上添了几许叛逆野性。
“你我小小女子,纵使无法打破世间运行千百年的规则,至少可以不负自己的心,不折腰,不低头。”
眼看残阳晚照,二姑娘婳珠仍未抵达别业,连个快马回来报信儿的都没见着。
沈婳音早就换好了衣裳随时准备着,却听说白夫人身边的阿锦亲自过来了,急匆匆地连气都喘不匀,请音姑娘赶快到前面去,不可耽搁。
这动静,绝不可能是那二姑娘大驾回园。
沈婳音一到前厅,就见到几个衣着统一的男人。胸背花圆领窄袖衫,乌纱描金曲脚帽……这服色样式她见过——御前内官!
圣人口谕,请镇北侯沈延、夫人白氏及养女沈婳音后日巳时入宫。
众人皆讶然,甚至连持续一日夜的尴尬都来不及在意。
“侯爷,婳珠呢,婳珠怎么还没回来?”
沈延亲自送内官出去,趁机多打听了几句。内官素知镇北侯的分量,自然知无不言。沈延一回屋,杨姨娘忙上去问。
沈延脸色复杂,“平安公公说,婳珠此刻很安全,叫咱们放心。”
这话说得,杨姨娘更不放心了,她急急抓住沈延的袖角,“内官怎会知晓婳珠的下落?他们路上碰见了?”
沈延讳莫如深地看着女眷们,“平安公公说,婳珠在宫里。”
众人皆惊。
“婳珠……为什么会在宫里啊?”
杨姨娘手脚都凉了。
“她一个没出嫁的小女郎,怎么进得了大内?啊,一定是被什么人带进去的,可是谁会带她进宫去呢?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也就懂得些胭脂水粉,能做什么啊?”
她问沈延,沈延问谁去?
“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事,婳珠是我镇北侯的女儿,在大内不可能受苦,别胡思乱想。”
沈延拍拍杨姨娘,让她稍安勿躁,自己斟了一盏凉茶一口饮尽。
后日巳时入宫,这是要他们明日一早就下山,后日上午等小朝会一散就面圣。
沈婳音,沈婳珠,皇宫,镇北侯府……
沈延的食指一下一下叩击案几,品味着这几个词之间的联系。
问题的关键,的确就是杨姨娘的那个疑问,婳珠怎么会出现在皇宫大内?
他的视线落到了沈婳音身上。
凉帝召见镇北侯,这很平常,连同夫人一起见,也不算稀奇,可是怎会点名要求沈婳音也一并入宫?
圣人传的是医女沈婳音,还是镇北侯养女沈婳音?
沈延这一瞧,才注意到了沈婳音左颊的异样,原本白皙的皮肤烙着一块巴掌大的浅浅红印,微微肿起,显得本就纤细的小姑娘特别可怜,像被谁欺负了。
那张小脸莫名与梦中的瑛娘重合起来,从眼神到轮廓,无一不像。
灯烛下这个角度看过去,沈婳音,简直就是瑛娘复生。
明明只见过她寥寥数面,连话都不曾说上几句,心脏被攥住的感觉却因她而再度出现。沈延甚至有种冲动,想将小姑娘护进怀里温柔安慰。
白夫人留意到沈延在看什么,积极解释:“昨晚杨姨娘生气,惩戒了音姐儿。”
“惩戒?”沈延挑眉,锐利的目光扫向杨姨娘。杨姨娘原本想瞪白夫人的一眼只得生生忍了下来。
“是音姐儿她……她欺人太甚……”
在沈延青黑的脸色下,杨姨娘的声音越说越小。
沈延的目光一寸寸冷下去,杨姨娘从没见过这样的侯爷。她的侯爷总是笑嘻嘻的,甚至有时候活泼得像个老顽童。而此刻,他危险得像一把厚重又锋利的刀。
“侯爷,这不能怪妾呀!”
杨姨娘先心虚了。
“婳珠是侯爷和妾心尖儿上的,妾听不得有人污蔑她的血统,这要是传出去,婳珠以后还怎么嫁人哪?侯爷——”
出身低微的杨氏一向行事欠妥,偶尔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很少闹到沈延眼前。他一直怜惜杨氏年轻时吃了许多苦,又真心陪伴自己多年,还将婳珠视如己出地养大,床笫之间也颇善解人意,于是对于那些偶尔的小错他并不当回事。
所有的容忍宽纵,总归有个限度。
侯爵之家的姨娘,动手打了家里的姐儿,美其名曰惩戒,下手之重甚至过了一日夜还留着痕迹,无非就是因为沈婳音说了一番挑战她切身利益的惊天之语,而这惊天之语的真假甚至还没有最终定论,他身为一家之长还没有发过话,谁给她的权力和脸面让她肆意发泄?
简直……说她什么才好呢?泼辣,低俗,混账?又或是,狗急跳墙?
他不在乎自己的后宅女眷没有显赫家世,但不代表他愿意自己的女人如市井泼妇一般全无体统。
沈延抬起手,阻止杨姨娘再吵闹下去。
“不必再说,你的心思我都懂。”
果然,侯爷还是疼她的,杨姨娘心中一喜。
却听沈延道:“昨日下雨,湿气重,家里的床褥都潮了,你既这般喜欢拍打,那就辛苦杨姨娘,今晚替我拍打拍打床褥,将里面的丝絮疏松疏松,这样睡起来才舒服,想必杨姨娘很乐意吧?”
杨姨娘脸色微变,勉强扯起嘴角:“当、当然,能为侯爷整理床褥,妾很欢喜呢。”
沈延笑了笑,那笑在灯烛下映得有些走形,“杨姨娘处处为婳珠考虑,自是极爱孩子们,棠姐儿和音姐儿的床褥、还有大郎、二郎的,杨姨娘也会雨露均沾,对吧?”
杨姨娘笑容一僵。
白夫人笑得灿烂:“还是杨姨娘能干,这么多活一晚上就能做完,我可比不得。”
指了阿锦,叫帮着将各院的床褥送过去,好好陪杨姨娘干活。
这么多床褥的丝絮等着疏松,怎么也得拍上大半宿吧?双手就算不脱层皮,也得肿上两日。
阿锦搀走了面色苍白的杨姨娘,前厅一下子清净了许多,连空气都变得清新。
沈婳音看向沈延的眸光里添了一丝温度。
“山上有多少马车?”沈延问。
仆从回:“原本五辆,二姑娘带走两辆回城,如今还剩三辆。”
倒是不富裕,总不能一辆都不给山上留。沈延、白琬和沈婳音是必走之人,就算沈延和侍从骑马,少带婢女轻装简行,两辆车也捉襟见肘。
沈延下令:“今晚收拾好两辆车,马都喂好,留杨氏和孟氏好生照看老太太和孩子们,大郎这几天不要出去胡闹,安心在家侍奉祖母、照看好弟弟妹妹。”
“至于圣人传召的原因,等进了宫就都清楚了,不可私下妄议。”
安排完,亲去如意斋向老太太禀报事宜。
临走前,一直乖巧立在下首的沈婳音破天荒地主动叫住了沈延。
“侯爷,两辆马车承载量有限,恐会十分拥挤。阿音和婢女都会骑马,此次上山下山便是骑马来去的,可以省出半车空间。”
她说话不疾不徐,微垂着眼睫的模样特别乖顺,瞧着就是个清爽干净的孩子,不像会说谎求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