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听在沈延耳中,竟隐隐像郑瑛榕的音色。
年头太远,瑛娘的嗓音在记忆里被岁月冲刷得朦胧,但这小姑娘的声音天然有种熟悉感,仿佛清泉灌进心里,说不出的通透舒服。
泡影般的温馨感受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继而使沈延心里愈发乱麻一般。
“你的好意我知道了。”
似是拿不准该称呼什么,便冠以笼统的一个“你”,但他的语气一改这两日的沉冷,柔和了许多。
“隔日就要进宫,一路奔波太过劳累,保持良好的状态更要紧些。我和夫人不带行李,城中府里物品都齐全,马车挤得下。”
说完,他似乎习惯性地笑了笑,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回来。
“老太太说,多亏了你改良的方子,她的身子比从前大好了,辛苦。”
沈母还叮嘱沈延,要好好待这个孩子。这一句沈延没说。
沈延本以为沈婳音会说些奉承的漂亮话,比如“老太太贵体有起色就太好了”,或是“这都是晚辈应当做的”,但沈婳音没有。
她明眸弯起来,道:“身为医者,最大的满足莫过于治病对症、调养见效。”
神采奕奕,眉宇疏阔,清风朗月。
许多年前,洛京中也曾有这样一个美人,皎皎婷婷,温雅明霁。
沈延微怔。
沈婳音不是第一次进宫了。
她曾借楚欢的身体走过一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生怕被人察觉自己并非昭王本人。
这一次,她是堂堂正正被圣人点名召见,脚踩在实地上,终于可以坦然应对。
巍峨殿宇,朱墙青瓦,长长的宫道,数不尽的高门……故地重临。
沈延一路都在暗暗观察这个养女,见她进退有度,神态自若,全无“登天”的紧张拘谨,不知是由于年少无知,还是足够沉稳自持。
这样一个孩子,会骗他吗?
可若她说的都是真的,那婳珠……
不能想,一想就觉得心乱如麻。
一行人照例被带到了北辰殿偏殿等候。
白夫人颇有些紧张,她出身不高,只在大婚后入宫当面拜见过皇后娘娘,倒也参加过宫宴,到底不是近距离面见帝王。这次连进宫的原因都不清楚,也不知会面临什么情况,心中始终惴惴,连口水都不敢喝。
头戴沉甸甸的珠翠冠,身着华丽品服大衫,行动颇为不便,万一汤汤水水洒在身上或者殿里……索性还是不吃不喝吧。
沈婳音倒是心态很好,很心大地吃着内侍摆上来的水果。
大内官来请的时候,见小姑娘正不见外地吃吃喝喝,很是慈爱地笑了笑,发自内心地夸奖阿音姑娘可爱又沉稳。
沈延留意到了大内官使用的亲昵称呼——阿音姑娘。
能将名字留在御前的人,都不简单。
白夫人怀着对未知的恐惧,紧张得险些被裙子绊倒,沈延及时托了她一把,颇无语,只得紧紧牵住妻子的手,无言打气。
北辰殿沈婳音先前来过一次,几个月过去,陈设不大一样了,赏玩的摆件换过,还添置了盛着碎冰的摇扇箱。
凉帝长身玉立,俊朗犹存,正在端详一盆栽培精良的花,沈婳音没见过,叫不上名字。
虽不确定皇帝为何点名要见她,但沈婳音心中是不怕的。或许侯爷会认为今日乃是为着沈家女儿的身世之谜,沈婳音却清楚,婳珠是假的,所以绝不可能自掘坟墓。
那么,是为了峦平刺杀案的所谓“女刺客”吗?
她事后仔细想过,沈家人八成会相信婳珠和洺溪的目击,因为他们之间有亲情,但皇帝凭什么相信呢?她没有武功,当事人昭王也不会承认,婳珠的话不足以拿她怎样,没什么好怕的。
沈婳音从容地随侯爷与夫人行了大礼,龙涎香的味道均匀地散在大殿里,昭示着此间主人的至高身份。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凉帝的凝视,但不敢贸然抬眼回视。
镇北侯何等眼色,微笑介绍:“养女沈婳音。”
凉帝点头,“医术高明,年少有为。”
这八个字出口便是掷地有声,给阿音大夫的职业生涯镶了一道御赐的金边。
用不了一日,整个京城杏林都会为之震动。当下,沈延和白琬先被如此高的评价砸了一脑袋。
“陛下谬赞了。”
沈婳音心中欢喜,面上却能绷住,恬淡行礼,分寸拿捏得完美。
内官来报,昭王到了。
果然也召见了昭王,沈婳音更加确认自己的猜测没错。
但……龙涎香!
昭王的玉人花毒基本已解,血液里的余毒却并不能一次性根除,还需等它们在体内汇聚到一处大穴后,再次行针拔毒,方可永绝后患。
龙涎香如同四面楚歌,只盼着今日的召见不要持续太久,否则,谁都说不准那残存的一点点玉人花会否兴风作浪。
楚欢瞧见沈婳音左颊的淡痕,不由得蹙眉,随即收敛,在殿中站定,朗朗青年,气宇堂堂:“不知陛下召儿前来所为何事?”
凉帝淡然一笑。
内官这才引着沈婳珠从另一侧上殿。
这是凉帝瞧着镇北侯的面子,体恤沈二姑娘体弱,特许她最后才到。
镇北侯恭敬谢恩。
镇北侯年轻时再怎么同凉帝出生入死过,到底隔着君臣鸿沟,私下里对弈小酌都使得,但是在这大殿之上,在诸多人的面前,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分寸。
婳珠上殿,神情也算平静,没有半分勉强,像是主动入宫的,更印证了沈婳音的猜测。
凉帝一掀衣摆,在矮脚长案后坐下,即便背景是一整面色调清雅的雕花翡翠大屏,也盖不住君王的威风八面。
“沈婳珠,今日昭王、镇北侯、侯夫人、阿音全都在此,你将昨日对朕讲的,再说一遍。”
第65章 御状
阿音?皇帝称沈婳音为阿音,这也太亲切了?沈延和白琬双双怀疑自己耳朵瘸了。
“峦平街刺杀案发当日,臣女不巧就在现场。”
婳珠到底在侯府娇养十二年,世面还是颇见过些的,表现得比白夫人镇定,御前对答居然不怯,那底气就仿佛有人在背后撑腰一般。
她道:“那日,原是我们镇北侯府搬去栖霞山别业避暑的日子,臣女因口渴想喝饮子,便带着一个婢女亲自离队去买,在一家酒肆的二楼包厢休息时,正好从窗口看到了昭王殿下遇刺的全过程。”
碰上刺杀那日的事,婳珠回家只说被拦在了管控区里,为此耽搁了,其余的从没提过。白夫人不禁愕然。
沈延更是对今日的主题大感意外,他彼时不在京中,对刺杀案所闻不多,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楚欢则敏锐地意识到了婳珠想说的重点,静观其变,与沈婳音的视线相碰,旋即滑过。
婳珠将昭王与一个女郎共同突围的过程娓娓道来,言语流畅,细节详尽,腹稿准备得十分充分,重点扣在了女郎用昭王的身体为自己挡刀上。
“陛下,案发现场的这个女郎至今未捉拿归案,是因为,她就是渡兰药肆的医女,阿音!所以昭王殿下自然百般包庇!”
平地惊雷。
镇北侯夫妇当场愣住。白夫人自不必说,没厥过去已算她坚强,就连沈延都惊得生生倒退了两步。
反倒当事人楚欢和沈婳音敛目静听,无甚过激反应。
沈延回神,连忙斥道:“婳珠!这是御前!岂可胡言乱语!”
欺君是大不敬,位列大凉律十重罪,小孩子知不知轻重!
“父亲,正因在御前,婳珠才必须将所见所知原原本本地上达天听。”
镇北侯对大凉和今上的忠心不会有人怀疑,这是要把沈婳音这个异心之人清出去,故而不强调镇北侯府养女的身份,特意强化了“渡兰药肆的医女”。
“那女郎的衣着身形臣女都看得清楚,她当时露出了全脸,就是沈婳音无疑。”
“臣女事后获悉,那女郎在现场当众说过一句话——‘我就是大夫’。”
“而半个京城都知道,昭王遇刺的刀伤,正是沈婳音接手医治的。原本那一天,沈婳音就是为了要去昭王府,才未与全家同日出城。”
“时间,体貌,前因后果,全部吻合。”
婳珠叩首。
“事关重大,臣女有私心,唯恐牵连无辜的镇北侯府,故而斗胆将所见所知据实禀报陛下!”
凉帝二度听完,简短评价:“重重细节,与司卫军统领赵岐的报告相符。”
这是一枚金口玉言的御戳,盖在了婳珠的叙述上,肯定了毋庸置疑的真实性。
白夫人一把撑住沈延的胳膊才没吓瘫在地,养女是自己千方百计领回来的,当时有多积极现在就有多后悔!假如养女有刺客之嫌,那自己这个牵线人……
现在责怪婳珠不事先打声招呼已无意义,沈延眸色复杂地看向沈婳音,费力地问:“你有何解释?”
这其实是一盘死棋,若婳珠说的是真话,养女要死;若是假话,婳珠脱不开罪。
沈婳音轻提裙摆,不慌不忙地跪下,连眉心都没有蹙起半分,坦坦荡荡。
“启禀陛下,臣女不会武功,平生也从未习武,愿接受陛下任何查验。”
凉帝早有准备,轻抬下颌,便有一个宫廷女卫上前,让沈婳音站起来,在她的手臂和腿上仔细拿捏了几下,又探了她的脉息。
“无习武痕迹,无内功痕迹。”
凉帝挑眉,沉稳地表达着惊讶。
白夫人见沈婳音洗清嫌疑,才刚松了口气,忽又迟钝地意识到,这不就说明他们二姑娘欺君吗?!登时双腿转筋,跌坐在地。
而婳珠,居然一改平时的浮躁性急,脸上也十分稳得住,甚至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她道:“如此,便足以证明了。”
沈延搀起面无血色的白琬,深觉自己快被这个女儿搞死了,咬牙问:“还证明什么?”
婳珠诡异地勾起唇角,“父亲,可曾听说过灵魂互换吗?”
瑞王府。
三个豪奴打扮的男人立在宽敞简明的前厅,一个个塌肩缩脖,宛如挨训的小鸡仔。
瑞王一身怒火,叉着腰来回溜达。
“你们就是这样替本王管理府邸的?”
他站定,尾音愤怒地高高扬起,仿佛一条鞭子抽在三人身上。
“本王才离京几日?就有人出入本王的寝室如入无人之境,翻走了本王深藏的物件,好大的本事啊!”
室内侍立的仆婢跪倒一片。
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三人不敢吱声,深知再辩解也是苍白。
“还是说,你们打量着本王没个正经官职,配不上你们尽心?”
这就是诛心了,三人忙不迭地跪下请罪。
瑞王却不许他们废话,“冠冕堂皇的话术你们比本王精得多,本王懒得听。给你!三天时间,查出内鬼,否则,别怪本王上家法!”
豪奴领命,麻利地滚了。
瑞王兀自生了会儿气,使劲咬了咬后槽牙,喊人备马,飞快地更衣出门,却在门口与一个熟人走个了对脸。
来人一袭米白色薄丝圆领袍,金镶玉的革带点亮了一身富贵,整个人洁净得如同冰雕玉琢,身后跟着四五个气质出众的锦衣从人。
他微笑瞧着瑞王那张铁青又诧异的脸,恭敬行礼:“瑞王哥哥安好。”
“老六?”瑞王脸上的怒意都来不及收起,“你这是路过?”
六皇子笑而不语,也没有要让开路的意思。
瑞王于是了然,脸色一沉,“千万别告诉本王你是专程来我府上的,本王现在没空接待,下回提前递名帖。”
赤/裸裸的呛人,六皇子也不恼,平心静气地道:“瑞王哥哥这是去见昭王哥哥?他这会儿怕是不在府里呢。”
瑞王眼神一凛,“你怎知道?”
“小弟不光知道昭王哥哥现在何处,小弟还知道,瑞王哥哥家里丢了东西,顶顶机密的东西。”
六皇子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手腕一抖,把纸展开,拎到瑞王面前。
“哥哥请看,是这个吗?”
瑞王脸色骤变,猛地将纸夺在手里,目眦尽裂地盯着六皇子,“你把它给谁看过?”
白衣少年人畜无害地一笑,“倒也没给谁看,不过是请人仿着字迹誊抄了一份——噢,便是哥哥手中这份,小弟特意送过来。至于原件……这会儿应当已呈到御前了。”
瑞王一把揪住六皇子的衣领,双方从人几乎在同时抽刀,气氛登时剑拔弩张。
六皇子坦然地直视着瑞王那张因极怒而扭曲的脸,微笑着小声提醒:“大街上呢,人来人往的,哥哥可要注意形象。昭王哥哥好不容易为你求了个亲王之爵,哥哥你可别犯下什么错给辜负了。毕竟,这尊贵的王爵之下,哥哥可是连寸功的底气都没有呢。”
瑞王怒不可遏,一拳锤在六皇子脸上,打得六皇子直接滚下瑞王府门前石阶,被从人七手八脚地扶坐起来,嘴里的血染脏了洁白衣襟。
这一拳的威力非同小可,让六皇子还清醒着没昏过去,已是念着兄弟一场。
锵啷一声,瑞王抽出腰间宝剑,隔着高高的石阶遥指六皇子,“我知道,那日,幕后凶手是你。”
这句话,在场的只有瑞王和六皇子彼此能懂。
“你如今这是——”
瑞王握剑的手骨节泛白,左手捏着的假信件攥成一团。
“——垂死挣扎!”
六皇子被这一拳打得昏天黑地,尽最大努力扯了扯麻木的嘴角,“哈哈,有了瑞王哥哥这两封书信,最后谁先死还真不一定,哥哥你说是不是?”
“灵魂互换?”
沈延喃喃,望向凉帝,脸色几经变换。
沈婳音和楚欢下意识看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凝重。这个秘密,他们几乎习以为常,甚至瑞王已经离京去寻解除方法,只差这一点,竟被婳珠发现了?
婳珠朗声禀报:“陛下,据臣女数月来的观察,发现沈婳音身上有诸多疑点。”
凉帝倒有了兴致,“说来。”
“沈婳音未曾习武,那么她的身体素质应当与寻常女郎无异。”
凉帝认同。
“可是就在入府后不久,她曾当众一脚踢断了一棵海碗粗细的樱树。敢问沈婳音,你此时此刻还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