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欢剑眉竖起,捏住她软软的右脸,“小小年纪,说谁幼稚呢?”
“给我放手……”沈婳音皱着鼻子把他的爪子用力拍掉,“楚怀清祖宗,您老人家还有脸提互穿?”
提起这个沈婳音就一肚子火,那一脚断树、金钗入木,还有岫玉馆斗琴,都是从谁而来?这祖宗从没让她安生过。
“杨姨娘敢打我耳光,我决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一次不必你替我出头,我自己可以的。”
沈婳音神情坚定,清秀的小脸分明还稚气未脱,蓦地,她又想起了什么,坚定的表情有些松动。
“不过……还是得请你帮个小忙,只是小小小的忙而已噢。”
楚欢扶额,挡住自己唇角的笑意,垂头装着冷漠:“刚不还在说你自己可以?”
“我……我忽然想到其中一环,只有昭王殿下你能帮我呀。”
沈婳音试探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小的力气仿佛撒娇。
楚欢算是弄明白了,有事“昭王殿下”,没事“您老人家”。行吧。
“明日夫人不是要带崔氏入宫吗?我想请你想个法子,在圣人跟前垫句话,把杨姨娘也请进宫。”
楚欢还以为伟大的阿音大夫有什么绝妙主意。他不可思议地绕到她跟前蹲下,捧住她的脑袋。
沈婳音花瓣似的小嘴被他的手掌挤得变形,声音含糊:“唔!你干嘛?”
“我晃晃看你脑袋里有没有进水啊!”
你脑袋才进了水!沈婳音恨恨咬牙,一指戳在他章门穴附近,戳得衣冠楚楚的昭王腰上一软,仰坐在地。
他跌坐进午后的阳光里,棱角分明的脸被光影分割出清晰的明暗,阴影中的眸子深若幽潭,阳光下的眸子仿佛墨玉。
楚欢坐着没动。
耍赖。沈婳音内心翻了个白眼,跳下长榻,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快起来吧,尊贵的昭王殿下。”
楚欢唇角一勾,搭上了沈婳音那只友善的小手,一用力,将纤细的女郎向自己拽来。
“会点穴了不起啊。”
楚欢张臂接住她,愉悦地回味着女郎小鸟般的一声惊呼。
“竟敢偷袭本王,谁给你的胆子?”
“楚家的王爷可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那什么。”
词汇太美,沈婳音不想说。
她脸色涨红,使劲去推楚欢。
楚欢不放,眉梢藏了笑意,板起脸审问怀里的小姑娘:“让杨姨娘进宫,不是给自己增加敌人吗?”
上午在北辰殿中,沈婳音高声爆出的一句“她冒充了臣女的身份想杀人灭口”,不仅令婳珠当场肝胆俱裂,还把喜怒不形于色的凉帝都炸得久久合不拢嘴。
紧接着是一团混乱,婳珠极力否认,沈婳音简述始末,沈延的脸色精彩纷呈,白夫人则早就参与其中,怎么都脱不开干系。而凉帝,震惊又兴奋地大手一挥,做主定要将真假千金案查个水落石出。
沈延:……谢主隆恩。
沈婳音简直怀疑,凉帝对沈延打出的仗义牌是假,八卦心才是真……
空口无凭,沈婳音向凉帝建议,派人将乳娘崔氏接入京中,即可见分晓。白夫人却坦承,崔氏其人已然在洛京城里,明日即可带其入宫对质。
午后的阳光发烫,配着院中未被粘干净的蝉的长鸣,笼得室内一片燥热。
沈婳音挣开楚欢的环抱,满脸不高兴地躲远,垂头理着衣裳的褶皱,嘟囔:“我可不相信杨姨娘什么都不知道。婳珠是她一手带大的,那么小的孩子,乍然离开自己的亲娘崔氏,进入到全然陌生的侯府,言语间难道真的毫无破绽?我不信。”
对于杨姨娘的嫌疑,沈婳音偶尔琢磨起白夫人当初领她进府的用意,隐隐摸到了这一层可能。夫人想帮侯爷找回亲生女儿是真,对付素来不睦的杨姨娘……也定是要紧的一项目的。
小女郎的衣裙明明已顺得很平整,却还在东抚抚西弄弄,就是不肯抬眼看楚欢。
楚欢伸出手,接住一寸暖阳,眼底笑意荡开,被羽睫遮住。
“阿音说得对。让杨氏进宫一并对质,且看她是黑是白。”
北辰殿。
皇帝在龙榻上连续翻了两次身,仍是全无睡意,索性坐起,挥退了打扇的宫婢。
身材虚胖的大总管闻声小步驱入,一见这情景,肌肉灵活的脸上登时挂上愁容,“陛下睡不着?”
凉帝一直望着窗口,隔着半透的窗纸只见绿影斑驳。
“阿贵,你觉得她像吗?”
一句残缺不全的话,仿佛梦呓,大总管阿贵却听懂了,叹息:“老奴瞧着像。”
“哪个更像?”
御前的差事不好干,非得从半句话里听出全意来。胖子阿贵是从云州就跟在燕云王身边的老人儿,如今凉帝身边的旧仆只剩他自己,他当然是最懂帝心的那个。
“老奴不敢妄言。”
凉帝果然道:“随意说说罢了,赦你无罪。”
胖总管这才道:“老奴瞧着,阿音姑娘更有郑六娘的神韵。”
这一句果然说到了凉帝的心坎上。凉帝望向窗外的双眼微微弯起,隐隐染上了笑,年过半百的男人仿佛在这一瞬又回到了风华正茂之年。
那年,他率领云州铁骑荡平京畿的藩王□□,入主洛京,第一次见到了十七岁的郑瑛榕,惊为天人。
帝子降兮,描画的大约便是那一眼的惊艳。
燕云王从没为一个女人如此神魂颠倒过,却终究没能得到她。
她说:“我不过一小小女子,一生所愿不过清净度日,寻一自在之所,与夫君共剪窗烛、红袖添香。大王日后是要改朝换代、荣登大宝之人,万民归心,前程无量,天下最好的佳人都会聚于大王身侧,而区区一我,将会在宫城脚下一直看着大王开创盛世,为大王祝祷祈福。”
二十五年过去,当年郑瑛榕拒绝他的一番话言犹在耳,字字清晰。
“她二十岁那年才成亲,二十三岁随他去了北疆战场,二十五岁诞下一女,如今女儿也快十七了吧?”
凉帝喃喃,宛如自语。
身殒边塞那年,她不过才二十九,如今他都快到活到她的两世长了。
大总管躬身:“郑六娘的事,陛下一桩桩都记在心里。”
“是朕迟了一步,”凉帝叹息,“早在朕与她相识之前,她心里就已有了人。”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婳珠连忙用帕子沾沾满面的泪。
一个小内侍道:“我家主人有请。”
引着婳珠来到院后一处无人之地。
婳珠见到那长身玉立的背影,不由又潸然泪下。
“六皇子,我都按照您教我的说了,谁知圣人并未大怒,也未下令彻查,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误,您说过的,用我的身份去揭发灵魂互换最为合适……”
“沈姑娘,”六皇子泠然打断,“你到底是谁?”
婳珠一噎。
以六皇子的身份,打探大殿上发生的事并不难。
“沈姑娘,我冒险给你看瑞王哥哥的信件,一句一句教你如何除掉沈婳音,可不是为了让你来打血统官司的。”
夏日午后的阳光烈得刺眼,巷道笼在高高殿宇的阴影里,凉风穿过,阴测测的,将少年郎褐红的衣袍都映得像冷掉的血色。
恐惧的泪水从眼中扑簌而下,婳珠上前两步跪倒在少年郎脚边,死死扯住他的玉带。
“六皇子,您定要相信我!我迈进这宫中涉险,全是因为六皇子你啊!”
这话像是触碰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经,少年郎周身气场骤寒,毫不留情地去掰婳珠的纤细手指,奈何她扣得死紧,竟没掰动,他不得不扭头去看。
婳珠瞧见了他的脸,愣住,继而被烫着似的迅速放开了手。
“您……您被打了?”
六皇子小半边脸都是淤青的,两颊肿成了不一样的大小,薄唇也歪向了一边。
六皇子平生最爱泪美人,垂眸瞧见婳珠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原本冷硬的心肠竟生出一种诡异的怜惜感,他俯下身,冷白的手背抹去她的泪痕。
“沈姑娘,如果有一天,圣人使手段逼你说出受谁指使,”他人不人鬼不鬼脸笼在阴影里,阴森地说着,“你会交代出我吗?”
婳珠向后跌去,只想离这个丑陋可怖的人远一点,“当、当然不会!”
“假如你出卖了我,”六皇子逼上一步,用力捧住她的脸,他修长的手凉得不似活人,“那么不论你原本是谁,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你这号人了,明白?”
婳珠咬住唇,哆嗦道:“明、明、明白。”
“明白就好。”
六皇子用力扯出一个嘴歪脸斜的笑,比哭还难看。
“对于明日的身份调查,沈姑娘可有想法?”
“明日……明日夫人会带来一个证人,一个……一个曾经的乳娘。我现不知那乳娘身在何处,不过镇北侯府总要派人与她接头入宫,还是有迹可循的。请六皇子务必找到那乳娘,点醒她:若想让自己的女儿活命,请她……千万想清楚自己的女儿是谁。”
能明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婳珠也不确定以崔氏的见识,能不能明白过来。
但六皇子大约是明白的,他再一次咧嘴笑了笑,似是嘲弄。
“沈姑娘,对我来说,你是谁都没有关系,只要你能坐实沈婳音与昭王灵魂互换,你我就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因为这世间容不下怪力乱神,圣人更容不得一个邪怪皇子留在身边。而一旦失败,任凭你是谁都会比我死得更早,我楚歆说到做到,沈姑娘看着办。”
望着那风华绝代的背影消失在无人的宫巷尽头,婳珠才发觉自己双腿软得站不起来,脊背的冷汗已湿透薄衫。
翌日上午小朝会散班后,凉帝果然又腾出时间,专门处理镇北侯家的真假千金案。
沈婳音由衷怀疑是否皇帝的日常太千篇一律,遇到家庭案件竟如此津津有味。
沈婳音、婳珠和镇北侯夫妇第一批上殿,杨姨娘作为抚养沈二姑娘之人,也被从栖霞山接进城中,很快亦被召入大殿。诸人将来龙去脉简要梳理过后,凉帝命人带上崔氏。
沈婳音眼睫微垂,余光看向婳珠。婳珠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嘴唇紧紧咬着,整个人绷得很僵。
入殿前,白夫人悄悄告诉沈婳音,崔氏在京之事婳珠昨日才知,这中间并无机会与崔氏串供。白夫人保证,她已亲自强调欺君后果,崔氏不敢不说实话。
……但愿吧。
沈婳音收回余光,深吸一口气,与众人一起回头看向大殿门口。
中年妇人一身干净的粗布衫,气色尚可,显然被白琬的人照料得很好,甚至比在北疆时胖了些,只是到底患病许久,脸色病容依旧,拘谨得走路顺拐,典型的没见过世面的民妇形象。
沈婳音下意识观察婳珠的反应,只见她神情怔忪,更多的是茫然。
婳珠已有十二年未见过崔氏,眼前的民妇九分陌生,苍老,病弱,畏缩,唯眉眼间的相貌隐隐熟悉,哪怕在大街上迎面相看,也绝无可能认得出来。
上殿后,内官当众一项项问话,再次核实身份细节,的确就是崔氏没错。婳珠全程倔强地别着头,只想离这个穷苦妇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终于到了凉帝亲自问话的环节。
“崔氏,你认认,哪个是你女儿?”
沈婳音和婳珠被要求直面前方,不许与崔氏对视。
辉煌肃穆的偌大宫殿于崔氏而言直比仙境,两旁雕塑般的宫人便如神兵天降,御座上的男人更是令她连抬头都不敢。
场面如此,崔氏又提前被内官教导过不可有半字欺瞒,此时实在怕得厉害,身子抖得站不起来,最后还是由小内侍搀着,才颤巍巍绕着沈婳音和婳珠看了两圈。
两个姑娘俱是衣锦戴玉,恍若神妃仙子,无论哪个都与从前大不相同。
崔氏从眼前经过两次,宛如过去的十二年以携风带雪的狂暴在眼前迅速掠过。沈婳音闭上眼,仿佛自己还是那个不知父族姓甚的孤儿,一睁眼,神魂归位,生动的现实扑面而来。她终究是,走到了这一天。
崔氏每多走一步,沈延就觉得自己的心脏被踏碎了一回。方才崔氏上殿之时,他并未如众人一般好奇这底层民妇,而是默默观察两个姑娘的反应。
不得不承认……是婳珠的反应更耐人寻味。
是错觉,对吧?
沈延第三次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嗓音紧绷地催道:“崔氏,有这般难认吗?你的女儿,到底是今年才刚分开的那个,还是十二年没见的那个?”
他一出口,崔氏就被吓得跪倒在地,继而……
就见崔氏泪眼婆娑地扑抱住了沈婳音的腰。
沈婳音猝不及防,本能地想推开,可是崔氏枯瘦的手仿佛从地狱里伸出,如荆棘一般用尽全力钳住了她。
“音姐儿!”
崔氏抱着她的纤腰,仰头咧嘴哭嚎。
“你受苦了!阿娘日日都想你!咱们快回家好不好!”
第68章 作证
什么……
阴森森的寒意从脊背爬满全身,沈婳音整个人都愣住。
崔氏还在哭诉:“夫人命我认珠姐儿为女儿,可是阿娘不敢啊!珠姐儿是郑夫人所出的千金,阿娘当年颇受郑夫人恩惠,怎么配唤珠姐儿为女儿?”
“胡言乱语!”白夫人几乎炸了,“我何曾指使过你什么!”
崔氏弱不禁风地哭着,泪水在干燥黑黄的老脸上顺着沟壑流淌,“夫人将老奴偷偷从玉煌镇带入京城,却不许老奴与女儿相见,不就是指使老奴按夫人您的意思行事吗?”
“我让你指认谁是你的亲女儿!何曾教你说谎!”
白夫人气得浑身乱颤。
崔氏无辜,“老奴……老奴正在照做啊。”
阶下诸人的脸色精彩纷呈。白琬瞠目结舌,沈延眉头紧锁,杨姨娘则噙着淡淡的笑意。
婳珠不知被什么情绪击中,红了眼圈,拼命忍住,眼泪却像有自己的意识,用眸子里涌出来。
凉帝不言则已,一问戳心:“沈婳珠,你哭什么?”
婳珠泪水奔流,自知失态,求生的本能使她出奇得镇定。
她嘴角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朗声回道:“陛下,今日臣女能沉冤得雪,臣女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