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他已近狂怒,高高扬起碗口粗细的手臂。
时间仿佛停住。
婳珠惊恐地屏住呼吸,曾经身为镇北侯嫡女的骄傲在零落四散,在从每一次呼吸里飞快流走。
但时间并不会真的为谁停住,沈延的手真实地在空中高举了片刻,最后一巴掌落下,落在了他自己的脸上,发出了响亮的一声。
婳珠浑身一颤,被这一掌的力度吓到,也被这一掌惊醒——她十二年的“父亲”,在这一声脆响里……烟消云散了。
仿佛浑身都失去了体温,承受不住的绝望感填满了胸腔。
她在这一刻清晰地明白,沈婳音终究还是摧毁了她作为沈家“嫡女”的一切。
为什么沈婳音当时没有死呢?为什么她活着回到了京城,回到了镇北侯府?崔氏明明说过珠珠已经死了的。大脑一片空白中,婳珠只有这一个想法。
内官来报,崔氏和杨氏都招了。
凉帝看完供词,崩了半日的脸色彻底沉郁下来,哗啦啦将一案的奏表拂了满地,殿中诸人慌忙跪倒。
凉帝亲自捏着供词,步下玉阶,在沈延身旁半蹲下来,重重拍了他的肩膀两下。
“你寻的好乳娘,你纳的美娇妾,你养的乖‘嫡女’。”
凉帝把供词摔在沈延跟前,拂袖离殿。
直到听到殿外皇帝起驾离去,殿内诸人才陆续起身,唯有婳珠伏在原地不敢动。
镇北侯指节泛白,将两份供词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看完。
大总管回来,对镇北侯恭敬道:“陛下吩咐,将崔氏及其女儿关押严审,看还能吐出什么。”
婳珠跪伏在原地,浑身僵冷,额前交叠的双手颤抖着握成拳,牙齿咯咯打颤。
楚欢倒是颇感意外,本以为拿到了供词就已结束,“还审什么?”
圆滚滚的大总管和蔼地道:“陛下说了,此事没完。”
尖细的嗓音分外有种阴森之意。
沈延问:“圣人……可还留了别的话?”
大总管素知镇北侯与凉帝有手足之情,尽可以说大实话,便如实道:“陛下说,不值。”
沈延浑身一僵,无地自容。
不值。
替瑛娘不值。
“陛下还说,当年郑夫人选了侯爷,不过是因为——”
“因为什么?”
“后半句陛下不曾说完。”
沈延却已经知道答案,脸色瞬间极其难看。
大总管随和告退,收走了供词,将面如死灰的崔氏女儿也一并带了下去。
北辰殿附近的夏蝉早已被用粘杆除尽,室外连一丝风都没有,侍立的内侍一动不动,大殿内静得令人透不过气。
沈延一点点抬头,望向几步外的沈婳音。
窈窕清丽的女儿,出落得亭亭大方,有着温雅的书卷之气,又有着深宅女郎所没有的疏阔坚韧。
她也一直在注视着沈延,只是那眼神很淡,淡得近乎疏离。是的,他们前几日才平生第一次相见,她对他甚至称不上熟悉,怎会有感情?沈延胸臆中的一声“对不起”便堵在喉咙,发不出来。
“……为什么没有早点联系我?”
最后,沈延只挤出这一句。
一道年轻挺拔的身影挡住了视线中的小女郎,是楚欢横在了两人中间。
“走到今日这一步尚且取信艰难,阿音若从一开始就坦明身份,岂非‘引颈待戮’?自然了,血缘大事,难以验定,不能全怪沈叔。”
楚欢淡淡勾唇,语气中却听不出宽慰。
说完,楚欢轻轻牵起沈婳音的左腕,颔首告辞。沈婳音垂眼行礼,什么都没说,与楚欢并肩走出大殿。
她并不是故意不留一言,只是……要说些什么呢?
唤一声父亲?太过陌生,一时叫不出口。
道一句感谢?真相是她本应得的,没有必要。
那便只有沉默吧,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彼此的尴尬。
留在大殿上的,唯有小女郎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沈延的视线追着沈婳音的左腕,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那里,曾经缀着一对叮当镯。
但凡自己能早点清醒,杨氏都不敢待沈婳音那般跋扈,崔氏也不会对着沈婳音发疯哭闹。
沈延望着殿门的方向,久久失神,连内侍请他去用中饭也没有听到。
殿外朱墙树影,日光刺目,一团光晕中,封侯诏书的墨迹丝丝缕缕向上倒退……
崔氏局促不安送出孩子的双手向后倒退……
他与瑛娘携手驱向北疆的车队向后倒退……
大婚之日迎妻的仪仗向后倒退……
岁月,无法倒退。
崔氏,沈婳珠,杨朦胧……
沈延目光变冷,抬手抓紧腰间革带,本该挂着佩刀的位置。
瑛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70章 盛名
楚欢一路牵着沈婳音细细的腕子,在绿荫下穿过长长宫道,回到沈婳音的暂时住之处丹宁殿,清了宫婢,回身阖上门。
室内一片清凉,隔绝了外面的闷热。
沈婳音的眸子亮晶晶的,唇边染着轻松愉快的笑意。
“高兴了?”
楚欢被她的欢喜感染,也不由得眸中含笑。
“方才在殿上,还以为你不开心。”
沈婳音轻哼,眼尾带出少女不经意的天然媚态。
“不知为何,当着侯爷的面笑不出来。”
“那就不笑,想笑的时候再笑。”
楚欢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心。
“上午胜似一场鏖战,累了吧?好好用饭。”
两人都有着胜不骄的良好品质,此刻的开心十分克制自持,但通达胸臆的畅快感还是从眼角眉梢偷跑出来。
对于崔氏,楚欢知之不多,但他互穿时总会被不长眼的沈二姑娘挑衅到,偶尔也撞上虚以逶迤的杨姨娘,以前在侯府的随手反击只能算小打小闹,如今总算大出了一口气,只盼着早日处置。
沈婳音拂开他的爪子,问师父安鹤之怎会在京城。
原来昨日楚欢派人给渡兰药肆的栾丙丙送了信,想着兴许她能提供民间的验亲之法,问来问去,这才得知,原来沈婳音南下入京后不久,安鹤之也到了京畿附近,只告知了栾丙丙一人。安鹤之一直在默默关注沈婳音的情况,楚欢便将他请进宫中,正好赶上关键。
宫中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久留之地,安鹤之名声虽响,却是布衣,此刻已然出宫。沈婳音早习惯了师门各人散成满天星,倒也不急着见他。
桌上已摆了餐食碗筷,因此处只住了沈婳音一个贵人,所以只有一份。
楚欢不急着走,拖来鼓凳坐在一旁专注地看沈婳音吃,看她的脸颊一鼓一鼓,吃得很香。
沈婳音咽下一口饭,“不饿吗?快回去用饭吧,你那里的份例定比我的丰盛,这么眼巴巴瞧着,叫我多不好意思。”
丰盛是自然,毕竟是皇子的餐食,但楚欢现在没胃口,不仅没胃口,还隐隐想休息片刻。
宫婢都在外面候着,楚欢动手给自己斟了半盏清凉解暑茶饮下,“可能是天气热,吃不下。”
沈婳音只得由着他。
今日在北辰殿波折百出,好在最终邪不克正,小姑娘颇有些兴奋,一直絮絮叨叨:“我还以为你要逼我师父再用共燃之法,原来只是一步虚棋,只为了逼侯爷早做决断。其实崔氏和杨氏都熬不住审的,白白把我师父牵扯进来干嘛?宫廷于他……实是一生阴影。”
“阿音,你一点都不在乎沈叔的态度吗?”
楚欢答非所问,撑着头恹恹懒懒的。
“于你而言,沈叔在最后关头是主动相信了你,还是被供词被动说服,难道没有分别?”
“没有分别。”
沈婳音扒了一大口饭,答得理所当然。此处无人盯着,她不必如在侯府那般小口咀嚼,吃起来像个小松鼠。
“我阿音不需要镇北侯对我摆出什么态度,我想看到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将崔氏母女的罪行公之于众,然后为我母亲的死讨个说法。”
她从记事起自己就没有父亲,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有需求。她的亲情分为两半,四岁前是母亲,四岁后是师父。当然,师兄师姐亦对她也多有关照,沈婳音觉得足够。
楚欢自幼培养成的思维却是父权至上,兄弟几个的前程一半在自己手里,一半在于圣人的青眼,只不过他与瑞王都不是争着到圣人面前孔雀开屏的那种皇子罢了,但父权的统治地位仍在思想深处不可撼动,得到父亲的肯定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所以他才会借安鹤之的验亲禁法逼镇北侯做出决断。
原来对阿音来说并不是。
只是她话中透出的意思令楚欢心头微沉。
那是一种……抓不住的缥缈感。
阿音的目的似乎只是打假,并不是归宗。所以,她终究是……不会留下的吗?
楚欢拿起帕子把她嘴角的汤汁抹掉,被小姑娘嫌弃地白了一眼,他微微一哂,眼中却没有笑意。
实是不知今生还能看到几次她的小白眼。
天光中的姑娘,最终也会与天光一并消失吗?
他勾勾唇角,道:“崔氏、杨氏、沈婳珠……如今该落网的大多落网,只剩下婳珠背后之人——那个拿到瑞王信件的人。这个人你放心,尽管交给我,他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你。”
沈婳音点头。楚欢要做的事,自然都能办成,她从不怀疑。
她吃饭时两腮鼓鼓点头的样子,像是某种特别可爱的小动物,楚欢瞧着就想笑,但笑了怕是会被点穴,还是憋住不笑的好。
沈婳音却发愁起另一件事。身份的问题已基本解决,只剩最后宣判,当务之急又变回了被召进宫的最初原因——灵魂互换案。
如果二人不能尽快解除互穿,那迟早会被抓到证据。而眼下,估计还要被留在宫中观察一阵子,除非能把瑞王的书信证据推翻。
“这两日我试试找机会请圣人放我出宫一趟,只要能见到五弟,就能知道——”
楚欢话音突兀地一顿,痛苦地扶住额角,本能想起身到窗边透气,才一站起,就失了平衡,身子撞上圆桌,撞得碗碟颤动。
沈婳音面色一凛,连忙放下碗筷去扶他,迅速明白了状况。
“殿下,你今日不该去御前的!”
玉人花的一点残毒比预计的来得更早更猛,是龙涎香浓烈之故。
这一波症状来得凶急,楚欢倒在地上,额角已渗出了虚汗。
他拉住沈婳音的手将她拽到面前,近得与她呼吸相闻,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她:“赵宁在宫里……不可使第四人得知……”
下午时分,凉帝使人来传口谕,叫沈婳音在宫中随便玩,并指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公主陪伴。
短短一句口谕,帝宠已显。
然而,丹宁殿中,赵宁焦头烂额地抹了把汗。
赵宁自告奋勇去应付公主们,打着昭王的旗号,说她们的昭王哥哥与沈家妹妹有正事要谈,胡诌个内容,先搪塞过去,总之不能叫人知道昭王如今的情况。
玉人花的最后根除极其要紧,时机并不好拿捏,若早了,余毒未曾聚集完毕,达不到效果;若晚了,余毒彻底融进血液,就再也拔不出来。如今便是龙涎香外力扰乱,到了不能再拖的关头。
赵宁素知主子的心思,叮嘱沈婳音万万不可惊动圣人和琰妃娘娘,必须偷偷行针。
这可犯了难,沈婳音两手空空,自打昨日进来就不曾出去,银针、药引等物全在宫外。
偏赵宁只是昭王府的内侍,没有出入宫门的权限,此事又不可假手于人……
一筹莫展之际,沈婳音灵光一现,从颈上取下一个坠子,交给赵宁。
“此为昭王私印,你拿去霞和宫见琰妃娘娘,她定认得,到时使个过得去的借口,请她借你出宫令牌。”
总算是有了门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赵宁前脚刚走,丹宁殿就迎来了露和宫的宫人。琰妃着人来请阿音姑娘去吃点心,道是原本昨日便想请的,知道阿音有北辰殿的正事,怕添乱,这才今日来请。
楚欢身边不能无人看顾,沈婳音也不敢放宫婢进屋,怕走露风声,只得硬着头皮拒绝了琰妃的邀请,借口自己上午太累,有些不适,恐状态不佳对娘娘不敬,等休息好了自去请罪。
结果琰妃那边直接派人送来各种好吃的、好喝的,弄得沈婳音更加有种说谎的羞愧,只恨楚欢那祖宗自找龙涎香的麻烦。
推掉了两波大佛,沈婳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很古怪。
昭王府又无王妃,连近身伺候的婢女都没有,为何会有内侍?内侍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方便伺候女主子吗?
沈婳音好奇心起,很想把楚欢摇醒问问,但楚欢昏睡得浑浑噩噩,不可能有所回应。
啊,真的很好奇啊……
后来,也不知消息如何不胫而走,第一波关于真假千金的轩然大波刚在京城炸响,后一波小道消息又轰轰烈烈而来。
满城都在传,镇北侯嫡女沈婳音不愧是洛京明珠生下的小明珠,公主们都想和她做朋友,琰妃有意选她做媳妇,只是昭王小气不肯放人,只留沈婳音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等沈婳音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大无语的时候,已是数日后了,乃是后话。
这一次行针十分顺利,从效果来看算是功德圆满,不再需要下一次。
昭王楚欢的玉人花毒彻底治愈,阿音大夫相当欣慰。
沈婳音帮楚欢披上中衣,让他自去穿戴,自己回身收拾针袋。
“殿下,我有点好奇。”
“嗯?”
沈婳音问:“殿下手里又没有我是嫡女的确凿证据,怎么会那般坚定地相信我?”
楚欢压根没当个事,“可能我没有沈叔对沈婳珠的多年父女情,沈婳珠之于我只是个陌生的姑娘,所以可以冷静看待,不会一叶障目。”
“而且,”他系好衣带回身,扶正沈婳音的身子,笑得黠魅,“我深知你,所以不需要证据,骨子里就可以相信我们阿音。”
……又来了。
啊,这家伙,牙酸!
好好一个王爷,从前好像不是这样子呢。
沈婳音无语,视线不经意落在他松散的领口处,瞟见他一片结实的胸膛,连忙移开视线。
“还有第二个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