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心脏在绞痛。
沈婳音用尽全力去推涕泗横流的崔氏,“崔妈妈!你清醒点!当初是你拉住我说,希望把亲生女儿换回来,我才得知自己的父族是谁!这些你都不认了吗?”
崔氏拼命摇头,“阿娘从没有这么说过,音姐儿,你怎么糊涂了?”
魔鬼!崔氏就是个魔鬼!沈婳音一瞬间觉得她枯瘦的手简直就是一双魔爪,不拖自己入地狱不肯罢休!
慌乱中,沈婳音下意识地望向了沈延。
她明白沈延并不是援兵,他也在等一个答案,甚至,在此刻没有选择站出来维护婳珠已是难能可贵。
但此刻,镇北侯也正望着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中的神色竟隐隐熟悉,是那晚面对“瑛娘”时的错愕与痛惜,仿佛陷在了回忆里,怔忪失神。
沈婳音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至少暗暗松了口气。幸好府中家仆都是偏向她的,使侯爷无法忽视全府的态度,对“婳珠是郑夫人的骨血”这件事产生了根本的动摇。
能够撼动十二年的认知,本就是胜利。
沈婳音彻底冷静下来,小脸上是超脱年龄的肃然,喝道:“崔妈妈!欺君是大不敬,是谁指使了你?他们那是要害死你,你自己可要想清楚!”
这个人不可能是婳珠,婳珠一直在宫中,没有机会见到崔氏!那会是谁,是谁在背后张开了獠牙?
沈婳音告诉自己要镇定,她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牌,重要的一张牌,她托了昭王使人去透消息的!
大总管觑着凉帝的眼色,见凉帝蹙眉沉吟不语,只一直瞧着沈婳音,没有阻止阶下喧闹的意思,便也不去掺和阶下的一团乱麻。
沈婳音却不肯放凉帝隔岸观火,她朗声道:“陛下!一个村野妇人,见识有限,不懂轻重,极易被人指使,恳请陛下彻查,崔氏这两日都曾和谁接触,都说了什么!否则难以服众!”
凉帝答应得很干脆:“准。”
婳珠一个激灵,不小心咬破了唇,血腥气沾到舌尖,令她不适。但她尽力撑着表面,僵硬地定住自己,不允许自己再作出任何会引人怀疑的反应。
有内官出面将白琬和崔氏都请下去问话。
正此时,外面来人报,中书令郑施楠与诰命太夫人在殿外求见。
中书令有进宫令牌,只要宫门未落锁,便可直接凭令牌入宫。
听到这个消息,沈婳音明眸亮起,花瓣般的粉唇轻轻弯起,清丽的小脸仿佛笼上了一层明媚的光晕。
凉帝竟是先望着沈婳音失神片刻,直到被胖总管细细的咳嗽惊醒,才道:“快请。”
殿外值守的内官会将殿内正进行正事告知中书令,既敢进殿通报,便说明郑中书的求见非同小可。
郑中书自是人中龙凤,其母太夫人一身璀璨宫装,华发如银,气度也凛然不可侵,比之在结庐别业的相见更令沈婳音惊叹。
郑中书禀明来意,原来竟是为着真假千金案,他是专程陪同母亲前来。凉帝只当是沈郑两家修好,是沈家昨日将消息透给了郑家,并未多想。
当年郑瑛榕拒了燕云王,在外人看来便与整个洛京郑氏拒了燕云王是一样的,虽没能结成亲,但燕云王并未记仇,仍重用郑家,任人唯贤,甚至对有“夺爱之仇”的沈延,多年来也并无隔阂。这份度量,世无其二,知道楚、沈、郑三家旧事之人,都得真心赞今上一声宽仁明君。
沈婳音请楚欢帮忙透风声的时候,并不知郑家人会不会有所反应,她甚至不确定郑家太夫人是否察觉了自己的暗示。
这是一次纯粹的赌。
所幸,她赌对了。
郑家太夫人果然带来了令所有人震惊的线索:外孙女身上,有一处胎记。
这是当年郑瑛榕在世时,在家信中随笔写到的,记号很不显眼,所以原本不值一提。如今这个不起眼的细节,竟派上了用场。
男女七岁不同席,而实际上,婳珠被从北疆接入侯府时四岁,沈延就已经回避女娃的更衣沐浴,照料婳珠的杨姨娘也从未提起此事,所以他甚至都不知女儿身上有胎记。
别说沈延,就连沈婳音自己都不知身上竟有什么胎记。
她从四岁起即独立沐浴,就算今年搬进镇北侯府,她也不习惯洗澡时有人在侧,一直亲力亲为。
贴身伺候的月麟、红药都没说起过,不知是因为胎记位置在连更衣都不会露出的地方,还是纯粹因为印记太小没被关注。
但至少有一件事沈婳音终于得到了答案:郑家别业洒她满身茶汤的婢女,果然就是故意的……
沈婳音:“……”
殿上当场笔墨伺候,由太夫人将信中描述的胎记形状画在纸上,呈与凉帝。
宫婢分别将沈婳音和婳珠带下去检查。离去时,沈婳音的视线从杨姨娘身上扫过,竟见她非但不慌,反而面带微笑,沈婳音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
凉帝怜郑家太夫人体弱,特别赐了座,众人便各怀心事地等,素来好心态的沈延尤其心浮气躁。
不多时,一个宫婢回来,将两张图纸呈给御前内官,内官呈给大总管,大总管面上丝毫不动,躬身呈与凉帝,反倒是凉帝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
沈延忙问如何。
凉帝直接下了令:“请皇后来。”
内官转身,又被凉帝叫住。
“不,还是让二位宝林去瞧。”
二位宝林在今上为数不多的嫔妃中位份最低、资历最浅,只正六品,娘家与郑、沈两姓高门无甚走动,最能令人信服。
沈延额头又见了汗。这是出什么问题了?竟要惊动后宫二次验看。
可是圣人拿什么判断结果有无异常?沈延不由得心念百转,迅速想到了一种可能,直被自己这个猜测惊得瞠目——莫不是……莫不是圣人也察觉了沈婳音与瑛娘的莫名神似,而胎记的结果却……
沈延只觉当年平定北疆都不及此刻焦头烂额,暗中去觑郑家太夫人的脸色,果然也是一样的凝重;杨姨娘则更别不必说,若不是不敢在御前乱来,早就冲上去抢那图纸看。
等候许久,又有宫婢送了图纸上殿,内官依次捧给众人观看,两回的图案基本一样。
婳珠的胎记与太夫人所绘基本相同。沈婳音也有胎记,形状大小却相去甚远。
就算当年的胎记只是以文字描述,也不可能差这许多。
从崔氏到胎记,证据的指向竟是一致的。
郑家太夫人的本意是来替沈婳音作证,面对如此结果,也十分意外。
她实是没有料到,婳珠和沈婳音的身上竟同时有胎记,且位置一模一样。
她原本顺着一点点蛛丝马迹,以为沈婳音才是六娘的孩子。
看来,竟是错了。
怎会错了?
她不能相信,如沈婳音那般瞧着清灵剔透的孩子,竟有如此心机,在自己身上作伪。
郑中书扶太夫人重新坐下,低声宽慰,望母亲不要急坏了身子。
他今日才第一次见沈婳音,一见之下,此前对婳珠不似六妹的遗憾竟似被填补了,本能地便觉那小姑娘亲切。
但结果如此,显然他们郑家人想多了,竟鲁莽举证,当下还是想想出宫后如何与沈家解释才好。
沈婳音拿着图纸,细看了胎记位置和形状,才知道自己背心处,有一片淡红的四瓣花朵状印记,很小,还蛮好看的,平日会被小衣遮住。
而郑家太夫人所绘,形状像一只鞘翅打开的七星瓢虫,颜色鲜红欲滴。婳珠的印记正是如此,像得离奇。
婳珠这辈子从未这般得意过,被压抑了数月的崩溃痛苦一下子找到了泄口。她从沈婳音手中夺过图纸,眸中精光四射,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恶狠狠地警告:“阿音,戏该结束了,滚回你的北疆去,我饶你一条狗命。”
沈婳音毫不畏缩地回视过去,眸色清利如刃。多行不义必自毙,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能否宽仁已不是她一人可以决定。
“我已经给过你太多次机会了,太多次了。”沈婳音替婳珠抻平了歪掉的衣领,声音寒似玄冰,“每一次我都没有把事做绝,我一直幻想或许年少时的玩伴没有那么恶毒呢?是我错了,你根本没有一颗人的心,你们母女都没有。”
在婳珠的困惑和惊怒中,沈婳音霍然朝凉帝行礼,道:“启禀陛下,臣女有一请求。”
婳珠悄声冷笑:“请求定罪之时手下留情吗?”
沈婳音道:“请太医验看臣女与沈婳珠的胎记是否为自然形成!”
婳珠登时如遭雷劈。
杨姨娘冲口而出:“你什么意思!”
立刻被内官喝止。
大殿上尊卑分明,凉帝在听沈婳音说话,哪有杨氏插嘴的余地?
沈婳音解释:“刺红之法已发展百年,将两支细针紧绑,浸渍到红色颜料中,颜料将留存于两针之间,用针刺上皮肤的同时,颜料将注入皮肤,愈合后一生不褪,民间常用此法在身上绘制图案。”
这个凉帝和沈延都懂,与刺青同理。
沈延听懂了沈婳音的弦外之意,脸色变得苍白。
杨姨娘和婳珠的脸色却比沈延更白。婳珠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慌忙求助地看向杨姨娘。
杨姨娘直拿帕子沾眼角,“音姐儿!够了!闹出这桩案子的是你,夫人找来证人,证人已经指认;太夫人绘出胎记图案,你又不符,还要狡辩什么?我们镇北侯府究竟哪里对不起你,要被你这样抹黑?看在奶姐妹一场的份上,请你也为珠姐儿想想吧,被你这般闹,她日后可怎么嫁人?”
郑家太夫人却颤巍巍起身,问向沈婳音:“姑娘你的意思是,珠姐儿的胎记可能是伪造的?那老身想请教姑娘,就算你想证明珠姐儿胎记作伪,则你的与图案相去甚远,难道能证明你才是六娘的骨肉?”
这是真心求教。
沈婳音福身一礼,“回太夫人,许多人的胎记并非一成不变。随着慢慢长大,变小甚至消失都有可能。尤以青色片状胎记与鲜红斑块胎记最易消退。此为医书所载,太夫人若不信,尽可咨询太医。”
杨姨娘怒而打断:“总不能胎记相符的是假的,有变化的反而是真的吧——”
她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响彻大殿,使她的尾音戛然而止。
杨姨娘不敢置信地捂住火辣辣的侧脸,愕然地盯着郑家太夫人。当着满殿诸人的面,这一掌胜似将她的面皮活活剥下来仍到地上踩。
郑家太夫人瞧都不瞧她一眼,回身向凉帝颔首,“陛下,一个妾室也敢在陛下眼前抢白高呼,实无体统,老身替陛下掌嘴,维持大殿肃穆,望陛下见谅。”
凉帝早被目无规矩的杨姨娘吵得皱眉,只看在镇北侯的面子上才不曾出言呵斥,郑家太夫人气度凛凛,仗义出手,凉帝竟觉得自己的耳朵被这老夫人拯救了,哪里会怪罪,恨不得竖个大拇指。
婳珠本还想求沈延说句话,看这样子,连大气都不敢再出,浑身抖若筛糠。
凉帝已经一声令下:“来人,请太医!”
杨姨娘腿上一软,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地。沈延冷眼瞧着,心中已有答案,无法置信地闭上了双眼。
经验看,沈婳珠背上的“胎记”确为刺红手法,与沈婳音所猜一致。而沈婳音身上的是天然胎记,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缩小,或可消失。
婳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面无血色地摇头,不甘认命地摇头。
沈延笑了,笑得比寒冰更冷,他没有先去质问噤若寒蝉的婳珠,而是来到跌坐的杨姨娘跟前,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朦娘,你有什么话说?”
杨姨娘脸上的脂粉被眼泪冲得花白一片,如妖如鬼。她知道,这是自己今生最后一次听见这声“朦娘”,她杨朦胧一生要强,终是没能强到最后。
“是妾做的。”杨姨娘道。
“什么?”
沈延没想到以杨氏的性子竟一口承认。
“因为妾知道这孩子生来没娘,流落北疆,日后主君或许会对她的血统存疑,所以……”
她声泪俱下。
“所以妾一时糊涂,描着原本的胎记用刺红法加深,使胎记永远不变,就是担心会有今日!”
沈延怒喝:“还不认罪!”
“妾有罪!妾不该未雨绸缪,替婳珠算尽了未来,不该让她当年小小年纪就承受刺红之痛,妾有罪!”
沈延掐住了杨姨娘的脖颈,提着她站起来。
杨姨娘去掰扼住咽喉的大手,涨得满面通红,挣扎道:“侯爷不信,那么请问侯爷,若婳珠身上不是真有胎记,妾又如何能描得与郑太夫人所绘别无二致?郑夫人写给娘家的信,妾怎么可能知道内容?”
大手的力道微松,杨姨娘趁这机会挣脱了控制,俯身狂咳。
沈家的剧情越来越盘根错节,凉帝只看得一头雾水、怒火中烧,后悔没把大理寺丞叫过来解说。
正此时,殿外内官来报,镇北侯之母沈魏氏在宫外求见。
沈婳音心中一紧。当初老太太连婳珠身边的一个洺溪都要出面保下来,如今这是闻着风声,特地下山为婳珠说话?
沈延和杨姨娘也是愕然,没想到竟连多年不理事的老太太都被惊动。
御案上的奏表堆如小山,大总管悄悄提醒凉帝注意时辰。
今日凉帝原本只规划出一个时辰处理沈家案子,但惊吓接二连三,凉帝内心默默又多划出一刻钟来。
凉帝:宁愿熬夜批奏表!
大总管:……陛下重义,为沈家案子废寝忘食。
凉帝所知的沈母来自沈延的只言片语,印象中一直都是病恹恹的,但此时上殿的老妇人虽不及郑太夫人精神矍铄,但也十分健康硬朗。
陪沈母来的是家婢洺溪,破例也被允许上殿。
“洺溪!”婳珠小声唤着旧仆,无限惊喜。
本以为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没想到还能见到转机!
果然,祖母是最疼她的,虽然因为身体原因不常与小辈相处,但婳珠知道,祖母一向都是偏疼她的!
沈母上殿的头一件事,浑不理会告罪惊动母亲的沈延,亲手将一叠锦布包裹的书信给大总管转呈凉帝。
凉帝简单浏览,都是些陈年旧信,但看着看着,鼻子一酸,险些当众失态。
这字迹眼熟,再看口吻,分明就是郑瑛榕写给婆母的。在某一封的最后,也随口提及了女儿胎记的位置模样,夸那形状貌似七星瓢虫,很是可爱。
沈母道:“启禀陛下,这些信件均写于十五六年前,但老身直到上月才得以见到。”
凉帝不解,“这是为何?”
杨姨娘已经栗栗危惧、恐慌万状。
沈母道:“这些信件,是老身从杨氏房中搜出的。当年不肖子与儿媳郑氏离京,杨氏协助老身打理内宅,其间老身从未收到过儿媳信件,本还心存不满,如今才知,竟是杨氏从中作梗,私自将信件扣下,想必是为了构陷郑氏不修家书的不孝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