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出了这种上吊寻死的大事,白夫人既不敢不答应婳珠的要求,也不敢真的放任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太久,生怕再生事。
婳珠按着自己纤细的脖颈,按着被白绫勒得生疼的地方,眼泪像流不尽一样吧嗒吧嗒地掉。
蓦地,外面传来几个人的惊呼,紧接着车厢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车身大大地歪斜了一下,又重新落回地面。婳珠直接从车厢里甩出来,摔得不轻。
幸而马车没翻,否则骨折也是可能的。婳珠被惊惶的婢女婆子从车厢里扶下来,这才看清了状况。
撞车了。
不待婳珠看清对面马车悬挂的徽记,就有一个眉眼俊秀的锦衣少年来到她跟前,抱歉地深施一礼,“真是对不住,马失控了,惊扰了姑娘,姑娘没受伤吧?”
少年一身富贵,气宇出众,墨眸仿佛清冽的泉水,眼神中却又有着超乎年龄的静,瞧不出任何属于少年人的张扬意味。
这般出挑的一位玉人,婳珠一眼就认了出来,连忙见礼:“镇北侯府次女婳珠见过六皇子。”
身后数名仆婢见状,忙也跟着行礼。
六皇子楚歆展颜一笑,“原来是沈家姑娘?我记得,上一次也是在这条峦平街上与沈姑娘偶遇。沈姑娘可伤着哪里了?在下这就护送沈姑娘去医馆。”
“不、不必了,多谢六皇子美意。”
婳珠忙用帕子沾沾眼角,她并不是因为摔疼才哭的。
又拘谨地道了几句场面话,就此别过。
回到马车上,婳珠犹自失神。多珍贵的机会啊,难得六皇子肯同她多说几句,只可惜她急着回府同杨姨娘商量对策,暂且顾不上去争取自己的婚姻大事。
可谓遗憾万分。
内造马车里,藏青的二经缂丝车帘被白皙修长的手指撩起半边,六皇子的目光追随着沈家马车离去,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再无半点笑意,透出幽深的阴冷。
一刻钟后,天光黑尽。
距镇北侯府半里路的地方,沈二姑娘乘坐的马车轴辆断裂,无法前行。
沈二姑娘只得换乘第二辆马车,在这空挡,被两个身手快如鬼魅的蒙面汉子捂嘴劫走。
三名老少仆婢惊慌欲喊,被第二波冲上来的三个蒙面汉子就地打昏,一并拖走。
事发时,街头视角被马车和树木阻挡,又有一队纨绔打马呼叱而过,人群嘈乱,无目击者。
第62章 审问
天一黑下来就起了风,酝酿着一场夜雨。
沈婳音刚一回到结庐别业,就被婢女的禀报惊得脚步一顿——二姑娘自尽未遂,现已下山回城。
婳珠……自尽?
看来,今夜要比预想的更热闹,注定难眠了。
沈延与杨姨娘一行,比沈婳音只早到了小半个时辰,这时候还在主院正房与白夫人说话。一个姨娘没有回避主君、主母的阔别重逢,这不正常。
沈婳音是绕到后门进去的,对后堂吃惊的小婢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若在从前,小婢女兴许难以从命,但现在音姑娘是夫人指定帮着管事的姐儿,就算偷听了侯爷与夫人墙角,想必也不会被怪罪,于是顺从地退下。
没瞧见三姐儿婳棠,想必是被妈妈带去了园子玩。大人吵架,总是不愿当着小孩子的。
沈延懊恼的声音响起:“定是半路修轮轴的时候错过了,没注意婳珠的马车,竟走了个擦肩。”
沈婳音立在满绣屏风后,凝神细听。
前面一时没人说话,只有呜呜的哭声,多半是杨姨娘在哭了。接着,又是一些白夫人忏悔自责的话,和侯爷强压着怒气的质问,杨姨娘始终没说过一句,只是哭,不停地哭。
忽提到了“音姐儿”,沈婳音一振,忙屏息凝神。
白夫人从珠姐儿划伤音姐儿的脸开始讲述,一路讲到珠姐儿如何落水,音姐儿如何救人,以及事后婢女青娉的招供……
总之就是在讲婳珠陷害沈婳音的全过程。
杨姨娘自然头一个跳出来反驳,态度激愤,细数了珠姐儿是多么天真单纯的一个好孩子,怎么可能像白夫人说的那样用心险恶。
沈婳音按着耐心听着,攥紧了拳。
本以为,这一切都能以婳珠落水为核心,顺理成章地刨出杀人动机,坦白自己的身份,必要时再添上金花酒肆那把火。
眼下,全被一条白绫打乱了。
还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沈婳音就算长了一万张嘴,也很难说清婳珠上吊与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关。人命在上,根本就不是讨论谁更占理的时候了。
大丫姐姐啊,瞧着娇娇柔柔,下起手来竟是个狠角色,连自个儿的性命都拿出来利用!
杨姨娘哭得伤心,絮絮叨叨说着:“夫人自是好人家里千娇百宠长大,不知市井里人心难测。妾未曾遇见侯爷的时候,见多了那些表面乖巧安静、背地里手段阴私之人!”
“当初音姐儿没进府时,婳珠就同妾说过,小时候常受音姐儿欺负,以至于到现在还怕音姐儿,所以才百般不愿相见。这些话,妾翻来覆去都说烂了,想必夫人也早已听腻了,夫人当时却只一味心善,非领这个边地长大的姑娘进府不可。”
“现在好了!婳珠被逼得竟上了吊,可见背地里不知如何受那个阿音的气呢!咱们婳珠自小娇养,哪里受过这个罪!她若真有个三场两短……妾也不活了!”
呜呜咽咽地诉完,放声大哭,再也顾不上侯府女眷的形象。
白夫人这么多年都吃亏在不善言辞上,被杨姨娘抢白一通,竟哑口无言。
与婳珠自尽相比,更令沈婳音最吃惊的是,白夫人居然直到此刻都不曾吐露婳珠的真正身世。
白夫人不是一直渴望拿真千金向侯爷邀功吗?此时又在为谁守口如瓶?总不可能是为了照顾她阿音的个人意愿吧?她们之间才相识不到半年,哪里来的这般母女情深?
略一思忖,沈婳音只猜到了唯一的一种解释,不由心下微寒。如若一个女人在最委屈的时刻都不敢向夫君吐露实情,那么或许说明,这个女人太过患得患失,生怕夫君不相信自己所言,反而会得罪于夫君。
原来,沈侯与夫人相敬如宾的口碑是真的,是真的全无心意相通,只有白夫人一人的小心翼翼。
“侯爷!”杨姨娘还在撕心裂肺地哭诉,“咱们的婳珠从小连根手指头都没伤过,一直纯真快乐,在山上这几日到底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才会将她逼上了绝路啊?倘若不是婢女救下得及时,妾这一生,怕是连珠姐儿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多么擅长诛心的一条巧舌啊,沈婳音无力地闭上眼,感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
白夫人本就是个火爆脾气,提着声调急急地辩解,女人们的声音搅在一起,缠成一团拆不开的丝线,吵得人头皮发麻。
啪嚓一声刺耳巨响,是杯盏砸在地上碎裂的动静。
前厅霎时寂静。
“来人!”
沈延一声大喝,声如洪钟,震得屏风后的沈婳音通身一颤。
“去,把音姑娘给我请过来。”
这是……要问话。
只听前头的小厮回:“音姑娘方才刚回来,听闻侯爷与夫人正在谈正事,便先回内院去了。”
“回来?”沈延不明所以,“从哪里回来?”
白夫人忙解释,是被昭王府请去诊治,昨天早上才走,没想到今晚就又回来了,想必是事情一办完就赶紧回家,倒是规矩得很。
“你觉得她规矩得很?”沈延冷笑,“就算正房在谈事,她也该在阶下候着才是。未曾给父亲母亲请安,谁准她私自回房的?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白夫人无言以对。
杨姨娘的啜泣更大声了些。
“去请音姑娘,本侯有话要问。”
沈延的声音沉如焚烟,压抑着即将喷薄的暴怒。
他在军中一呼百应,平时嘻嘻哈哈见谁都笑,严肃起来时,天然一股巍然气势,摄得小厮屁滚尿流地退了下去。
屏风上人影一晃,沈婳音想躲闪已然不及,与转过来的大婢女暮琴二脸惊诧相对。
“音姑娘……”
暮琴没料到自己正要去请的音姑娘竟然近在眼前。
她这一出声,已经被前厅上的人听到了。
铿锵的脚步声迈近,沈婳音再无可避,只得退开一步站好,果然看到屏风后转出了沈延的身影。
灵魂在自己身体里,用自己的身高去打量,沈婳音才发觉沈延是个十分高大的男人,仅仅在面前站着什么都不做,就已经给人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她迅速低下头,不敢直视沈延那张铁青的脸,没由来地心中惴惴。
“见……见过侯爷。”
慌乱着深深福了一礼。
“你在偷听?”
沈延盛怒之下,半分颜面都不给,直截了当地问到了沈婳音脸上。
沈婳音的纤细身形被中年大将拢在阴影里,入耳的每个字都洪亮得像平地惊雷,震得她心脏都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她强自镇定,垂首恭敬道:“回侯爷,阿音从京城赶回别业,一路风尘,听闻侯爷归家,在正厅与夫人说话,阿音不敢失仪,连忙回房更衣净面,赶过来拜见,迟了,请侯爷责罚。”
她说话时呼吸微微急促,确有赶时间的匆忙之感。
没有立刻得到沈延的回应。
沈婳音提心吊胆地将头埋得更低。
她当然根本没去更衣,身上的一套是从京中穿来的备用衣物,既不是昨日出发时的衣服,也不是千容衣行的那套。
所谓风尘,肉眼应当看不出来吧?
沈延最终未发一言,又健步如风地转回了正厅。沈婳音略一咬牙,鼓起勇气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这一刻,她明明等待了这么久,等到真到跟前的时候,反而怯了。
沈延端坐主位,通身的气派与在昭王面前的随和全然不同,一张已显年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眼底的怒意仿佛熊熊烈焰卷地而来。
显然,是在恼养女逼得亲女儿上吊自尽。
但凡换作修养差一点的人父,这会儿怕是已经抄笤帚揍人了吧?
沈婳音只偷瞥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不敢直视。
眼前不争气地蒙上了一层水雾。
是自己太天真了吗?
这几个月的努力放到他们的父女情深面前,真的有用吗?
侯爷他是那样地宠爱婳珠啊,在侯爷的认知里,婳珠才是心尖上的明珠,自己则是那个逼他的心肝肉上吊自尽的坏人,就算此刻说出了真相,侯爷会信几分?
“抬起头来。”
四个字冷得像利箭。
沈婳音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了头,视线垂在纤尘不染的地面,避开了男人狠厉的目光。
“看着我。”
沈婳音交叠在身前的手指用力绞在一起。
“看着我!”
沈延此时的耐心很有限。
罢了,都走到了这一步,难道就此被吓退吗?
沈婳音的手指摸向袖中腕上的叮当镯,玉面清凉,像极了昨夜的晚风。
晚风里,中年将军曾泪流满面地唤着“瑛娘”。
沈婳音眼皮掀起,直视向座上的侯府主君。
沈延的眉头不知何时皱了起来,在她抬起眼后,皱得更深。
沈婳音这才慢半拍地记起,自己与母亲的相像是非同寻常的。
“你昨晚在城里?”沈延狐疑地问。
没有主君与养女初次见面的环节,没有任何互相介绍的寒暄,直接就从审讯开始了。这样急转直下的发展,令白夫人和杨姨娘这对多年的对手都意外地对视了一眼。
“是。”沈婳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尾音不要颤。
“我问你,昨晚可曾去过金花酒肆?”
沈婳音轻轻抽了口气,迅速做出了选择,坦白:“去过。”
沈延冰封的神情仿佛裂了一道缝隙,暴露出些许内敛的震惊。
“是你?”
沈婳音福身:“当时不认得是镇北侯爷驾到,还没多谢侯爷仗义执言。”
镇北侯爷的目光就凝重起来。
“哎呦,大郎君可算回来了!”
几个婢女婆子早等在迎客石壁前,呼啦啦拥到沈敬慈跟前,将他团团围住。
“大郎君快点进去看看吧!”
沈敬慈从来未受到过如此郑重的欢迎,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
“怎么了这是?听说侯爷突然回来,我是拼尽全力往回赶,本来我们猎的獐子都架上了,朱二郎已经在生火……”
说着说着,沈敬慈终于觉出了不对劲。这几个下人虽没敢打断他的话,但那神情分明也不是感兴趣的样子,一个个仿佛心急如焚。
这几个中最有体面的钱妈妈苦着脸道:“大郎君,侯爷一回来,先听说了二姑娘上吊的事……”
“什么?!”
沈敬慈险些咬了舌头。
“你们说婳珠怎么了?上……上吊?”
他从昨日下午就被朱舍人的两个儿子请去了朱家别业小住,几个年轻人烹茶赌酒、谈天说地,今日一直睡到中午才起,草草吃了饭,出发去后山打猎,傍晚在农户借了灶,正要把猎物做成美餐,就听家里人送信儿说侯爷突然回来了。
自始至终也没人通知他婳珠上过吊啊?沈敬慈惊得天灵盖都要裂了。
原来大郎君还什么都不知道,钱妈妈急得一脑门子汗,一着急就更说不清楚。还是一个小婢女口齿伶俐些,捡重点将二姑娘的事说了,又赶紧禀报眼下的急情:“侯爷不肯信夫人的话,只当是音姑娘暗地里逼得二姑娘上吊,方才正厅上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大郎君快去看看吧,不要平白冤枉了音姑娘才好,去得晚了,怕是就要降下责罚了!”
“夫人说了什么话?”
钱妈妈跺脚:“就是二姑娘落水的那桩事!”
这些天府里出了不少事,仆从们得闲就聊八卦,相互交流自己知道的部分,最后拼凑下来,只要不是特别没有门路的新人,都已经把来龙去脉完整弄清了,二姑娘想害死音姑娘早就不是秘密。
“杨姨娘她……”
钱妈妈本想说杨姨娘在旁一味袒护二姑娘,一出口才想起大郎君正是杨姨娘亲生的,这话就没法再说下去。
“反正现在只有大郎君您能在侯爷跟前说句公道话了!”
沈敬慈这辈子,从没这般被人予以厚望过,登时感到肩头责任重大,连婳珠自尽的事都有点能消化了——毕竟没有亲眼得见,只是听说,感官上便觉得婳珠只是胡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