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郎。”
沈婳音紧绷着身体,强迫自己唤出了这个称呼,容阿婆告诉她的称呼。
“哎!”
沈延喜极而泣。
“我在呢,延郎在呢!”
辛辣的香气混着不真实的画面,让沈延不得不大口吸气才能看得更清。
头好晕……是高兴得发晕了吧!
“瑛娘!我好想你!”
海棠下的女子却幽幽地道:“骗人,你根本就不想我。”
沈延无措:“我怎么可能不想你!啊,是了,你一定还在怪我对不对?的确怪我!瑛娘,都是我不好,当年我去得太迟了,是我去得太迟了!我赶到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已经……”
沈侯爷说不下去,哽咽难言,用力抓住心口的位置,抓得寝衣皱成一团。
“不,你并不想我,你连我唯一的女儿都弄丢了。”
沈婳音看似平静的眼睛里淌下一行泪,在昏黄的灯笼下映照出一条晶莹的泪痕。
“你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资格说想我?”
沈延茫然:“婳珠没丢,她好好的,就在栖霞山。噢,你还魂归来,没在府里寻见她对不对?她不在这儿,她在咱们的园子里好好地住着呢,没有丢!”
沈延艰难地又上前一步,再次向女子伸出手,“瑛娘,回到我身边,好吗?这些年我想你想得好苦!”
沈婳音缓缓摇头,眉宇间的苦楚化解不开。
晚风拂过,过了花期的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她肩头。
容阿婆说过的,沈侯爷最爱海棠,因为郑夫人最爱海棠,他那是爱屋及乌,甚至给继室所生的嫡女取名棠姐儿。
此刻,沈婳音只觉得喉咙梗住,发不出声音。
所有人都说侯爷念着母亲,白夫人说过,老太太说过,就连婳珠也说过,可是侯爷若真念着母亲,怎么这么多年……连婳珠不是母亲的孩子都看不出来?
从前婳珠在她面前,炫耀侯爷如何宠爱自己,沈婳音都无动于衷。
如今当面见过了沈侯,见过了这个英武俊朗的父亲,再想起这些曾认为是小事的细节,沈婳音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气闷难当。
所有暴烈的宠爱明明都该属于她,明明她阿音才是侯爷真正的女儿!
好嫉妒啊……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漫漫十二年错位的人生,要从何说起呢?
“你永远,不配说想她。”
沈婳音泪水滑落,一字一顿,缓缓抬起右手打了一个手势。
而后,她整个身体飘然而起,在海棠枝上借力一踩,蹬上了高高的北院墙,头也不回地转身跃出了镇北侯府。
消失前,她衣袖一挥,那一抹奇异的香气便铺天盖地地迎面扑向沈延。
“瑛娘,别走——”
中年将军一身松垮的寝衣,华发披散,满面泪痕,手中短刀落地,缓缓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千霜苑一角的阴影里,一个劲装青年将檐下灯笼逐一熄灭,上前将沈延背起,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刀,箭步往琅芸院方向去了。
晚风如旧,泪水入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北府墙外。
楚欢将系在沈婳音身上的细绳解下来,又亲自蹬上府墙,跃上西厢房屋顶,将细绳的另一端从屋檐下解开,目光在千霜苑中一扫,确认并未留下什么破绽,这才又跃出府墙。
“赵大哥将侯爷送回去了吗?”
沈婳音胡乱抹净了脸上的眼泪,带着糯糯的鼻音问。
楚欢料想她此刻不愿被人窥见流泪的模样,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让彼此的一切心绪都掩藏在黑夜里。
“赵宁做事谨慎,不会留下痕迹,千霜苑一带的下人房中也是他去放的安眠香,没人会听见今晚发生的事。”
“多谢他。不过,要是殿下你亲自送侯爷回房,我会更放心。”
“那可是你庶母的内室,旁的男子进去不合适。”
楚欢忽然想到了什么,或许阿音没看出来……
“赵宁是内侍。”
“啊……”
沈婳音的十六年人生里,还没接触过男女之外的第三种性别。
原来赵宁大哥竟是阉人吗?
因为楚欢特意叫上了赵宁,沈婳音便没有让月麟、红药一起参与晚上的行动,晚饭后就将二婢先安置在了昭王府。此刻,寂静的窄巷里只有他们二人,还有很有眼色地装聋作哑的车夫。
楚欢将细绳收好,扔进马车。
“阿音说借体力,我当是什么重活,原来只是将你吊着飞起来。”
沈婳音吸吸鼻子,闷闷地道:“我很重的。”
楚欢挑眉,“你是看不起本王,还是太看得起自己的重量?”
说着,身子一矮,单手将沈婳音托起,让她坐在自己肩头。
沈婳音惊呼一声,慌乱搂住楚欢的脖颈保持平衡。
“楚怀清你疯了!刀伤好了?肩上的旧箭伤好了?”
楚欢笑得任性,“既愈合了,就没那么容易再裂开。”
“胡闹!楚怀清你怎么越活越小了,可还有个大人样子吗!”
“阿音叫我什么?”
楚欢仰头看向她,她的背后是一轮淡蓝的圆月,与她上衣的颜色交相辉映,衬得她一张清净小脸高冷如山巅雪莲。
楚欢心底里恨极了这难以接近的冷。
不,不是难以接近,其实阿音是个性格极温和的姑娘。
这份冷,是她从不肯正面回应他,总是刻意将他的心意漠视掉,用她温和的面具强行扯回朋友的距离。
真可恼!
“什么叫你什么,快放我下去呀!”
沈婳音面色赧然,偷偷看向车夫,见车夫正捧着一块风干羊肉慢悠悠地啃,眼观鼻鼻观心,良好地展示出了皇室家仆的基本素养。
沈婳音:“……”
“你直呼本王的名字楚怀清,本王听见了。”
楚欢微笑得不咸不淡。
沈婳音极力克制住想扯他头发的冲动,压着声音怒吼:“听见了还问!又不是第一次叫你名字了,稀奇吗?”
“稀奇呀。”楚欢勾起唇角,“因为还想听到更多次啊。”
“有毛病!”沈婳音不敢大声反抗,生怕被人听见,只敢用气音,“你讲不讲理?放我下去,这叫人看见了像什么啊!”
“阿音说的是讲理,还是讲礼?”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
沈婳音有一万个法子能逼楚欢放手,容忍到此刻已经失去耐性,当即抱住他的脑袋,探手摸到他腰侧的章门穴,拿捏着力道飞快地点下去。
楚欢登时身子一软,手上失了力气,两人一起向后摔了过去。
混乱中楚欢将沈婳音往怀里扯,护住了她的头。
“哎呦……”
楚欢夹在地面和沈婳音中间,被撞得七荤八素,故意长长地呻/吟出声。
车夫听见动静扭头瞥了一眼,见两个都没死,又继续谨慎地低头啃羊肉。
听不见看不见听不见看不见……
“我想吐血……”
楚欢捂着胸口,面上略显痛苦之色。
沈婳音冷着小脸从他身上爬起来,没好气地垂首理着裙摆。
“不至于摔成那样,你没的可吐,别装了。”
楚欢被戳穿,只好收起表情,一个翻身利落跃起,胡乱拍了拍身上的土。
“那……我头晕,你袖中还有迷香残留,方才全被我吸进去了。”
这话倒是令沈婳音动作一顿,终于抬头看向他。
“现在还晕吗?”
楚欢唇角翘起,点了一下头。
“这香厉害,我只嗅到一点,提前服过了解药尚且觉得头晕,可以想见沈叔的状态,明日醒来后必定以为今夜的一切都是虚幻梦境。”
空气静默下来,方才的嬉笑怒骂被晚风带向了远方,不再回来。
玩闹再久,也终究得面对现实。
沈婳音低下头去,“小时候跟着师兄们学习迷香配方,只是觉得有趣,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用在自己亲爹身上。”
“如梦令,蛊惑人心,似梦似真,只要吸入一点,就会让人头脑混沌,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明日一早醒来,侯爷只会以为,自己梦见了瑛娘。”
打更声从主街方向远远传来,回荡在巷子里,显得窄巷格外幽深。
沈婳音上前,张开双手按住楚欢的太阳穴和风池穴,慢慢揉动。
穴位胀痛难忍,酸涩感顺着经络一直蔓延到整个颅骨,楚欢闭上眼,眉心微蹙,乖乖等候大夫的治疗。
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她袖间的苦涩药味混着残存的香气,绕在他的鼻端,令他片刻失神。
“还晕吗?”
沈婳音轻轻问。
夜太静,衬得她语气中的关怀如羽毛般扫过心尖。
楚欢心神一荡,抬手握住她的双臂,向前一拉,将人拽进自己怀里,低声道:“晕,怎么不晕?”
如果天上飘过一片云,明知道自己抓不住,却还是追循着仰望,时间久了,难道不晕吗?
这一次,怀里的小女郎居然没有急着推开他,就这般放任他将她搂紧。
有点反常。
楚欢觉得奇怪,捧起她的小脸,借着月色,看到她眼睫湿漉漉的,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楚欢微怔,继而了然,她忍了半晌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下了。
她多冷血啊……冷血得无知无觉。就在他又一次决定将自己这颗心完全坦白给她的时候,她积攒的悲伤决堤了,让他心底藏着的那些话再也不合时宜。
是自己错了吧,楚欢心想。是自己不该在今夜这样的日子里沉陷于风月之情。
他的阿音面对着亲生父亲,质问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刀刀划在她的心上,她怎么有心情去想别的?
冷血的人,大概是他自己吧。
楚欢用拇指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痕,低声道:“阿音,你方才说得是对的,沈叔不配想起你的母亲,他连自己的女儿都错认了,拿什么向郑夫人的在天之灵交代?”
许久,沈婳音将头埋在他胸口。
“我真恨他!”
“是,该恨。”
“从前我想着,母亲甘愿陪父亲去北疆那兵荒马乱之地,自然是爱极了父亲。像我母亲那般的出身、那般的教养,能被她爱上,说明父亲一定是个卓越英杰,当初母亲出事的时候,他也是真的分身乏术,所以这些年我从没怨过我那素昧平生的阿爹。”
“可是自从我亲眼见过了沈侯爷,看到他的确煜然俊朗,的确气度超群,我反而开始觉得气愤。”
“他分明不是愚钝之人,竟将大丫错认成亲生女儿宠爱了这么多年,怎么可以原谅!”
“这无关于愚钝或聪慧,阿音,当局者迷。”
楚欢轻轻抚着她的头,让她放心地靠在自己的胸口。
“沈叔太在乎郑夫人,太在乎郑夫人留在世上的骨血,以致于即便婳珠有何可疑之处,沈叔都会一叶障目,他根本就想不到崔氏敢偷天换日。”
“更何况,婳珠是从北疆回到京城的,就算有任何可疑的言行,也都会被‘她在外地长大’这个前因所掩盖,很难让人联想到身份作伪。”
“所以,别难过,这件事里,唯一做错的人是崔氏母女。”
楚欢的胸膛坚硬,沈婳音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世上是有所依靠的。
她扬起小脸,似乎从他的话里拾起了信心。
“是我想偏了,侯爷对婳珠的宠爱,原就是承自对母亲的愧疚,一定是这样的。那么,我要大胆地猜一把。”
“猜什么?”
“猜侯爷明日就会上山去。”
“会这么快?”楚欢挑眉,“你在府里听到的?”
“不,我听到侯爷说,他公事已经办完,明日陪杨姨娘上街逛逛,后日就启程上山与夫人团聚。”
“在金花酒肆侯爷见了我一次,已经从我的衣着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再加上夜里添的这把‘火’,侯爷就更加想念母亲,并且这份想念必定前所未有地猛烈。”
“侯爷唯一能够派遣这份想念的方法……你猜是什么?”
月色里,她的眸子仍旧湿漉漉的,仿佛揽尽了星辰,晶莹明亮。
楚欢如实回答:“……没猜到。”
“母亲已不在世,侯爷想念母亲,只能退而求其次,想要见到和母亲最亲近的人。”
“阿音是说,所谓‘唯一的骨血’,沈婳珠?侯爷会急着想见沈婳珠?”
“没错。侯爷很可能迫不及待地明日就上山,去见母亲所谓的女儿。我也明日就上山去,彻底告诉他我是谁!”
“不行!”
楚欢忽然眸色严厉。
沈婳音一怔。
第61章 擦肩
寂静的大街上,只有一辆宽敞马车轮毂碌碌,乘着夜半的月色,驱向昭王府方向。
“阿音,你劳顿一整日,一路骑马下山,从进城就没歇下,先去了千容衣行,又去了金花酒肆,现在已经三更天了,你一直都没有休息过,若明日再继续奔波,你的身子怎么吃得消?不能再折腾了!”
沈婳音秀唇紧抿,一路望着车窗外的夜色,哼道:“我想做的事,你是拦不住的。我只需轻轻一指点下去,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再无反抗之力。”
楚欢面上的严厉凝了片刻,怕阿音真会强制阻止自己,到时候反而被动,只得忍了忍,放软语气:“好好好,我的命是你从鬼门关救回来的,自然该听你的。可是,我病倒了还有阿音,阿音若病倒了,又能怎么办呢?还不是要劳烦你师姐。”
沈婳音没说话。
“距玉人花最后逼出余毒的日子,也不远了吧?本王一身安危,全系于阿音一身呢,阿音可得好好保重自己,不可以生病,好不好?”
就会打道理牌。沈婳音怨念地转头瞥着他,“别乌鸦嘴噢,真当我是深宅里娇生惯养的千金?告诉你,本姑娘体力好着呢。明日一早我动身回栖霞山,殿下也能专注于自己的公事,不是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