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他骑射,教他对弈,看他变得心如蛇蝎枉顾血亲,看他变成一具冰冷僵硬的尸首。
沈婳音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沉吟半晌,只道:“说到底,他自尽乃是咎由自取,殿下待他已是以德报怨,仁至义尽,又何为自苦?你从前不是还教导我……”
“自尽?”楚欢蹙眉,“谁告诉你老六是自尽的?”
不是自尽?
烛火映着楚欢眼瞳中的深渊,沈婳音不由脊背生寒。
“那他……是怎么死的?”
“一条白绫。”
沈婳音瞠目,死死捂住嘴。
宗正寺犯人手里怎会平白出现白绫!
六皇子,被凉帝,被他的亲爹,赐死了!
“为什么?”沈婳音感到自己的指尖也变得冰冷,只恨方才把手炉远远地放在了门边。
楚欢轻嗤,“圣人站在那通天的高位上,什么查不出来?是我天真,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捂得住。
玉人花和龙涎香都是六皇子动的手脚,六皇子一夕倒台,那些攀附他的幕僚作鸟兽散,被抓住一个就能顺着撸下来一串,一环一环,最后全都瞒不住。
难怪沈延今年没有离京,想来换防是假,协查此事是真。
勾结突厥泄露军情,滥用邪毒残害手足,还暗中挑拨离间,蓄意栽赃皇三子沛王……凡此种种,足够六皇子从世间彻底消失,倘若世有轮回,还要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我楚家得了天下,却连人伦纲常都守不住了。”
子不子,父不父。
“可笑,可笑啊。”
楚欢摸到手边一只弦纹酒壶,晃了晃,还有酒,仰头往嘴里倒。清冽的酒水顺着下颌滴下,沾湿了衣襟。
“楚怀清,你和史书上的皇子不一样,不够冷血,不够现实。”
沈婳音把他手中的酒壶抢过来,仰头往自己口中倒去。酒水划出一道弧线落入她口中,她抬袖抹抹嘴角,嫣然一笑。
“你这样的,心肠软,重感情,放在史书上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场。”
“咒我。”楚欢与她相视一笑。
这半年都没能见她几面,她眉眼间的稚气褪去,显出女儿的柔美,举手投足更符合标准的世家千金,就连潇洒不羁的执壶而饮也端持尔雅。
若说从前的沈婳音如天高地阔里生长的清荷,那如今又被侯府温养出几分国色天香的明艳。
这种感受在互穿时察觉不出,只有真正的沈婳音才能诠释。
楚欢的重心缓缓移向她,抬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朦胧的目光落在她淡粉的唇瓣。
沈婳音往后躲,却被坐压的裙子绊住,只上身后仰。但他的手绕到背后托住了她。隔着厚厚的棉袄,也能感受到那手的平稳有力。
“我们阿音说得对。”他道。
酒香随着唇齿间呼出的热气拂动她近在咫尺的长睫。
“本王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子,总是幻想着还能回到幼时的云州。可是,回不去了。”
就在他的唇瓣即将碰到她的时候,沈婳音抬手,让他只吻到了她的指尖。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沈婳音告诉自己。
他吐字清晰,逻辑顺畅,这一点很有迷惑性,但他的眸色在清醒时不是这样的,没有这样的温度,没有这样的柔软。
他的确醉了。
“你干嘛?”
沈婳音绽出一个不失礼貌的笑,提醒着他的失态。
“殿下,天快黑了,你一日夜都没吃东西,这可不行。你好歹吃点,我去叫他们传饭,明日还来陪你说话,可好?”
明日还来,意思就是现在要走了。
背后的手用力一揽,几乎把她揽进怀里。
酒气从他的体温发散出来,隔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她能感觉到他的热。
“你还去哪儿?”他笑中带着威胁。
沈婳音看不懂这威胁,但不妨碍她用眼神威胁回去。
“回家啊。难不成,殿下要留我一个闺女家在府里过夜?”
从前倒不是没在昭王府住过,但那时她是以医女阿音的身份留下照看病人。现在,她是完整的沈家嫡女,没有任何留宿昭王府的理由。
楚欢茫然,飘忽的眼神无法精准聚焦。
“圣人……不是已经赐婚了吗?”
那现在,是还没过完礼吗?脑子里一片混沌。
沈婳音面色微变,小脸上飞快转过几个神情,最后恼了,一拳锤在他肩膀上,“你做梦呢吧!”
赐你奶奶的婚!瞎说什么梦话!
楚欢怔忪,一脸无辜,不知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沈婳音气死了,小脸绷得紧紧的,竖起食指使劲戳他肩膀,“我叫你再喝再喝再喝!你我哪辈子谈婚论嫁过!”
“咝……”楚欢被戳痛,攥住她毫不留情的小手,很专注地回想了一会儿,失落,“噢,是做梦。”
沈婳音:“……”
明明刚才还知道她“许久没来过了”,醉鬼的思维跳跃太快。
楚欢却攥着那只小手没放,拉着,往自己衣领里送。
沈婳音:!
楚欢道:“骨头才刚长好,被你戳坏了,给本王揉揉。”
沈婳音:“……”
“您这是准备出卖色相了吗?”她奋力挣脱不开,无语咬牙,额上青筋一突一突,“本姑娘可没带钱。”
“不要钱。”楚欢认真道。
让你白嫖。
他抓着她的小手,真的送进自己松垮的衣领里,眼底是落寞的漆黑,一片血色灰败。
她的小手很凉,他的皮肤滚烫。
他知道她终究会离京而去,而他,似乎只能困在这天家富贵里,绑缚着楚家血脉,看昔日亲情落尽、父子君臣、兄弟阋墙,最终眼睁睁看着天光下唤醒他的小女郎也飘然远去。
啊,想起来了,他想起方才她的温柔耐心到底哪里不对。
是因为她快要离京南下了,所以才施舍给他一点温度。
是吗?
他用力按着她的手不许她挣脱,从宽阔的肩膀缓缓往下滑。
他们是过命的交情,共用彼此的身体,爱人以上,几乎便是浑然一体。但此刻,她的手像毒药,所过之处,麻痒难耐,像淬过毒,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灼烧的火。
楚欢半眯起墨眸,羽睫轻颤,想看清小女郎,却只看到模糊的重影,视线怎么都无法对焦,像在梦里。
她的小手又细又软,冰凉的,贴在他滚烫的胸口。
阿音……
“阿音,我去镇北侯府提亲纳采,好不好?我这府里空荡荡的,只等你来做昭王妃。”
许久,沈婳音清冷的声音才响起:“王爷请圣人降旨赐婚,何须问过我,难道沈家还能抗旨不成?”
楚欢缓缓松开她的手,月白夹棉袍早已滑落一边,墨发铺垂。
良久,他道:“是,婚姻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各人做不得主。但你于我不同,我必得征求你的同意,不会勉强。”
“那就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做深宅里的女人。”
沈婳音逼自己硬起心肠,直截了当。
更不想,日后可能还要做深宫里的女人。那种地方,会把人消磨干净的。
她自己能养活自己一世,不必非有男人和儿子。
世道如此,幸而她有一技之长,能跳出这世道。她不想为了谁钻回世道中去。
她从幼年到少年再到及笄,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学医、从医、行医,若叫她停止习医研药、治病扶伤,把她锁在男人的后宅,她宁可一世独行。
所以,就算她一直都深知楚欢的心意,也深信他会一世只守护她一人,她还是不能答应。
她知道他好,知道他值得,只是为身份所困,给不了她真正想要的。
倘若她是公主之尊,不必受世间礼法如此束缚,她就能与他春宵一度,但她不是,就算她逃得出世道,也得活在礼法的框架里。须臾的放肆,是她此刻能给予的所有。
“对不起。”沈婳音低声道。
她不能告诉他,她的确“白嫖”到了。就在她的手触上他皮肤的那一刻,她也禁不住心跳加速。
楚怀清啊,那是她心里最好听的名字。强大又温暖的美人,谁不喜欢?
但她,更爱亲手治好一个人、救活一条命的医女阿音。
楚欢的目光落在地上,天已暗了,地上映出窗外檐下灯笼的暖光。
他哑声道:“你的心,怎么这么冷,这么硬?”
“身份决定心性,我骨子里便不是内宅养大的贵女,我是江湖野生的阿音。你看从前的沈婳珠,哭哭啼啼、娇柔病弱,等她变回了周大丫,不干活就没有饭吃,哭泣只会招来嘲笑,病弱只会被人欺负,于是她不得不坚强,日日干活以后,她的身体反而一天天好了起来,更加看不见沈婳珠的影子。”
“那是她做假千金的时候上天看不惯,要她病痛缠身,不得自在。”
楚欢吐槽完,叹道:“你啊,总能奈何得了我。”
他终是被沈婳音劝着喝了碗翠梨醒酒露,又一起吃了点清粥小菜。
冬日里天黑得早,这会子已月上枝头。楚欢披上那件艾虎纹月白夹棉袍,起身送沈婳音到外间。
走出了这间内室,方才的一切就都该忘去,当做从未发生。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月麟捧来沈婳音的斗篷给她系,楚欢细瞧了瞧,诧异问:“这是毡毛的吗?”
月麟说是。
“怎么不用皮毛?”
沈婳音道:“从前沈婳珠惧怕动物皮毛,于是府中向来只用密织的毡毛裁斗篷,今年从库里拿出来的也都是毡毛,大家都习惯了,未曾购置新的。”
楚欢便叫人把东西取来。
不多时,两个下人捧着一叠雪白绒毛的料子过来。
楚欢抖开,原来是件斗篷,连同兜帽都是雪白一片,一丝杂色也无。
“狐狸皮总比毡毛暖和得多。”
沈婳音惊讶:“狐狸皮?”
平日多见狐狸皮的围脖围肩,这么大一件斗篷却要用多少张纯白的好皮子才能做得?
楚欢亲自给沈婳音系上系带,沈婳音惊奇地抚着软软的雪毛,发现下摆长度居然正合适。
“给我做的?”
下人已把立镜搬来,沈婳音瞧着镜中的自己,里面绛红的长袄,外面纯白的斗篷,玉雪晶莹。
狐狸毛不及毡毛的秀气,胜在富丽可爱,且又保暖,只披了这一小会儿,在屋里已觉得热了。
把斗篷围拢起来,就成了毛茸茸的雪白一团。
好喜欢!
沈婳音扬起小脸看他,“无功不受禄,给我裁了这么好看的斗篷,想干嘛?”
“想看你穿。”楚欢眼底终于有了点轻松的笑意,“那日在库里看到这些皮子,想着穿在你身上定然好看,便叫人都找了出来,照着你的身量裁了,果然不错。就当是……你好心来陪我说话的谢礼,不好叫你空手回去。”
这斗篷太好看,比之厚重的毡毛斗篷轻轻软软,沈婳音还真有点拒绝不了。
楚欢瞧着她那爱不释手的模样,眉宇间的阴霾几乎散尽。
“五弟来信,再过两日便能回京,到时再请我们阿音姑娘过府一聚。”
这一趟瑞王亲自远赴北疆,路途遥远,又不知那位高人朋友所说的狼毒针榆草具体哪里才有,得边问边找,还得防着被京中人察觉,万一再被第二个“六皇子”拦截,互穿之事就再难瞒得住了。
沈婳音喜道:“辛苦他忙了这几个月,终于找到了吗?”
“有了信件被盗的前车之鉴,他在信中不敢明言什么,但以他的性子,若不是找到了狼毒针榆,是不会回京的。”楚欢话锋一转,“其实他也乐得在北疆逛下去,圣人本已给他在礼部安排了位置历练,他不想赴任,正好找个由头往北走,对他来说是躲过一‘劫’。”
沈婳音玩笑道:“那也是结结实实跑了几个月的腿呢。这回的情,可不是当初的愈痕膏能还上的了,回头又追着我讨些美容养颜的方子,我却上哪里给他找去。”
知道她是玩笑,楚欢却认真道:“这情当然算我的,我会替他完成一个心愿,包他乐得飞起来。”
沈婳音顺着笑道:“是,我们昭王殿下无所不能。”
楚欢不由哂然,到底只是十六七的小女郎,一件喜欢的漂亮斗篷就这样开心,竟也肯说句动听的话了,那以后他要再接再厉。
沈婳音临走前又问:“瑞王都快回来了,你还不肯告诉我那解除之法是什么吗?好小气,还要卖关子到何时啊?”
每一次问,他总不肯说。
果然,楚欢闻言,脸上的笑意迅速淡去。
“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自会告诉你的。”他黯然。
沈婳音也板起小脸,“下次必须告诉我哦!不然干脆别下请帖。”
楚欢却道:“我……争取。”
沈婳音困惑。
一直到马车驶到镇北侯府,沈婳音也没想明白楚欢是何意。
他不是早就知道解除之法吗?那自然是想说就说,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为什么是……他争取?
作者有话要说:
现代社会保暖选择很多,我们要拒绝皮草哦~
第75章 落雪
这日一早,窗外还飘着细雪,地上已铺了浅浅一层莹白。千霜苑的婢女们知道二姑娘最喜看平整一片的净雪,都不舍得去踩乱,只顺着同一串脚印小心翼翼地过来过去。
门房传信,昭王府下了请帖,说今日路不好走,特派了暖车来接,二姑娘若得空,可直接上车走,若今日不得空也无妨,叫空车先回去就是了。
沈婳音便知道,瑞王回来了,带着北疆的狼毒针榆草回来了。
半年前,瑞王托他那些江湖朋友打听到,世间确有灵魂互换的先例。听闻要解除并不难,只是必得一样极罕见的植物,名叫狼毒针榆,饶是沈婳音也从未听说过。
狼毒针榆只北疆一带才有,没人记录下确切的生长地点,只能一路走一路找,好在前人留有图样,到底有迹可循。
瑞王、沈婳音和楚欢三人多方了解此草的效用毒理,颇花了些时日,再到瑞王亲自动身北上,历时将近三月才归来,不辱使命,居功至伟。
只是,沈婳音至今尚不知这狼毒针榆究竟怎个用法。外用?内服?问过楚欢数次,他总不肯说,不知其中有何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