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裹在海风里，两个第一次来看海的人，在海边疯跑。跑累了，排排坐，坐着看海。
“带水了吗？”杜婕转过头问陈乾。
他摇了摇头。
“那我去买水。”她站起身，陈乾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沙滩上有个卖汽水，太阳帽之类的小摊，太阳伞下五颜六色的游泳圈，泳衣，冲浪板排成几排，码得很整齐。
除了这些以外，伞下还有个首饰架，海边风格的耳钉，项链，戒指，当然也有手链。风时不时吹过，清脆悦耳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熟悉。
杜婕目光定在那一串串蓝色手链上。
“和你手上的一样？”陈乾低头看向她的手腕。
第41章
摊子上卖的正是和她手上戴的手链一模一样，难道陈双已经来过了？她心里这样想，但没有显露出来。
“撞了。”她晃晃手臂，笑了起来。
陈乾也没在这一点上纠结，拿了汽水，两人坐了回去。
甜甜的汽水，咸咸的海风，太阳落得比平时晚了些。
身旁的少年垂下眼睛，手里握住一把沙子又散开：“谢谢你。”
“嗯？”杜婕不明所以。
“带我姐姐来看海，是我很久以来的心愿。”陈乾的嘴角上扬，眼睛却看起来很哀伤。
带我姐姐来看海，杜婕在心里又念了一遍，他没有说带你来看海，而且从在公司楼下看到他，到现在，他都没有再喊她一声姐。
看来她穿帮了，陈乾已经知道她不是陈双了。
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还以为被看穿会惊慌，恐惧，其实并没有，在陈乾面前，她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你早就知道了吗？”
“嗯，一开始也是隐隐有种感觉。后来仔细想想，我姐肯定不会饭吃到一半就生气走了，也不会不知道我住校。”
“那你跑回来喊那一声是做什么？”
杜婕说的是那天从陈双家里回来，下着大雨，她送陈乾到学校，他走远了又跑回来，远远地喊了一声“姐”，她回应之后，陈乾什么都没说，又转身走了，很是奇怪。
“确认一下，我每次喊我姐，她都会朝我走过来。”
哦，原来是这样，她那天只是站在原地问他怎么了，如果是像亲人一样的关心，肯定会不由自主地朝他靠近。
“那我姐她……”
风不停吹过，海面荡起波澜。远处天际，火红的落日连着绚烂的晚霞缓慢坠入海平面。
陈乾问得小心翼翼，是因为那个回答，他已经预见到了。属于姐姐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人，那姐姐当然……已经不在了。
余辉照亮了他眼里的水光。
杜婕看得有些不忍心，她伸手拿过他的书包：“我有个东西给你。”
她的箱子里本来东西就不多，来看海之前，她把不好拿的东西存在了机场，其他小件的，文件或者书都放在了陈乾书包里。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正是她平时工作用的那个，然后从本子末页的保护套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了他。
是一张A4纸叠了几折，陈乾慢慢展开这张纸条，上面打印了几段话。
【周末要回家了，或许能看到我弟，他要是不在，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回去。】【我弟真的要笑死我，上次回家背了一口袋塑料瓶，正赶上圣诞节，我还以为是在COS圣诞老人，哈哈哈，结果不是，单纯就是为了卖钱。】【十几岁的小孩是不是都这么讨厌，他最近长高了不少，是好事情，但是他老是明里暗里嘲讽我变矮了，好气，而且仰着头骂回去也好没有气势。不行，我得想个办法。】【下周不能出去吃饭了，我弟生日快到了，我得攒钱买礼物。】【这个世界也太不友好了，我都快扛不住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扛下去，应该可以吧，毕竟他长得那么高，像只长颈鹿。】【他好像不太爱说话，就和我说的话还多点，和别人根本不说话。这样可不行啊，没有朋友怎么办。】……
水波之上的落日，昏黄的光照亮了远近的水域，冰凉的海水此刻看起来很是温暖。
陈乾拿着这张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手在微微颤抖。末了，他抬起胳膊盖住脸，任由眼泪倾泄而下。
空中展翅飞翔的鸟儿盘旋在海岸周围，绕了一圈又一圈，不曾停歇。
等过了一会儿，他暂时平复下情绪，红着眼抬头看向远方，拿着手里的纸问杜婕：“这是……”
“这是她邮件里提到你的部分。”
杜婕前段时间把陈双和王宇来往的邮件都看了一遍，包括之前跳过的十几封，里面有不少地方都提到了她的弟弟，陈乾。陈双应该很爱她的弟弟，所以她把这些语句都摘抄出来，希望有机会可以给他。
逝去之人的话语也可以是照亮所爱之人的火把。
而这个机会就是当陈乾知道她不是陈双的时候，也就是现在。
“谢谢。”陈乾哽咽道。
如果说，第一次的谢谢是试探，那这一次的谢谢就是他真心实意的感受。
“没什么。”杜婕摇摇头，陈乾能够这么冷静地对待这件事，她很意外，这说明他很聪明，也很敏感，可能他早就察觉到了陈双的想法，只是阻止不了。
“今天是你姐姐的生日吗？”她问。
“嗯。”陈乾点点头。
“那我们一会儿去吃蛋糕，蜡烛你来吹？”
“好。”他又抬手抹了把脸。
太阳已经落了一半，此时沙滩上的人不多，留下的人也都在收拾东西。杜婕环顾四周，将要起身，却见四五岁大的一个小女孩咯咯笑着跑了过来。
杜婕是盘腿坐的，手搭在膝盖上，她向右张望时，小女孩正从左边跑过来。
小孩子走得跌跌撞撞，扑进她怀里时，杜婕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她，小女孩甜甜地喊了一声：“妈妈。”
嗯？什么？
杜婕愣了一下，小女孩没听到回应，抬头看向她，这才发现她找错了人，大大的眼睛里都是困惑：“啊？”
“囡囡，妈妈在这里。”杜婕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个女人笑着叫她，她和杜婕穿的衣服颜色相同，款式也差不多，也不怪小女孩会认错。
小女孩听到妈妈的呼唤马上爬起来向她跑了过去。
杜婕却仍然怔在原地，举起的胳膊迟迟没有放下。
妈妈……
她好像之前也被这样叫过，被谁呢？
记忆倏然被拉回二十八岁，那一年，她几乎没有和别人说过话，门上有三道锁，在外面也会刻意和别人保持距离。
那个时候，她眼里的世界是灰色的，除了一个人，盛乐。
盛乐原来不叫盛乐，她也不知道她叫什么，看着她瘦瘦小小的，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希望她顺利长大，一直快乐。
盛乐是被放在她门口的，她猜测是租住在楼上的夫妻，不知道什么原因抛弃了这个孩子，不过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要不要养这个孩子，她考虑了好久，但考虑的时候，已经在给她喂奶粉，换尿布，上班也会带着她。
渐渐地，她就不再考虑要不要养这个问题，开始考虑哪家托儿班比较好。
她从一个单身上班族瞬间变成了一个妈妈。
好神奇，她看着户口本上杜盛乐的名字，眼里多了几分色彩。
看教育相关的书，比较奶粉的配方，每个周末她带盛乐去公园玩，晒太阳，和小朋友们堆沙子，不知不觉，她也认识了更多人，小朋友们的家长，幼儿园的老师，书店的老板。
曾经黑暗痛苦的时刻被埋在过去，再也没有想起过。她眼里的世界也不再只是灰色。
有时候，她觉得不是她救了盛乐，是盛乐救了她。
耳边小女孩的嬉笑声越来越远，脑海里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落日之际，云霞投射在海面，影子竟然看着更是清澈。
原来是这样，杜婕在心里感叹，盛乐，笙月，萦绕心头许久的谜题终于有了答案。
柳笙月就是杜盛乐，是她的女儿，她怔怔的表情上染了暖意。
难怪在电梯里盯着她看，吃饭的时候也会说她举手投足像她亲人，就是不知道她在这个世界做什么，只是来看她吗？她突然想起柳笙月那天在川菜馆说的话，还有她满脸的眼泪。
难道她说的自杀的亲人，是自己？
可她记忆里并没有自杀，难道是她还没想起来？苏起说她是车祸，在恢复舱里恢复记忆，这一说法现在看来根本站不住脚，只是来恢复记忆，盛乐为什么要进到这个世界，还动不动就哭，她一定是在现实世界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那她真的……杜婕有些不敢往下想。
天色渐晚，日落几近结束，海面上残余的火红倒影随着浪涛翻涌变得褶皱模糊。
海风也变冷了，陈乾站起身，对她伸出手：“走吗？”
“嗯。”她最后看了一眼面前遥无边际的大海，随着他站起身，往回走。
可刚走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口中喃喃道：“等等。”
沉眉思索了几秒，“不对。”她利落地转过身，朝着大海跑了过去。
水面浸过她的鞋子，小腿，随着她越走越深，水面到了她胸口。
陈乾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跑到水里了。
“你做什么？”他忙跑了过来，拉住她的手，往回拽她。
杜婕不为所动，目光定定地看向水底发光的东西。
“呵，”她忽然笑了一下，“你看见了吗？”
“什么？”陈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海水翻滚，深不见底。
再回过神就发现手里空空，刚刚站在身旁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姐？”他慌忙喊了一声，双手在水下不停地摸索，“姐！”
“陈双！”同一时间，沙滩上也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第42章
付宁终于知道那种后脑勺发凉的感觉是为什么了。
下午一点，他正在椅子上仰着看书，昏昏欲睡，门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他半睁眼看向门口，脚步声没停，来人几乎是撞门进来的。
“陈双在哪？”劈头盖脸一句问话。
“路……路总。”看清来人的一瞬间，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陈双在哪？”没有听到回答，路青曜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他一身黑衣，看起来风尘仆仆，脸色也有些疲惫，当然，疲惫也掩盖不住的是他眉眼间的怒气。
“在……在，在家吧。”离职都办完了，他怎么会知道陈双在哪，但他不敢说不知道，只能说了一个推测。
路青曜的脸色稍有缓和，但目光依旧锐利：“如果她不在家，一个小时内，我要知道她确切的位置。”
付宁看着大敞开的门，脑海里都是路总离去前轻抬的嘴角。他摸了摸胸口，平时工作什么时候看到过路总笑，现在这笑更像是他灭亡的信号。
他颤抖着拿起手机，拨出陈双的号码。
几声提示音后，“您好，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又是这样！大家拿手机都不开机吗？！
付宁觉得他要心梗了。
陈双的电话其实路青曜早就打过了，他刚下飞机直接回公司，路上给陈双打了电话，关机没接。
没想到回公司更是没看到她人，桌子也清空了。
“她人呢？”
“被开除了。”秦湘说话时情绪不高。
“嗯？”他皱起眉，“谁开的？”
秦湘心想真是稀奇，作为双姐的顶头上司，谁开除的路青曜还能不知道，她没好气地说：“不知道，付主管和双姐说的。”
付宁。
路青曜转身就去了人事部。
但当他怒气冲冲地打开门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好像是他和付宁说过要开除陈秘书。
含在嘴里的质问，出口时就变成了“陈双在哪？”
同时心里一阵懊恼，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忘了。
回到办公室，他打开了装在家门口的摄像头。当时搬家后立刻就装了摄像头，角度能完全覆盖对门，所以他每次都能准确知道陈双是什么时候出门和回来的。
拉动进度条，他发现陈双根本没回家，那她拿着东西去哪了呢？路青曜不知为何，心里有点慌。
身前的抽屉没有关紧，他抬手想把它合上，下一秒又似乎意识到什么，拉开了它。
里面用手帕精心包裹的手链不翼而飞，他呼吸一滞。
付宁从劳动合同里找出了陈双填的紧急联系人，貌似是陈双妈妈，打过去之后，对方有些不耐烦，提起陈双说话都咬着牙根。但他表明身份后，对方明显耐心了很多。
“陈双啊，她说带她弟弟去看海了，怎么说都不听，偏要去……”
看海？刚被开除就去看海散心了吗？动作也太快了。
“哦，看哪里的海？我也不知道，她也没跟我说。”
虽然打电话的过程不是很愉快，但付宁好歹获得了一点有用的信息。
青禾市是内陆城市，经过城市的河倒是有一条，但是海，基本要坐飞机两个小时以上去沿岸城市才能看到。
他看着地图几番比较还是拿不准陈双去了哪。但是路总给的一个小时的时间快到了，他忙拿着地图和笔记本去了总裁办公室。
下午两点，阳光刺眼，朝南的办公室都放下了遮光帘。付宁推门的时候却被阳光晃了下眼，抬手挡住光，往阴影处走了几步，才看清楚办公室里的景象。
旁边的几块遮光帘都降了下来，唯独路青曜面前的这块。他站在窗前，整个身影浸在光里。
这是在……晒太阳？付宁看不懂，但这不妨碍他汇报。
“路总，”他走到路青曜身边的阴影里，“我和陈双妈妈通过电话，她应该是去看海了，至于具体去哪里，我把几处可能的地方都圈起来了……”
听到“看海”，路青曜的眉头皱了一下，随即抬手打断了他：“订张机票，我知道她在哪。”
“啊？”付宁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他。路总怎么会知道陈双去哪里看海，而且语气很是笃定，难道他错过了什么事吗？
纵然心里有疑问，他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点点头：“好。”
与此同时，他终于明白路总在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