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不语将门合闭上了,将外间呼啸的风隔绝,却没有要饮酒的意思,一步步向角落的净闻走去。
“我希望你是在已知后果的情况下作出决定的。”
唐锦的声音很轻,即便掷在雪地怕都不会留下一点印子,却凭“后果”两个字成功让少女停了脚步。
仿佛是激活了她的心事,她赤红的双目瞪向唐锦。
“杀了这个虚伪恶毒的秃驴,宏音寺不会再尝试渡我,只会纠集人杀我!还有那痛恨魔族的浩然门,从此该追杀我到天涯海角了!”
她发出桀桀笑声,唐锦却只听出惨然:“但如果不能亲手杀了这秃驴,我即便尽除了魔气,也永远无法逃脱他创造的魔障!你知道那些佛像的背面都是什么吗,是他雕刻的魔像!我日日都对着那狰狞的魔像被折磨,杀他的心已扼不住了!”
即便是与家人团聚的美好愿景都无法胜过日日积攒下的蓬勃杀意。
“我说过我不是想要阻挠你。”唐锦叹了声气,真诚地向她摊开手:“我是想要向你提供另一种不会牺牲你未来的选项。”
唐锦意有所指地道:“他还空着最后一座留有法阵的佛窟,我的建议是,让他体会相同苦楚。你是亲身经历者,应当知道他当初是如何激活法阵的吧。”
那个为下一失踪者准备好的佛窟,是最适合净闻的去处。
她从自己的乾坤囊中拿出一叠用于催化法阵的符箓:“这才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叶初:要给我扔垃圾了这是
第二十五章
唐锦的提议太出乎意料了,让沉浸在复仇欲中的少女都意外得表情稍凝。
至于她言辞针对的对象,思维与行动已难以保持一致的老僧,满布皱纹的脸上则缓缓出现难言的恐惧。
因为听到唐锦的话后,明白小新娘是想要把这老弱丑恶者送给自己的叶初再度将视线投向他。
嫌弃、憎恶又不满。
虽然以净闻的体质,即便接触到丁点魔渊魔气都会不可逆的走向死亡,不可能抵达他真身所在的空间,但是叶初还是有点忿忿。
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要扔给他。
就算他没有在窝儿里睡觉,也不想自己家被乱扔垃圾啊。
偏偏提议的人是他心爱的小新娘。
因此他的懊恼情绪只能冲法阵最初的布置者净闻,搅动净闻识海的触手动作更狂躁了些。
叶初在他识海中强行添加的是他于十几年前将婴童关进佛窟的事。
老僧就在无边痛苦中被迫想起了距今十几年的记忆画面。
那时他才雕琢出第二十尊佛窟,坐在佛庵佛像前,看了会儿自己手掌因多年持拿锤与锥而磨砺出的老茧与伤痕,又翻手看到自己手背密密生出的老人斑。
颤抖着觉出了不甘心。
笼在黑纱中的魔女就是在那时来到他身边,没有伤害他,而是用言语诱导他。
魔族的迷幻术加成在极富诱导性的语句中,越是心志不坚的人就越容易动摇。
净闻向佛几十年,合眼低念佛经就可以无视她。
但他到底被狡诈的魔女发现了的破绽:“你知道为什么你的虔诚信仰和艰辛努力一直得不到回报吗?”
他不知道,他想知道,佛经没能念下去。
“因为你信错了对象。”
魔女抛下绘制着献祭法阵的图纸,含笑道:“入佛门又无法成佛修的可怜人,佛不怜你,我们魔尊却只需要简单的贡品就会给予力量的回馈,你不试一试吗?”
她没有更多劝诱的话,消失在佛堂中,仿佛从来都没有来过。
只有被简单束着的羊皮纸孤零零躺在地上,证明她并非净闻的幻想。
净闻睁开眼,呆呆看了一会儿依然端坐莲座的佛像。
佛在眼前坐,魔从心中生。
当他离开佛堂时,羊皮纸已经不见了踪迹。
一心向佛的净闻仍然会尽全部心力去雕刻佛像,但从第二十一尊佛像始,他还会多雕一座魔像。
少女的失踪开始了。
*
“我知道如何激活法阵。”
出身公族的少女平复心情,双手垂落身侧,神色复杂地看向唐锦,震撼之余仍然有些不信:“可我以为你顶多对我杀他视若无睹。”
仙魔不两立,这是基本常识。
谕天宗虽然不比浩然门激进,但是也不可能对魔族有什么好感。
一旦今晚唐锦与她谋划献祭净闻给魔族魔尊的事情被泄露出去,不说她如何,唐锦这个拥有光明前程的修仙者一定会被整个修仙界唾骂,现在拥有的一切尊崇都会化为泡影。
唐锦根本不必担上与自己同谋的风险,二人之间又不存情谊。
“对啊,那样可就惨了。”唐锦颔首认同少女的观点,和煦的笑容中揉入点苦恼。
她没有试图去让少女相信自己,而是完全做实自己同谋的身份。
形似棠花的娇美唇瓣一开一合,向少女讲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版本:“所以今晚是看守你的我与挣脱金钟罩的你发生了些冲突,虽然我最终成功镇压你,但是仙力损耗过度,缚仙索失了效用,让净闻逃了出去。”
“是净闻自己选择破釜沉舟试一试向他专信的魔尊祈求力量,不幸身死。”
唐锦笑语吟吟看向蜷缩着的老僧:“贪婪的胆小者终于鼓起勇气最后一搏,死在他曾渴求的力量下,不是很具有戏剧性吗?”
受害者期望得到的正义被伸张,加害者体会到她们曾经遭受的痛苦,保住性命的少女依然可以在净化魔气后回归家中。
至于唐锦,她只是个一无所知,帮了宏音寺流悟上师一把的观众。
少女望着被仙气萦绕的美貌修仙者睁着眼说瞎话,觉出了几分好笑——唐锦当真与她所知的修仙者完全不同。
虽然仍然被魔气撕咬着全身经脉而感觉痛苦不已,但是少女松了一直紧紧皱着的眉。
她微微扬起下颌,提起唇角,露出唐锦曾于画卷上见过的相似表情,肯定了唐锦的话:“的确是出好戏,等我归家后,若听说戏园里有类似曲目,我一定邀友去看,打赏千金。”
“既然你同意了,那咱们就别再耽搁时间,至天明宏音寺的人来到,就需让他们看到结局了。”
唐锦欣然站起身,牵起似乎没大听懂所以陷在些许委屈情绪中的叶初,道:“你若捱不住困意,且去眯一会儿,我与这位姐姐去办些事情。”
“别丢下我。”
因插不入她们对话而迷蒙了双眼的叶初连忙回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暗示唐锦道:“我能帮上锦锦姐的。”
净闻即便作为祭品都是完全不达标的。
激活法阵后,凭他的体质承载不了任何魔气,甚至不配被魔气浸染消失,大约会像个皮球似的炸开。
那样虽然应当算达成唐锦说的效果,但是也会污了他小新娘的眼睛。
叶初对着手指想,他都在场了,还是由他为净闻另择一种好看的死法,让垃圾拥有点价值吧。
唐锦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以为叶初是缺失安全感才不肯被丢下,灰瞳更温柔了些。
被叶初握在手中的长指指尖轻点了点他的手心:“好,不过一会儿若是法阵激活,我喊你闭眼的话,你一定就乖乖不能看。”
虽然献祭净闻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最好方式,但是给那位剧情中有灭世倾向的魔尊献祭,谁知道流程会有多血腥恐怖。
唐锦自己恐惧心很淡,从前看惊悚恐怖片都没什么反应,意欲复仇的少女大约也只会觉得畅快,可叶初不一样。
她可不希望心思纯净的小少年平静生活十几年后,好不容易得以自由,却被吓出什么心理阴影。
空着的手在他柔顺的发顶揉了揉,叶初眯起眼,软着声音应承下来。
*
老僧被送入了他自己布置的法阵中,少女冷笑着隔开自己的腕,念念有词她痛苦时从罪魁祸首口中听来的咒语。
鲜血填满于地面上刻画出的图纹,在最终汇流时,原本幽暗的佛窟内亮起将要吞没一切的红黑色光。
身处阵心的老僧依然受噤声符箓影响,憋在肺里的惊声尖叫只能鼓动空气,倒是骨骼摩擦声更加明显些。
唐锦敛去笑容,见法阵顺利被激发,忧心接下来会有什么不适观看的场景,玉白的手便遮在了叶初的眼前。
少年的长睫卷而翘,如同根根硬羽刮在了唐锦的掌心,带起些痒感,唐锦方要说些什么,眼前老者受折磨的图景就发生了变化。
震撼得让她说不出话来。
一朵朵魔气化作的红黑色花朵从他的关节处、眼中、口中抽芽生长,安安静静,没有一点血腥气地由花苞绽放妍丽。
那些花实在美丽,花形如兰,舒展开的花瓣如鸢尾般微微翘着。
在观者稍微出神的片刻间,它们就不动声色地占据了作为肥料的净闻全身,在无风的环境下缓慢地摇曳着。
大约是净闻疼得颤抖导致的。
然而蔓生开的花朵越是美丽,这慕场景就越显得诡异。
即便是复仇心旺盛的公族小姐都垂下眼眸,避开直视那些魔性的花朵。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些花的杀伤性不弱,不能靠近,最好也不要看。
唐锦没有挪开目光。
最开始的震撼过后,她就轻颦起眉,自乾坤囊唤出尺长仙剑,考虑是否要动手直接斩断净闻生机,结束这诡异一幕了。
她不知化魔的场景到底是什么样,但是眼前这一幕明显就不正常,完全不像是一场献祭。
倒像是一场演出,门票费用就是净闻的生命。
唐锦不能确定演出落幕时,净闻到底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还是提前防范比较好。
只是这处阵法到底是牵涉到那位不知名魔尊,法阵弱化前,她一个筑基期修士,贸然行动冲杀进法阵内实在太过冒险了。
再稍微观察一会儿。
到底是她提议引发的状况,如果真的事情有异,她需肩起责任,了结后果。
“锦锦姐?”
另两人都屏息警惕时,轻朗的少年声音响起,惹得兀自盛开的花朵都如活物一般调转方向面向在洞窟口的三人。
终于寻觅到召唤它们的主人,它们兴奋了起来。
“小心些,退开,不要看那些花。”
唐锦挪动一步,挡在了叶初身前,声音也不自觉冷下来。
叶初终于确定他的小新娘并不喜欢自己的伴生花了。
为什么啊,它们不够好看吗?
叶初困惑地想着,这些能够生存在魔渊深处的花都尽美尽强,应当比唐锦上次指给自己看的那些萤火之虫好看得多啊。
可唐锦不喜欢。
叶初心中叹息,无声地下达“凋零”指令。
受他引导盛开的花朵无从抵抗,凄惨地卷起花瓣,枯萎坠地,消失无影。
阵法的光渐弱近无,只剩下阵法中心的老僧了。
他本就残盛不多的生机被花朵吸去,现在皮包骨几无了人形,呼吸也很弱,只眼珠子间或一轮证明他还勉强活着。
借着方才花朵的影响,他终于看懂那个由自己筑造的第二十个佛窟走出的少年是什么。
生死之间,虚假的记忆被他抛却,他明白自己是真的见到魔了,只不过魔也并非为他而来,根本懒得予他一顾。
他仍然不甘,可不甘不足让他存活。
净闻死了。
唐锦又站了一会儿后上前确认了他的情况,轻舒出口气,将方才的诡异清出脑海。
虽然过程有所不同,结局到底是一样,她与自己的合谋者仍然要面对宏音寺来人的审视。
望着天际将要破晓的光,她没再耽搁,剑指向少女:“将我们伤势都补上吧。”
第二十六章
粗制滥造的故事异常轻松地过关了。
宏音寺执刑堂来的元婴期大和尚看了看唐锦手臂上被魔气腐蚀的伤口,便合掌念了声佛。
玉藕似的小臂上皮肉微外翻,边缘呈紫青黑色的伤口实在触目惊心。
叶初恼恨的目光也因此一直缀在看起来更加狼狈的少女身上。
被唐锦拽了拽衣袖,他才不情愿地收回视线,无视在场的其他人,撒娇般向唐锦求道:“锦锦姐赶紧将伤口处理了吧。”
还真有演戏的天赋,唐锦饶有兴味地想,用完好的手在他鼻梁上轻刮了一下。
明明亲耳听了自己与少女合谋设计,也看到少女留下的伤痕只是用沾染魔气的爪子伤及皮肉,没有大碍。
结果他在外人面前表露出的态度,竟仿佛全不知内情,真心实意恨人一般。
她本来还担心叶初的态度会让宏音寺来人发觉出不对,想要让他回避呢。
叶初却是真切的又悲又愤,他想着,自己和小新娘结契都只取了她一滴血藏着。
没想到唐锦竟然还会当着自己面被伤成这样。
如果一早知道她们合谋需要唐锦受伤,他不如早早就将那老家伙弄暴毙,让计划根本都无从开始。
叶初咬牙切齿,刚才少女一爪子下来抓伤唐锦的时候,他是真差点克制不住引爆她的魔气。
反复向他自己心说不能破坏唐锦计划,才终于忍耐下来。
可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气。
弥勒佛似的大和尚没有再仔细询问唐锦事情经过,只吩咐流悟去将净闻尸首带来。
然后他笑呵呵地取出疗伤膏药,递给唐锦:“辛苦唐道友了,这次是我宏音寺欠你的恩情,往后唐道友有何难事,尽可与我宏音寺开口。”
唐锦与他简单客气两句,就请离去治伤了,大和尚欣然点头。
叶初舒出口气,收了滑动眼眶中的泪珠,仿佛对待重伤者一般,小心托着唐锦伤着的手臂扶她往屋子去,惹得唐锦一阵好笑。
不好当着大和尚的面发作笑出声,她只能故作出虚弱,由着叶初搀扶。
大和尚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去,蹲身将因净闻遭难的少女扶起,道:“若确认施主因我寺净闻落难如此,我宏音寺会负起责任的。”
公族小姐仍装作被魔气感染而戾气十足的不驯模样,听到大和尚的好生言语也只挑衅地呲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