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道友,事情还没有定论... ...”
流悟实在不肯信自己宏音寺同门竟是失踪案的真凶。
即便他的心已经向他诉诸最合理的答案,他依然不能信。
他喃喃出声,为自己心中痛苦开解般道:“所以才叫我修闭目禅吗,让我不可见此处发生之罪... ...”
唐锦被气笑了:“若是你佛叫你对发生在眼前的罪行视若无睹,那祂与魔何异?”
合目的青年僧人身子发颤,颓然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却是净闻对唐锦口中的佛魔之分出口给出了见解:“还是很不同的,我佛虽存却不会垂首怜我,就算我如何尊祂慕祂,也无缘修祂真正佛法,无缘长生。”
他沙哑的声音中带上些明快的笑意:“魔不会,那个魔族说的是真,向他们的魔尊一直献祭,总会有得到回应的一天,我所做的事都不会是白费功夫。”
老僧仰面大笑,笑得皱纹都尽数抖动起来。
“上师,流悟上师,你是佛修,你的佛给予你的指点是什么,闭上眼?睁开眼看看吧!信佛倒不如信魔,这个身染魔气的妮子如今已经有媲美你的实力,你感觉不到吗,根本不需刻苦的修炼就能拥有你的实力!”
神神叨叨的一番话让流悟陷入更深层的茫然,想要否他又不知该从何处否定才合适。
他虽然凭天资与努力经漫长岁月终于修至金丹期,但是在佛法造诣上从不敢说自己胜过净闻这个无缘修仙,一心佛法的同门。
唐锦明白流悟不可能胜心思坚定的净闻了。
即便他修为高、仙力足,一旦被绕进净闻的歪理里,就很难再脱身。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宏音寺拥有清心丹这种药物,他们的高阶修士不必经问心考验,心境不那么坚定。
她不会,她可是最自我的从心者。
“我听懂了,你就是没有资质成为佛修恼羞成怒,想要转投魔门又不敢,拿别人的性命替你去试结果。”
唐锦待人总是温和有礼,此刻面对净闻她也只是垂下鸦青色长睫,敛去眼中对他的憎恶,晏晏而笑——只是出口的语句极尽讥讽罢了。
艳若秋棠的薄唇将短促的评语直刺向怒目看来的老僧:“一个贪婪的胆小鬼。”
“你懂什么!”这个评价对净闻的杀伤力超过了唐锦的预期,净闻仿佛被点燃的干柴,用破落的嗓子向唐锦道:“你知道我为了... ...”
“抱歉,我不想听,你的声音太难听了。”
唐锦的指间,一张噤声符箓化为飞灰:“我也不在乎你从前付出了什么,我知道你最后做了什么就够了。”
他方才为了破流悟的心防,亲口承认他将人献祭给所谓的魔尊尝试获得力量。
剩下要做的不是聆听他的苦衷,而是审判他的罪行。
看着净闻徒然张口却说不出话,愤怒地想要与自己搏斗,唐锦的食指点在自己乾坤囊上,一根缚仙索被从其中唤出,将净闻捆了个结实。
然而唐锦不是遭他迫害的受害者,也不是适合审判他的人。
净闻无论怎么说都是宏音寺的门人,唐锦看向仍然面有痛苦的流悟。
佛窟内静了好一阵,陷在混乱中的流悟勉强安定了心思,没至于因今天的突发状况和净闻的诡辩而走火入魔。
但方才陷入心障对他的损耗的确不少,他抬眸,浑身都已经像是被汗洗了一遍。
流悟怀着感激心向唐锦道:“唐道友的话又破我迷障,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了。”
“不必谢我,你告诉我你想要如何料理他们两人吧。”
唐锦不再与他废话过多客套,指了指被金钟罩困住的公族小姐和被缚仙索缚住的佛门犯人。
“这位小姐确是被迫害,如今既然被魔气缠身,我宏音寺会负起责任联系她的家人,祛除她的魔气,让她能归家与家人团聚。”
流悟还是有些担当的:“这件事可能有些难处,需得我寺中元婴期师父们出手才行,但我会尽全力达成。”
尽所能缓解受害者的伤痛吗... ...
唐锦略微点头,视线扫过依然趴在地上无所觉盯着净闻的公族小姐,等着流悟的后文。
“至于净闻师父,我会带他回宏音寺请寺中管戒律的师父论处。”
流悟犹豫着告知唐锦可能的判处结果:“净闻师父在我寺中这些年积攒下很高的声望和贡献,又年事已高,大约是被囚后由高僧净他心境。”
“净心境。”唐锦问道:“教他苦海无边,回头有岸吗?”
“约莫是如此... ...我佛门不崇杀生,净闻虽有罪行,但也不可能罪死,望唐道友稍理解。”
“我理解。”
唐锦欣然点头:“那我去看看其他几处佛窟,虽然其他受害者经年久不太可能存活了,但总需看看。这次流悟上师应当不会再阻我砸佛像了吧?”
流悟默然看向叶初,明白唐锦已经毁去尊佛像救出人了。
他自然不会再有阻拦的话,只是也无法给出肯定的话,因此只是轻微点头。
唐锦便牵着叶初走过二十七座佛窟,前十九座皆没有后方空间,第二十座是叶初所在,后七座除最后一座外,后方空间都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可惜只有那位失踪时间最短的公族小姐仍然活着,其余几处顶多还剩下衣物或是铭刻墙上歪歪斜斜的绝笔。
“罪不可赦啊。”唐锦一一看过后,来到最后一座新留出的空间,明白这应当就是为下一个失踪者准备的地方了。
“罪不可赦不还是要赦吗?”
叶初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目光澄澈地向她凝来。
“是啊,宏音寺对他的论罪就是等同要赦他,我都不能接受,更遑论被他迫害的人呢。”
唐锦仍然被他牵着手,向他道:“今晚你若是不觉困,就跟我去看看吧。”
叶初没问要去哪儿看什么,他根本不关心其他人如何,能与唐锦一道就欢喜。
第二十四章
回到庵中时,夜色已经浓稠得几不见光亮,浅淡的月辉被弯月周遭的阴云摄去,只孤零零一点白影,看着十分可怜。
修仙者不需要睡眠,但是夜间不好处置公族小姐与净闻。
流悟没有那个能力和权力单独处置,更无法带他们通过传送阵回宏音寺,却也不想再耽搁下去。
所以只能将他们分别暂囚在佛庵中,由他自去回宏音寺请人。
为避免出现意外,他托付了唐锦这个筑基期替他稍加看守。
照他的嘱托,被魔气污染的公族小姐才是该尤其注意的。
她如今的实力已经很不弱,即神志没完全恢复,仍然需要仔细盯着。
至于净闻,他虽然犯下罪行,但只是个衰老无力的普通人,唐锦的捆仙锁就能让他无从逃脱,放他独处就是。
唐锦满口答应。
结果流悟前脚方离开,她后脚就带着叶初出现在了净闻的房中,根本就不准备去看守被魔气污染的少女。
叶初完全循着她的安排来,没有一丁点疑问,只仍然牵着她。
忧心夜寒让不眠的少年冻着了,唐锦特意取了炭盆焚着,又搬了凳子与叶初相对而坐,背对了角落里完全被限制住的老僧,不想去看那张惹她生厌的脸。
不太优质的炭不时炸出星点火花,到底映暖了叶初的侧脸,在他欺寒赛雪的精致面容中揉入更多温柔,让他显出几分健康。
室内温度也升高不少。
唐锦放下翻动炭盆的火钳,斟酌着措辞,向一直沉默不言只是温驯望着自己的少年问道:“你也被这老僧囚了这么多年,没有寻他复仇的想法吗?”
“什么?”
叶初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晃神刹那,他才记起自己伪造的身世是同样被净闻抓住困住。
见到唐锦后,他一整颗心就只惦记她一人,竟忘记将谎言完全圆上了。
还好作为唯一相关当事人的净闻老僧没有在见到他之后第一时间否认,现在又被噤声说不出话来。
无法说出拆穿他的话。
为避免让唐锦觉出奇怪,叶初需要他永远说不出才行。
“我只是住在那里,没感觉自己有被苛待过,自然没有恨意。”叶初半真半假地给予回复。
在唐锦看不见的角度,埋伏在他影子中的魔气分出一缕,在室内影子中几次跃迁,沉入了净闻的影子中。
澄澈的眼瞳侧向瞠目惊疑看向自己的净闻老僧,叶初又笑道:“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我大约也无法与锦锦姐相识,真要说对他怀什么感情,我可能还得谢谢他呢。”
落在唐锦耳中全无异样,甚至让她生出怜惜心的一段话,竟使行恶犯罪都全无悔改之意的净闻忽然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痛苦得难以自抑却又无法喊叫出来,只能徒然张着嘴,憋紫了脸,徘徊在生死线上。
“不过锦锦姐这样提问。”
叶初的手指在他自己的掌心画着圈,有些纠结地问道:“意思如果我答说我恨得想要杀了他,你会坐视不理吗?”
炭火烧得发出噼啪声,火光被点亮在唐锦的眼眸。
她想了一会儿后轻笑着答道:“这倒真是桩麻烦,我该教你遵世俗秩序那一套的,可你既然问我,我也不想欺你。”
多数时候她都愿意遵守规则,少为自己和他人添麻烦。
可唐锦骨子里其实是个轻视规则的人,如果规则与她的想法有逆,她就会选从心。
现下她的思想就很离经叛道——真担心将叶初也一并教坏了。
头一次担当教导者的唐锦心中生出些惆怅,但还是诚实道:“比起将凶犯交由宏音寺的审判者得个无关痛痒的惩处,我其实更偏向由受害者来决定报复。所以如果你恨得想杀他,我不会阻拦你,只希望你再等等。”
等待另外一个受害者也做出选择。
因此叶初在泯灭净闻生命的最后一刻停下了。
摧毁老人脆弱的心脏对叶初来说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不具备是非观,他毫无心理负担。
然而唐锦既然要他等等,那就终止这个主意吧。
在这等待的工夫里,他就稍微动手修改一下净闻相关他的记忆,将自己的谎言变成净闻认为的真实。
虽然强硬修改记忆会让老僧的识海留下永久性的创伤,甚至有可能直接导致净闻痴傻,但是叶初又不在乎净闻如何。
只是修改记忆这么精细的工作比起直接杀了老僧来说有些麻烦——但为了不让小新娘发现破绽,收尾也是有必要的。
少年表面上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唐锦聊着天。
听她说起修仙者拥有的那些强大神通,他还会如凡俗界最天真的少年般,流露出向往的神情。
但轻扣在他自己手臂上,不时动一动的手指却是在不动声色地引导藏在净闻影子中的魔气触手输入虚构出来的记忆。
强硬的魔气灌输让老人如风中残烛般瑟瑟发颤,眼中已是一片痴然,牙齿打着颤口角留下涎水,终于博得了背对他的唐锦注意。
她转脸看向角落中脸色灰白的老僧,实在没有多余的关心给予加害者。
见他虽然露出痛苦神色,但是不像会立刻毙命,唐锦就又收回了目光。
真抱歉,想起那段被铭刻在山壁、断断续续与亲人告别的绝笔,她的怜悯就已经尽数付与无辜的亡者了。
唐锦重新与叶初说了会儿她所知的趣事,避免少年在这深夜被困意袭击睡着。
至最深重的夜色已经有化开的迹象,她携叶初一起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门被呼啸的风顶开,好不容易暖起的房间又被寒冷占据。
唐锦抬目看去,二度被囚的受害者已经脱困逃出,冲杀到了她的仇人所在处。
她赤红双目,双手如爪,撞入室内时,滔天的怒气几乎凝成实质,刺向角落中蜷缩痛苦的老僧。
“我知道你还保有意识。”
唐锦不动声色地又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炭,温和地向被魔气扭曲面容的少女道:“山中寒冷,时间还久,你且闭上门烤烤火避避寒。”
保有意识的人才会求救哭泣,才会装作无法逃离。
唐锦故意不去看守她,就是等待她独自作出选择。
是接受流悟的安排,期许未来能够回归正常生活,或是挣脱束缚,向害她落入凄惨境地的仇人复仇。
已经算是半个魔族的可怜少女没有领会唐锦的好意,仍然想装作神志不清的模样,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吼。
唐锦就保持着笑容与她对视着。
少女到底还是在比天边云彩还要柔软的笑容中垂下睫羽,半哑的嗓音响起:“你想要阻挠我吗?”
她森然望向唐锦,保持狰狞的笑容,亮出尖锐泛着诡异色泽的爪子,危险地威胁唐锦道:“那个秃驴的罩子都困不住我,你应当比那个秃驴弱吧 。”
“是啊,我比流悟上师弱整整一个境界,大约没有那个本事阻挠你。”
这是谎话。
获得力量却不知如何运用的少女光是挣脱流悟的金钟罩就已经尽全力了,如果要与唐锦对战,她根本就不是对手。
然而唐锦根本就不想为保护一个确认的罪者而与她发生争斗。
干脆就承认自己的弱,借一个谎言再卸去些少女的心防。
她向少女晃了晃已经温过的一坛酒:“那你在复仇前要饮上一杯吗?”
不待对方给出回应,她自饮了半盏。
略微辣口的酒液带起喉管一阵炽热感,四肢便都暖和了起来,让她满意得眯起眼。
对坐的叶初露出些懊恼的神情:“锦锦姐的酒竟不是为我准备的吗?”
“你年纪还小... ...”唐锦见他又濡湿了眼眶,立刻没了底线,将自己的杯盏递过去:“只准喝一个浅底。”
叶初欢喜接过,不算高度数的酒精对他没有任何实质影响,他却因为和唐锦共用了一个杯子而醺红了脸。
少女打量了一会儿他们的相处状态。
因为曾处相同境地,她对叶初抱有一定信任,又在佛窟内听到过唐锦对净闻的质问,所以到底稍微软化了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