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不见斐斐身影,湍鹤一腔怒意正没处撒。这当口,不知是谁挑事,说在林家茅屋门前曾见过斐斐,这下顾非沅真成了靶子。
灵鹤一族向来孤傲自怜,鲜少与旁人争执。这次竟咬住煞娘子相公不放,顿时成了幽冥涧的一桩大事。
湍鹤将事情原委尽数写下,贴到公告栏嚷嚷着要召开引路人评议会,为自己讨要一个公道。
上午刚受理的案子,下午拜帖便直接送到顾非沅手上。
幽冥涧的引路人都伸长脖子等着。毕竟这煞娘子相公从来是个不抛头路面的角色,大家都揣测他到底会不会答应出席。
消息传到油葫芦耳朵,大个子却没当事人那么轻松了。他知道兹事体大,立马修书一封交给蓬山。
前日才受了他的恩慧,这次蓬山便亲自跑了一趟绝尘驿送信。还好他与驿官相熟,对方给开了后门,能让一骑绝尘送信,也是给足了他面子。
引路人都清楚,评议会哪里是随便就能参加的。那些陪审席的妖灵族长平时看都是笑嘻嘻,一旦坐上那排木椅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认死理。
若是赢了倒还能讨个公道,若是辩驳输了,是要直接下幽都大狱的。
顾非沅是有身子的人,哪里受得了那份罪。
夹在中间跑断腿的是徐茂。执耳也说,对方指出证之人证据并不充分,以顾非沅的情况完全可以不接拜帖,湍鹤拿他并无办法。
就算这事闹到幽都,上面派了巡法使来也拿不了人。
可如果接了拜帖,却找不到自证清白的证据,按照妖灵族长们那股子认死理的风格,八成没有胜算。
徐茂呼哧带喘地把话带到,巴巴地看着沉静如水的顾非沅,等着他点头答应。
没想到这位爷将拜帖拿起,遣亮亮叼来纸笔径直在上面落了款:煞娘子之夫原想着能将这拜帖原封不动退回去,没想到这大爷当真应下了。偏偏又不能对他发火,徐茂真是百抓挠心,心中一口力气眨眼就泄了个干净。
这花大人这是上哪讨的这么个相公?
其实那位告密的过路人说的没错,斐斐失踪当日的确曾出现在林家茅屋外。甚至比帕劳去的时候还早一些,不过当时看到这一幕的却不只一双眼睛。
斐斐被那东西卷走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道影子,那影子虽然个子不,身法却极快,先前不知藏匿到哪个角落。忽地出现,又忽然消失。追着挟这斐斐的那团东西而去。
影子消失的瞬间,一道白光一闪而逝,像是火流星坠在身后的尾巴。但细看之下,那光似乎比那影子还快,空气般轻盈透明,又似从未存在过一样。
斐斐被那雾气一样的东西堵了口鼻,身上又似缠了千万道丝网一样动弹不得。只随着那股子大力辗转腾挪,搅得它头晕眼花,再无力挣扎。
那物裹挟着斐斐来到一处院落,终于消停下来。斐斐晕了一路,灵识微微醒转。也许是怕,也许是还晕着。仍蜷着身子,紧闭双眼。
只听一道粗粝声音问:“是不是此物?”
片刻后,不远处传来另一道声音,“你弄来了?待我看看。”
斐斐只觉得有一双冰冷的手在它的皮毛下翻动,小东西还算聪明,立马封闭了灵识继续装晕。待陌生气息远处才通了听觉,它听见一声叹息。
“不是。你找错了。”
第八十五章
粗粝嗓音明显有些难以置信,“你确定没看错?”那边很快回道:“没错,这是灵宠,不是药灵。哪里找来的放回去吧。”
“呵,放什么回去。杀了便是。”
斐斐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缠住它的那股力道霍地一松,那道残忍的声音说:“原来醒着,真是坏东西。”
只觉一股大力一荡,又是熟悉的腾空感。
对于危险境地,灵宠有着近乎本能的感知力,斐斐几乎用尽全力想要挣脱束缚。可惜没用,回应它的只有黑暗和冰冷的触感。
那团黑东西裹着斐斐跳出院墙,准备就近寻个僻静处结果了它。没想到眼前虚影一闪,电光火石之中灵宠竟被夺走了。
黑雾气得咬牙,但以它的速度根本赶之不上,只好化作一道卷地风朝来时方向而去。
夜色深沉,评议会举办地点就在隐雾台上,诉求双方各立一面。法阵两边坐着妖灵族的一众族长。
蜂蝶一族浮在空中,走兽皆化作人形。四周围缀着些看客,有的甚至摆好了桌椅。
湍鹤一半人形一半鹤腿,尤其醒目。俯视着对面人。他见不着煞娘子这位相公的全貌,只有一双眼睛,那眼神里有淡然、冷寂,还有一丝不可言说的尊贵傲气。
油葫芦上值去了,陪在顾非沅身边的是徐茂。他抬了椅子来让顾非沅坐着,这也是族长们都点头同意了的。
徐茂心里很没底。他很清楚,这位相公这两天在家什么都没做,除了打绦子以外。
作为诉求方,湍鹤首先发言。
这位哥很懂得如何调动情绪,将这些年他和自家灵宠相处的点点滴滴捡重要的说了,引起了不少引路人的同情。随后证人上场,陈诉自己是在何时何地见到灵宠的。
公平地讲,他的描述很客观。不过所有的描述都只为衬托那最后一句:“没主人的指示灵宠是不会擅自行动的。就那么点地方,这胆小的小可怜能去哪呢?”
明眼人都知道,他这句话分明就是在说斐斐失踪之事与顾非沅肯定脱不了干系。
听至此处,徐茂拳头早已攥紧,偏偏发作不得。那股不忿被顾非沅一句问话打断,“腾鼠来了吗?”他余光往边上一扫:“在呢。”
一些细碎的讨论声落入湍鹤耳里,他嘴角得意地弯起,准备乘胜追击,“我听闻煞娘子家的相公一贯深居简出,几乎无人见过真容。”
湍鹤向前走了一小步,让自己离陪审席更近一些。细长眼尾一扫,接着说:“据说两人相遇也是离奇,煞娘子是将他救回来的。也就是说,我们并不知道这位相公的真正来历。”
见观众们已经露出惊惑的神情,他有些满意,“南沼有死灵名曰噬尸,专以灵兽为食。或许我的斐斐,已经落入他人腹内。”
恰到好处的停顿,引得众人喉头一窒。关于噬尸,湍鹤只讲了一半。当初大闹炼魂窟的那只浑天罗王正是一只噬尸,不止灵宠,凡是灵物,于噬尸而言皆可果腹。
围观的人群肉眼可见地后退了一步,携了桌椅来的也收了桌椅,做好了跑路的准备。
徐茂再也气不过,出口辩解:“说我家相公是怪物。你倒说说,他来这里许多时日,为何只单单丢了一只斐斐?”
湍鹤明显是有备而来,不仅没被他问住,反而俯视着货郎,咄咄逼人:“幽冥涧不是所有生魂都登记在册的,比如你,难道不是孤魂野鬼一只?”
虽然幽冥涧有无主之魂并非秘密,可四围引路人们不少是与徐茂打过交道的,这么只游魂见天地在自己眼前晃,无疑是一种挑衅。有性子热烈些的已经按捺不住要祭出袖中的牵弦灯了。
这下货郎成了众矢之的,真是躲无可躲。
“徐茂。”
顾非沅唤了一声,货郎回头,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在他那令人心安的眼神示意下渐渐平复。徐茂转身站回顾非沅身边,焦点一下子就移到那坐着的,身着一身黑色罩袍的男子身上。
湍鹤提高音调看着两人,发起最后一轮攻势:“煞娘子不在,没法来当面对质。她是毫不知情还是为虎作伥也说不清。至于你,要想自证身份,不妨掀了你那身罩袍。毕竟噬尸是没有实体的东西。”
这下连徐茂也再寻不到什么说辞,他打心底里不信先生是什么怪物。这位爷虽然冷是冷了点,却肯定没什么坏心思,他确信这一点。
等待的时间不论是对于一众焦急的看客,还是不知所措的徐茂而言都被拉得格外漫长,不过放在顾非沅身上却如微风一般吹不起什么涟漪。
见他许久不动,众看客已起了阵阵议论声,那些忽高忽低的声音却在他开口的瞬间消散不见。
“噬尸?”他说,语调轻盈悠扬。“数年前那浑天搅扰炼狱时是怎么被镇压的,想必大家都清楚。瘴气沼灵最是惧火,不巧我膝下有沟牙兽一只,不妨来试试看。”
顾非沅知道那湍鹤必是做了充分准备要打到自己最隐秘处。若是他灵力恢复,幻化成妖灵也就过了。既然不行,只有兵行险着。便将可能因为护主心切搅扰现场的亮亮先送予腾鼠看管。
腾鼠将亮亮一直捺在怀中,用灵力缚住毛团子的口鼻。小东西一见到顾非沅立时挣脱了一个猛子冲到法阵中心,跃到主人怀中去了。
顾非沅抚了抚亮亮那身炸开的毛皮,躁动的毛团子渐渐被安抚下来。他对着那对尖耳朵说:“一会你要对着我吐火,记住了。”
亮亮急了,吱吱吱叫起来。它的火球可不是好玩的,一把火能将荒地灼烧成沙地,主人他毫无灵力护体,肯定会被烧成飞灰。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
毛团子不干,一个劲地往后退,却始终被圈在怀里。顾非沅盯着它的豆豆眼,笃定而果决,“相信我。”
亮亮泪花闪闪,浑身颤抖。忽而转头对着徐茂吱吱吱地叫,‘我主人疯了,你快帮帮我,救救他!’
第八十六章
徐茂一颗心都快冲出嗓子眼了,要是他还活着的话,估计已经一头栽倒过去。顾非沅抱着亮亮来到法阵中心,将小东西放在地上,退了一步。
见他动作,陪审席上一众妖灵族长又是敛袖又是收腿,生怕沾上半点火星。与此同时顾非沅目光直射向观众区一角,那处立着的正是腾鼠,手里揽着帕劳。
亮亮喉咙里呜呜咽咽的,虽然心里万分不愿却还是压低了身子,准备吐火。它脖子几乎贴到石板上,想让吐出来的火球尽可能小一点。
就在这时崖底冽风骤起,寒气自逼面门而来,毛团子也忍不住打出个透响的喷嚏来。霎时,隐雾台便被一道绯红的光团笼罩,那光芒中间灿金的核奔着顾非沅而去。
光团眼看就要撞上他,却像是打到什么硬生生折了个弯,擦着他掠过。尽数被空中一只洞口大开的口袋吞没。
湍鹤差点被那股光束击中,一抖衣袖化作原型,亮出羽翅为盾,虽然未伤到分毫,却也被那股灼热逼退了半步。
他惊惑地看着半空,是那人的法器,他回来了?
光芒尽头立着个威仪的男人,轮廓被火光照得清晰,纵然不看那只口袋,众人也认得出,他是广道。
片刻后,广道收了口袋,众人下意识去看他衣袖,那只缚灵手不在。
“溯渊。”
广道空荡的衣袖一摆,霎时一道白光闪过,没入那只袖管之中。
噗哒一声,一只饱胀的麻布口袋从半空中落下,里面装着的活物受惊,边挣扎边吱吖乱叫起来。
湍鹤过电一般冲过去,解开袋口的绑索,里面的活物露出头来,竟然是失踪了许久的斐斐!
毛孩子一见到自家主人几乎立刻就蹦上了湍鹤的身,一个劲地往那身白羽里面钻,想将自己给藏起来。
鹤灵一族长老指着惊魂未定的斐斐问湍鹤,“这是怎么回事?”湍鹤也是一头雾水,只匆忙使了个安神决将斐斐催眠才回说自己也不清楚。
徐茂合上大张的下巴,定定看着不远处的广道,一行热泪滑落,跟雏鸟见了老鸟一样就往广道跟前凑,咧着嘴唤:“恩人,你去哪了。你总算来救命了。”
广道只得冲他点头,示意他管控好自己的情绪。
亮亮对这个广道印象可不算好,这人不讲理,还会吼人。下意识退到顾非沅身后,做好战斗准备。不料被顾非沅一把捞起来揽在怀里,施展不了本事。
“溯渊,你来解释给大家听。”
河灵只好照做,一个挺身跃至法阵上空,清清嗓子说:“这灵宠,先前确实遭人绑走。不过不是这位相公。”它的真声近似于少年,清亮中带着尖锐,瞬间吸引了众人目光。
鹤灵族长示意它继续说,溯渊没应他,却转身吩咐徐茂,“你愣着干嘛,把那女人的相公扶着坐下啊。”
被河灵无视的族长脸色立时有些不好看。只对着湍鹤凉凉斥了句:“还不退下。”若不是这莽撞小儿一直在他耳边撺掇,他才不会带头召集开什么评审会。
“至于绑架灵宠的元凶,我们也已查明其真实身份,只是还有一个坏消息要宣布。”
河灵看向广道,下一刻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那只独手凌空一抓,亮出只小瓷瓶来。溯渊拔了瓶塞,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飘至半空聚成个气团,浮而不散。
烟尘里浮出个人影来,仅是一缕残魄模样,怕是撑不了多久便会消散。细细辨认能发现,那残魄竟是许久不曾路面的伽婆。
不仅众人诧异,连顾非沅也有些惊讶,这邻居居然并非魅怪。
“说说吧,你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溯渊那只独眼射出寒光,照得那烟尘里的人影发颤,“小,小宝他不是坏孩子。”
“他都干出那些事情了还不坏?”河灵出奇愤怒了,“你这执迷不悟的样子跟冥河里那群玩意真是一模一样!”
伽婆本是幽兰伽叶植株上一横生的枝杈。一枝两叶的幽兰迦叶是地府之花,天地间本只有一株,自行结果开花后,果实便会滚落到地上,生根发芽。
既然是横生的枝杈自然不会结果,拥有了灵体之后的伽婆也没有孕育后代的能力。但她依然渴望诞下自己的后代,那抑制不住的本能无时无刻不在叫嚣。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小宝。那团黑色的雾气能自由自在地在她枝杈上融合缠绕,他说他以后就是她的孩子。
自那以后,伽婆就如同一个真正母亲一样答应怀中小宝的任何要求,不论有没有理由,会带来什么后果。
小宝讨厌光,她就不点蜡烛。小宝喜欢捕猎,她就为儿子织网。网面从小到大,就算没日没夜地在织机上劳作也不觉得累。只要是小宝需要她都心甘情愿。
起初,小宝没有实体,只是如烟如雾的一团。渐渐地,她能看到他的脸了,而后是身体轮廓,再后来她也能捏捏他的小手,将他揽在怀中……
伽婆无比满足,她想就这么过下去。可是,小宝不愿。他说,要变得更强。
作为母亲,她无法阻拦,更无力阻拦。母亲拒绝不了孩子的任何要求。直到那天,她几乎见证了小宝的死亡。
他被烈火灼烧后的灵体淡得几乎只剩下残影。伽婆的心都快碎了。她想去找鬼医,却立马被儿子制止。小宝说,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
把她的身体借给他。
他竟然问她要这具生来就被视做无用的躯体,小宝开出的条件伽婆无法拒绝,不论她是不是他的母亲。
至少这躯体是有用的,不是废物。
伽婆失去身体的操控权后,意识就变得不大清醒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灵体越渐虚弱。小宝那身缭绕的雾气正在蛮横地汲取她的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