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顾非沅方才睁眼,看来是睡饱了,精神好的出奇。林西贝看着他,觉得那张脸好像变得更耐看了些。
很快收回视线,见他伸手端过碗,往下放了放,此时亮亮正支起身子欲往碗口去够。林西贝急了,伸手扣住他手腕:“干嘛呢?”
顾非沅不理她,将碗身略斜了斜,凑得离那小黑鼻头更近了些,像是要让毛团子先喝。没想到亮亮只嗅两口,竟又乖乖卧回去了。
林西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明明这小东西是自己捡回来的,怎么一段时间不见,跟这个人倒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饭毕,林西贝去鬼市准备再买一床被子回来。走在路上就被打了好几次招呼,好像自己刚搬到一个民风淳朴、热情好客的宝地。
她觉得不对劲,半路打个弯先跑一趟渝香居。
第九十二章
店里的景象已经算不得熟悉,除了正中间那架硕大的酒漏没变,整个渝香居的内部陈设近乎变成了另一幅样子。
酒架子积木似地垒起来,一种酒只占一个位置。空中不时飞过忙碌的蜂灵。因为这些小东西身量不大,酒坛子就统一烧得小了一号。
但这样提着酒坛子上上下下地携着飞,看得出也挺吃力。
一只蜂灵刚将一坛子酒从高处运下来,林西贝瞅准时机上前拉住他问:“你们掌柜的在吗?”
蜂灵一脸不耐烦,“说了现打酒的当天不送,一概去门口柜台预约。老找我们东家有什么用,怎么老有想走后门的。”
说着就想打发她走,林西贝被这小人气笑了。对着他头上小揪揪虚弹了一记,也不说什么,就放他去了。
转头便去柜台颇为有礼地冲那只正攥着鼻记录誊写的蜂灵一笑,伸手夺过他面前算盘,刷啦啦一阵猛摇,算盘珠便撕心裂肺地响起来。
蜂灵听觉最是灵敏,好几只下意识就去捂耳朵,才抱在怀里的酒坛子便流星一般直坠下来,摔了个粉碎,酒液淌得满地都是。
浓郁的酒香夹杂着偌大的响动让整个渝香居都沸腾起来。
蟾玉从里间出来的时候手里的酒舀子还没来得及放下,刚想要兴师问罪就见那罪魁祸首正举着算盘仰视着自己。眼睛一亮,一个猛子便冲下去。
“大花,你回来啦!”饶是他如此兴奋,那舀子里的酒都没洒出一滴来。只愣了一瞬,就将舀子往林西贝嘴边递,“新调的,加了点好东西。”
林西贝先试探地嗅嗅,觉着味道还成就索性接过勺柄,一口干了个干净。末了颇为过瘾地咂咂嘴,“绵柔香醇,够劲!”
又朝蟾玉比大拇指。蟾玉知道这是讨人喜欢的意思,自己也颇为自豪地冲着林西贝比了一对赞。
林西贝被这傻样子逗乐了,挟着他到边上说话。
“分红?我都派人送到府上,你家相公亲自收的啊。”一说到钱,蟾玉思路尤其清晰。
他见对方摇头,又拿手掌拍自己脑门,一脸的懊恼神色,“我的钱……”
蟾玉关注点却只在酒上,一个劲地跟她说这种新酒的名字,来历什么的。讲着讲着林西贝突然伸手扒住他衣袖,问:“你说顾非沅他怎么?”
“是要感谢他。我也想了,他提的重新分红一说倒是合理。”蟾玉还在自说自话。林西贝只好打断他,将话问题绕到顾非沅到底做了什么之上。
原本来买引路人的多是妖灵一族,寻常引路人哪里舍得买这等好酒。加上蛭蜂一族又勤劳惯了,久而久之就有些供过于求。
后来也是顾非沅一句话就开了集贤居的门路,买办直接寻上了门。商议好了稳定供货后,那边定时会派专人来收酒。
说到这里,蟾玉笑得见眉不见眼,“毕竟是幽都第一酒楼,那采办倒是有几分神气。只要蛭蜜酒,普通的都瞧不上眼。”
林西贝这才安心,那厮做了什么无所谓,只要不花她钱就好。
出了渝香居,穿街而过就到了药庐。大堂里候药的人已经排起了队。远眺过去,别说药爵罗,连三三都见不着影子。
妖灵和引路人并了两列,大部分都携了灵宠前来。或牵或抱,那架势让林西贝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进了宠物医院。
队伍慢慢蠕动,稀稀拉拉的交谈声也窜进了耳朵。一妖灵揪住同类问:“你那小兽根骨如何?”
那被问的人耷拉着脑袋回:“长老们都说不行,但我还是想让药爵罗上手摸摸。万一呢?”
后面有个引路人插话道:“纵然是个根骨好的,能比得过那玩火的小狐狸?”
立时有人不赞同了,纠正他:“那不是狐狸,是山猫吧。我在隐雾台见过的。”
那问话的妖灵嗤笑一声:“管它是什么!真是便宜那煞娘子了,也不知道修的什么福?大的小的都给她得了。”
一阵清咳声起,周遭倏然清静了下来。几乎同时,林西贝感觉有数道目光正投在自己身上,让她非常不自在。
眼看着队伍依然望不到头,林西贝索性不排了,还是找徐茂去问个清楚。
找到货郎时,徐茂激动得几乎哭出来,可见受了多大委屈。
诉了好一阵苦,才切入正题。围绕顾非沅,徐茂将看见的,听见的种种全数讲给林西贝听。
亮亮会喷火?还交了几个朋友!
顾非沅是御灵师?还收起了学费……
“广道他们也回来了?!”
看着林西贝惊得嘴巴越张越大,徐茂点头的幅度也愈加用力。
夜深人静时,有个黑影悄悄从床上爬起,她趿了鞋,取了桌上灯烛就往床下探。灯光照到一只瓦罐,罐口有碗口大小,黑影伸出手顺着往下探,捞了半天却扑了个空。
她的钱,全没了!
林西贝再顾不上什么,将罐子拽出来,双手提起来空了空,还是什么也没有。她猛地站起,心里一股火苗腾地一下就窜起来,看着床上那个睡得安然的身影就想下黑手。
没成想动静大了,搅醒了亮亮。毛团子嘤一声,她身子一打晃,一个猛子就扑下去。
眼看整个人就要摔在顾非沅身上,硬是被她拿手肘正好撑住架在半空,两张脸只差着半只拳头的距离。只是苦了那对胳膊肘,直直撞在床板上,痛得林西贝眼泪直流。
啪嗒
一滴泪打在顾非沅脸颊。一睁眼,便见一张脸就悬在自己眼前,顾非沅吓得一个激灵,却退无可退,下意识就要将人给推开。
可眼下他整个人都被林西贝圈在怀里,根本避无可避。只好拿眼刀子剜她。
“你干嘛?”
他这话问得很平静,仿佛刚才根本不曾被她吓到。
不过林西贝此刻却没工夫理会他说了什么。她胳膊肘痛得钻心,整个身子已绷得像根快断裂的弦,牙关紧咬,脑袋发麻,眼前发黑。大脑几近停摆。
只有大颗大颗的泪不断从眼眶滚落,滴滴答答地洒在顾非沅脸上。
第九十三章
这一刻不论是林西贝还是顾非沅来说都格外漫长。
那样一张哭得几近扭曲的脸,原本是木讷的,甚至有些蠢笨。可是此刻却显出一股浓烈的无助来。她整个人连同眼底的泪都在颤,竟显得越发无助了。
他当然知道林西贝如此狼狈的原因,可是这野鬼忍成这样都不知道松手,真是笨到家了。
此时顾非沅心里生出一丝小小的恶趣味来,他想就这样再等一会,看她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可最后他还是伸出手,架住林西贝两只胳膊将人翻转到身侧放下。陡然间,情势倒转,绷紧的那根弦松了,林西贝却还在哭。
那泪腺好像关不上了。顾非沅无法,只好半撑着自己,伸手去帮她擦眼泪。擦了一会,哭声渐小。
再看,人已经哭晕过去,手也被攥在怀里,揽得死紧。
顾非沅试着抽了抽手,拉不动。重新躺下,却没法睡。只好将右手顺着林西贝后颈空处穿过去,让她枕着,而那只被攥住的左手已经被她整个抱住贴上了脸颊。
第二天一早,林西贝醒来时就觉得怀里有东西,捞起来一看,竟是一只胳膊。最可怕是胳膊的主人竟是顾非沅。
这玩笑开得有些大,她悄悄只能暗戳戳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头一撇,装起睡来。
胳膊肘还是有点疼,她听见有动静,是顾非沅起来了,遂大着胆子看一眼。
顾非沅动作很慢,呼吸也更深。腹部隆起的弧度像是塞了只半大西瓜。说不上大,却已经很显眼了。
他在床边坐着调息了一会,这期间林西贝不敢睁眼,只是听着。然后眼见着人进了耳房,出来时,动作更迟缓了。不知怎么,她这样看着也觉得有些难受。
简单收拾后,顾非沅又回来床上坐着,一股寒意被他挟进被子里,丝丝缕缕地往林西贝这方探。她记得之前这人身上都是温温软软的。
“林西贝,做饭去。”
顾非沅的声音就悬在她脑袋顶上。既然他早就看穿自己的伪装,再绷下去也没意义。林西贝只好认命起床。
早饭很简单,稀粥、小菜还有几个苹婆果。林西贝看着顾非沅吃,他吃东西优雅极了,就算清粥小菜也能品出格外的香。
顾非沅也任她看,早在这野鬼来之前,他就被原身林大花盯习惯了。
看着看着林西贝肚子竟发出悠扬的一声咕噜。许久不曾感觉的饥饿感在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盯着顾非沅碗里那口粥,又瞅瞅他筷尖夹的小菜,直愣愣地吞下一口口水。
“好吃吗?”
顾非沅放下筷子,眸光定在桌边那些苹婆果上,“你吃了吧。”林西贝立马否认,“我又不饿。”
冷冽的眸光打个旋儿,不置可否。见她并不伸手来接,只将果子丢在桌上就再也不看。
收拾的时候,林西贝试探性地咬了口果子,咔嚓一声脆响,生怕被发觉似的连忙转过身来。背对着顾非沅。
惊慌中哪里还顾得上细嚼慢咽,囫囵个地吞下肚,只觉得舌头上像是洒了一层糖霜似的甜,味道根本说不上好。
修整了两天,林西贝再上值时生出了些恍如隔世之感。她打听了一圈,无人听说过有谁是用剑的,更别提谁见过幽都的什么叫承屹的巡法使。
眼下唯一能帮到自己的就是广道。可徐茂也说自上次匆匆一见后,便再也没见过他人影。林西贝第一次为自己的没用懊恼。
虽然她本人这样想,但是周围那些引路人每每见她却是带着几分既羡且慕的眼神的。甚至有几只妖灵提出可不可以到她家蹭饭这种要求。
如那天在药庐遇到的那些引路人所说,因为家里那一大一小太过于受欢迎,连同她都被同僚们高看了不止一眼。
所以执行官在呈报鬼差报名表的时候直接将煞娘子的名字放在了首位,作为一号种子选手般被寄予厚望。期望她为这个穷山恶水的幽冥涧长长脸。
林西贝不知道在地府打工也需要体检的。
下值后,她和几个同僚被点名留下统一参加体检。执耳不在此列,她心里一点也没底。好在这几个人之中,有一个叫腾鼠的对她异乎寻常的热情,她好奇问了缘由,果然又跟家里那大爷有关系。
林西贝问腾鼠这体检到底检的是什么,这位哥也豪爽,照着她小身板一拍道:“当然是看你身体灵力修行的如何了。”说着一仰脑袋豪气干云地喟叹一句,“说明我们是被寄予厚望的。你说是不?”
见没有回应,腾鼠伸手在林西贝眼前一扫,再次确认,“是吧!”当事人这才反过劲来,心不在焉地点头,“对对对。”
对个头,要是被发现她现在这躯壳已经成了个绣花枕头,这不就露馅了吗。
一路上她想了各种理由,都圆不了谎。正思忖要不要开溜,就听见腾鼠冲自己嚷,“到了,走啊,排前面去。”
抬头一看,心里顿时坠下根定海神针,这还怕啥?
眼下七八个引路人都聚在藤屋外面的院子里。院子里搭了棚子,鬼医那老头就坐在棚子里。见到是她,捋着胡须笑得个意味深长。
林西贝心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觉得有些不对劲,便从腾鼠身后往后又倒了几个位置,站到最后去了。
检查到她的时候身边早已经没人,想来没人便不会出什么乱子。可是当她坐下,老头子对她一笑,那种不安感便又钻了出来。
“伸手。”
林西贝依言瑟瑟缩缩地伸出手腕来。老头儿探了探:“另一只。”
她发现他在纸上一项项的做记录。期间他问一句,自己就答一句。
“最近可觉得饥饿?”
“有,偶尔。”又伸手并指地比划,“只有一点点。”
老头微偏了偏头,似问非问地说,“嘶,这是又补了一魄。”而后又自顾自答:“可还缺一魄没补齐。”
笔尖悬在纸面上迟迟不肯落笔。而后抬头看她,颇真诚地问:“你是想过关,还是不想过关?”
第九十四章
当那饱胀了不安的气球终于被戳破,林西贝反倒是长吁口气。
她顺着老头的话问:“过关是怎么个过法?”
鬼医不答,只耷下眼皮看自己的手。手指在桌面依次有序地敲击,最后剩下三指。整整齐齐地留下‘笃笃笃’三声响。
“多少?三……三十!”
个死老头,怎么不去抢!
看她脸色就知道,这事恐怕谈不成。鬼医却容色未变,捋着胡子说:“你那相公倒是有一身赚钱的本事。区区小钱而已。想你不在时,他可是顿顿吃着集贤斋的饭食。”
说着,他仰头望望天,一脸的徜徉:“别说我,整个幽冥涧有几个摸过那儿的大门?哎。”
越说林西贝越气,那傲娇是会赚钱,可他花钱也不是盖的啊。连她的私房钱都不放过,罐子里毛都没给她剩一根。
鬼医又敲起了手指,“这孕中期最是难耐,最近可是走动得少了?这孕,夫不宜多动,也不能不动……”
老头儿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总之就是各种危险各种注意,潜台词明显,要想熬到顺利生产,没他妙手鬼医帮忙可不行。
行行行,她认了。
将写好的欠条递给老头子,他乐得眉眼都快挤到一处。目光停留在林大花几个字上。
重新上值后每天要做的事务没什么不同,可林西贝的心情可谓是天翻地覆。往日的她对待生魂的态度跟她对工作态度是一样的,得过且过,就算有尽心办事多半也是为了钱。
但走了一趟炼魂窟,她发现自己变了。
见到那些话很多的,她也愿意凑近了听两耳朵,或者在适时的时候插两句话。
她不会觉得人死之后所有就这样化为虚无了,反而觉得那一个个魂灵还是跟他们生前一样有温度,有人气,是活生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