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鎏光正准备推门进屋,就摸了一手湿润。垂眼看脚下,也是一滩水渍。他某种一抹机警,微微侧转身来,斜倚在门一侧,猛地一掌把门推开,目光正好跟门里人撞上。
“头儿。”
鎏光愣了一瞬,马上闪身进门,将门板重重阖上。再回身时,饶有兴致地看着落水鬼一般的广道。还不忘开口打趣,“这是,刚捉了水鬼?”
自广道被贬,两人就没碰过面。再次见到却不生分。若说这幽都城里有谁能得广道信任的,只有鎏光一个。
他抹一把脸上水渍,虚抱一礼:“这几日属下已查得线索,长乐坊中确有几处暗桩。”
除青瓷常去的坊西那处院落外,广道和溯渊查到还有一处驿馆,两处酒楼都在做炼取生魂的买卖。他将这些人如何接头,如何交易,怎么寻找买主通通禀报给了鎏光。
“只是属下尚有一事不明,缺口偌大的生魂,又都是上了籍册的,他们怎么做的如此天衣无缝?”这问题确实已困扰广道多日了。
“牢狱里调些出来,补上就是。”
鎏光语气平和,说明这事已不新鲜。他查这个案子应该日子不短。
毕竟在幽都当过差,四坊大狱的基本情况广道也大致清楚,以狱中那寥寥几个恶鬼怎么补得上炼魂这么大的缺口。但若是出了幽都,有却只有一处能提供这个条件。
炼魂窟!
广道恍然大悟,“莫非先前让煞娘子去正是……”鎏光见他终于说到点子上,接过话头,“随她一同去的正是孟婆庄庄主承屹。就是他让你见到那女子最后一面。”
听鎏光提及青釉,广道心口一痛,趁那种浓浓的窒息感将自己撅住前深吸口气,面上不见什么波澜。他勉力稳住心神,才将注意力转回来。
承屹吗?果然还是有孟婆庄的人在暗中牵线。得见这幕后之人所图甚大,牵连甚广。如果再往上想,广道只想到一个可能。
那可是冥王,不是凡间帝王。怎么可能会?
鎏光看着他,似看懂了他的惊讶与茫然。天底下,知道冥王真身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夜皎,暮诞晨终,听说却没见过的冥界地灵。应该怎么也不会和千百年来统管幽冥界的王联系在一起。可是夜皎一族,却是真真实实的王族。
此一族是父系氏族,族人由父亲自结灵胎孕育而来。却不是所有族人都能成胎。唯有夜皎灵力骤减时才可。灵力骤减,正是命体衰败的象征。
夜皎子嗣都是傍晚出生,一觉醒来就能长到三岁孩童大小。因与其父灵根相连,此消彼长,不到天明其父会因为灵识枯竭殒身。所以诞的是子,亡的是父。
王族稍有不同,夜皎王诞下王子后并不会消亡。只是灵力会折损大半,此后子愈长,父愈衰。待子成人之时,方是其父殒命之日。
整个鬼蜮都知道数十年前修罗鬼道大开,冥王率旗下六部冥将大破修罗王老巢,战斗即将结束之时却着了那恶鬼的道,重伤不起,闭关数月。
算日子,还真够时间生个孩子的。
广道两只眼睛陡然瞪大,“所以世子不是西荒质子,而是冥王亲生。”
所以满城都在通缉的刺伤冥王的犯人,才是幽冥界真正的继承人。
鎏光脸上染上一抹郑重,“只要王在一日,幕后之日便一日不能动手,可若是真到山棱崩了,世子又未受天命,那人都有充分的理由上位。世子成年在即,时间不多。”
第一百一十七章
回去路上,鎏光的话一直在广道脑中回响。
世子就在城中。
而他跟溯渊要尽快找到他。
牵引绳共定制了两批,第一批货款结清一共一百一十块灵石。林西贝拿着钱先付了房租,再匀些来置办家用。扭头拐进歇脚巷,她记得这里有一处医馆,正好买点孚丹草带回去。
刚出医馆,林西贝正准备把东西收到袋子里,就被一股力道猛地一扯,整个人向前一扑。抬头就见老吏那张脸正焦急地看着自己。
“你在这门口守着,我一会回来!”
林西贝着过这家伙的道,知道他是又想去买酒喝了,自然不干。可挣了两下没挣脱,只好先服软:“您老看我手上不空,待我回去卸了这些东西,再回来行不?”
老吏当然不允,急道:“我这是有正事,你以为我是去干嘛?还会故意诓你不成。”
林西贝睁大眼,骗子,你继续编。
他叹口气,语气稍微和缓了些,“碧霞阁的司录出事了,人手抹不开。明白了。”
碧霞阁林西贝知道,整个长乐坊户籍名册都在里头放着。生魂们登记造册都由司录掌管,是个说小不小的官。她有些好奇,“那人怎么了?”
“被吸干了。”
林西贝还呆愣着,老吏将进出的文书往她手里一塞,转眼便没了人影。
她是不是又着道了?
扭头看,背后是一处雅致的别院,黑底匾额上刻着‘刘宅’两个红字。门口雕刻着时兴的罗刹图案,两边并有八十八只小鬼贺寿图。腥红灯笼中一点绿光,更显得阴气森森,格外醒目。
门上左右斜贴着两张封条。油葫芦说过,在鬼域,封条只贴在生魂投胎转世后弃用的房门上。是等待下一任买家入住的意思。可眼前这刘宅还派了鬼吏专司守卫之责,便只有一种可能——宅子里的生魂已遭恶鬼吞食。
幽都城内有恶鬼?林西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顾非沅。
风将红灯笼高高拂起,映在地面的斑驳光影也躁动起来,一如林西贝不安的心绪。门扇吱呀一声响,激得她猛地回头,封条完好,那门也分明还是阖上的。
“你在这……”
“啊!!!”
一只手适时捂住林西贝的嘴,尖叫声只漏出去轻浅的一缕。她瞪着面前劈头散发的人,眸光中迸发出浓浓怒气。
再次见到承屹,惊怒之后林西贝第一反应就是躲。可对方偏不让她躲,抓着她手直奔大门口去了。
“开门。”
承屹指着门上封条说,目光却定在林西贝别在腰间的文书上。她下意识去捂,没捂住。文书直接落到承屹手里。
他顶着一头乱发看不清楚,便让林西贝来开门。后者实在脱不得身,只好将文书贴在封条上。
哗啦。
封条软塌塌地垂下,门开了。
能办的事林西贝都照做了,她便想着开溜,却被承屹一把给拽到门里,吱呀一声,两扇门板应声阖上。
终是逃不过。
林西贝第一次见到承屹,他就是这个造型,还觉得眼熟。可直到她从炼魂窟回来才发现,这披头散发的引路人先前自己是见过的,承屹这厮是冒用了别人的一身行头。
每次他要干什么不可告人的秘事时,就会使用这身行头。谁能想到平时吃穿用度都颇为讲究的堂堂孟婆竟唯独中意这么个落魄鬼打扮呢?
林西贝跟着承屹一路往里,她只觉得这屋主人的品味还挺和谐,门口有小鬼贺寿图,一路都有时下大热的阴冥装饰元素。比如什么九鬼僻邪符、鬼界十八虎将等等。
四下挲麽一圈,视线定在正厅的天花板上。那里正游曳着一尾通体漆黑的金鱼。
这鱼约莫两尺来长,算是个庞然大物了。硕大鱼尾薄能透光,游动起来宛如溪中浣纱。林西贝不由得上前一步想要细看。
“不想死就别靠近。”
承屹压根没看这里,方才他正在感受房子里是否有残余的灵力。觉得正厅有些不寻常,才注意到林西贝这边的异常。
这黑鲤是生魂横死时遗留下来的怨念,跟水蛭一样的寄生物。以灵力为食。
想来鬼吏们在时,这黑鱼尚未出现,细看之下,鱼身尚还有些朦胧,身体轮廓也如泼墨一般不甚明晰。承屹示意林西贝后退,手中光华一现,有什么东西被他丢到鱼嘴边去了。
黑鲤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旋即便摇头摆尾地朝他们游过来。同时,一股冰冷的气息迎面而来,林西贝不禁打了个寒噤。
两人仰头追着黑鱼走,看着它闲庭信步地在外间回廊绕一圈,然后来到后院的一处花亭里。黑鱼在半空中浮浮沉沉,嘴巴也一开一合地不停吞咽着。
花亭的石桌上摆着茶壶和茶具,茶水早已冰凉。承屹取了一盏冷茶放在鼻端嗅,鼻子里哼出一声,“倒是会享受。”
见黑鱼吞得差不多了,扬手把茶盏里剩余的冷茶一泼,正好全拍在黑鱼身上,鱼身即刻剧烈挣扎起来,拼了命地晃,渐渐地黑色的身影越来越淡,一点点融合成一缕烟气。
烟气微端像是坠了铅块,徐徐下沉。最后覆在了另一只茶盏上,远远看去像是又斟满了一盏热茶。
氤氲的热气中逐渐浮现出个人形来,四方脸,精明的细长中闪烁着惊惶无措的光。忽然雾气中伸出一只手来就要捉人,林西贝离得近,惊得一个闪身才堪堪躲开。
“救救我,帮我寻命丹来,我的全部家当都是你的。”
那手拼命地朝林西贝的方向够,用尽全力却始终都雾气里挣扎,这团怨念似乎只能寄生于灵体之前触碰的物品之上,对林西贝构不成什么威胁。
“命丹?哪里去寻。”
林西贝背心猛地受了承屹一掌,向前迈了一大步,几乎与那残怨脸对着脸,那张混杂着绝望、希冀、惊恐的脸已经变得狰狞扭曲,他紧缩着林西贝的眼睛一字一字似浸了血:“杏林苑……”
突然他眼眶猛地突出,霎时间骤缩成团,继而消失不见。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连最后一丝残魂也消弭了,饶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这中间定是有什么,林西贝顾不上责怪承屹,只提醒道:“碧霞阁那名司录怕也留下什么。”
说着就要往门口走,反观承屹,收敛了半边遮脸的长发,眉眼似笼着一层薄雾。倒是闲适依旧,眼见着人已行到门前才出声提醒:“碧霞阁我已去过,你不用……”
不等他说完,林西贝已然转过身来,一见她表情承屹骤然停下不再继续,她的脸上先是疑惑继而有些好笑,“谁稀得去什么碧霞阁,我回家!”
内殿上。
大管事匍匐在地,身影有些颤抖。他面前不远处立着长乐坊坊主,那胖胖的身影只有正面笼在烛光之中,黑暗的背影寒潭一般令人不敢逼视。
大管事声音也有些瑟缩,“主上,碧霞阁不知该由谁来……”话未说完,就被一声厉喝打断。“他们既然敢动我们的人,说明早已做好的谋划,你再补人,不是自证是什么!”
这下,大管事再不敢说话,胳膊肘紧紧抵在地上,仍是止不住的颤抖。坊主似喃喃自语道:“既然安宁坊主那老东西按捺不住,想必下一步就会有所行动。”
说着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趴伏在地的大管事说:“只要我们先他一步找到世子,便不必怕他搅起什么风浪。”
大管事闻言抬起头看他。忽明忽灭的烛光中,那张原本憨态可掬的脸比恶鬼还要狰狞三分。
他吓得怔了怔,借着躬身致礼的功夫狠狠把头垂下,额上一滴冷汗滑落,迅速渗进地面的缝隙中。
承屹从碧霞阁回来就去了安宁坊主那。凄冷冷的院子里,一个仆人也没有。山石垒壁,造景成林,中间凉亭隐而不露,倒有几分文人的斯文气。安宁坊主坐在亭中,手边茶盏里的茶早已凉透。
虽然这老头素来是一脸严肃,好歹表里如一,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顽固。承屹见他许久不说话,催促道:“还等着他先发难?”
两人相对而坐,承屹说话时目光直视着安宁坊主,颇不守礼数。岁数上虽然差着好几轮,且算起来坊主一职要大过庄主,承屹说话也完全没有尽过一个做下属的本分。
“别说死几个不相干的商户了,依那笑面虎的脾气定是早就把责任推到我们头上了。他哪里管那么多?”
承屹扬手一泼,那盏茶一触地面便迅速消失。可坊主不接这话茬,只是问:“世子的下落呢?”
承屹凤目微敛,眉尾斜插入鬓,“在城里,可连我都寻不到痕迹。不好找。”
坊主信手一扬,对方空空如也的茶盏内一缕烟气袅袅升起,沁心的茶香钻入承屹鼻端,听见对面人说:“如此,司录一职你心中可有人选?”
见承屹不说话,坊主又道,“我倒是中意一人。”
安宁坊主话音戛然而止,垂眼看着刚刚承屹泼茶的那片地面。一个眼神,彼此都明白了对方所想。
此事,非广道不能胜任。
幽都城不安全,这事不耽误别的生魂投胎,对林西贝这种无权无能的小鬼吏简直是平地一声雷。虽然她也能算是鬼考十强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谁的功劳。
离了牵弦灯她啥也不是。何况,她还要保护家人。
商贾遍地的街道依然车水马龙,可是这些妖灵生魂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成为恶鬼的下一个目标。因为在这里,生魂投胎毕竟是寻常事,压根不需要叫嚷得人尽皆知。
所以,心中越是不安,林西贝上值的时间就越是一天比一天晚。第一个受影响的就是油葫芦,他素来循规蹈矩惯了。每日到点只要没见到林西贝的人,就开始提心吊胆,生怕她又受责罚。
不仅如此,他觉得大花如厕的次数也明显多了,时间也长了,好半晌都不见回来,更加忧心忡忡。
第二个受影响的,是顾非沅。
晌午前这野鬼明明才回来一次,他这会正准备午睡,竟又回来了。真是不知道巡城司那些东西都是干什么吃的。
林西贝推门的时候,顾非沅刚闭上眼皮。因为他是背对着门睡的,所以来人生怕吵醒他,她蹑手蹑脚地阖上门板,一点点凑近床边。顾非沅当然感觉到了,却分明放缓了呼吸,这下,林西贝几乎肯定他是睡熟了。
她拖鞋上床,轻车熟路地靠近顾非沅后背,随着他的呼吸一点点贴合上去。掌心依然停在他的腹部。那里似乎揣着一只火炉。
可就在这一刻,只有这略带灼人的温度能让林西贝真正平静下来。
昨晚站了半宿的岗,林西贝已经很累。这下甫一放松下来,困意也劈头盖脸一般袭来。朦胧中吐出几个字,就沉入迷梦之中。
只有顾非沅听清她说了句:我保护你们。
不两日,一纸调令下来,油葫芦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上头说,林西贝消极懈怠,被罚去守长乐坊大狱。她本人倒是无可无不可,只油葫芦感觉到大大的不妙。
一早她便捧着公文赶着去报到。临走时再三叮嘱亮亮守好家,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进了大门,方方正正的一间宽阔内堂。冷清清的不见一只鬼影。
正对正门那面墙上绘着一尊镇法金刚。一手叉腰,一手高举着降魔杵。两只脚也不闲着。左脚踩住一只恶鬼的头,右脚捣烂了那倒霉蛋的腔子。双眉倒竖,一脸嗜血地狞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