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上去倒没什么天神的威严,反倒是透着一股哪儿哪儿不对劲的邪气。
林西贝方圆几步空无一物,座椅板凳都挤在角落,像是被那金刚吓得在抱团取暖。她往里深深望一眼,那黑黢黢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总之,她不是很想进去。索性愣在一边发呆。
忽然肩膀一沉,林西贝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许是最近受惊太多次,没叫出声来。
扭头见那始作俑者,不是溯渊是谁?
“不是不认识我么,这会装什么熟?”
林西贝也不恼,淡淡瞥一眼河灵,寻了个椅子来坐下,才看到溯渊身后的广道。
他倒是没怎么大变,行动之间,腰牌在腰侧微微晃动露出个‘卒’字。林西贝顿时想明白怎么回事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原来她来是顶他的班。
林西贝不关心广道何以出现在幽都,不在意他又有什么任务。她只在乎在这种清冷的衙门当值会不会影响自己偷摸回家的计划。
她扬起手,示意准备好接腰牌。可广道却不动作,他一步步向她走来,脚步声中带着些陌生的沉重。
“先不忙,我有东西要转交给你。”说着,他掏出一只信封。林西贝接过来,取出信纸,时间就定在那一刻。
徐茂的字迹,林西贝很熟悉。
‘花大人,我走了。你多保重。我接手后,攒下一千七百五十九块灵石,幸不辱命。都在老地方存着。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告别,缘聚缘散当真半点不由人。
以前你常跟我说若有我这等口才,做货郎是屈就了。我想通了,来世我不做货郎。吆喝跑堂,种地插秧。杂粮野菜,清贫即安。只求偏安一隅,不再漂泊。珍重,勿念……希望你也能早日回到你的家乡。’
看到最后一句,林西贝怔了怔。徐茂着实聪明,关于现代世界林西贝只提过寥寥数语,他竟大致都猜到了。
那货郎终究是转世了。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想他才来时,听到赚钱眼睛就发绿。正因如此,好多门路都少不了他的一份心思。所以天天嚷着,做多一份,自己就能多赚一分。
可是自林西贝调去北岭,渡化生魂便再没有灵石可攒。但徐茂还是矜矜业业地干着帮生魂们完成心愿的活,渐渐地,自己也乐在其中。
可能临了,他才终于明白钱财富贵都是虚妄。不然不会留下这么一段话。
徐茂信上说的隐晦,但是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其中端倪。余光瞥一眼广道,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连忙收回来。林西贝将信封合上,“谢谢。”
广道不接话,忽然唤她的名字:“林西贝。”
她猛地抬头,眸光里全是惊疑。溯渊正要上前说什么,被广道抓回来。
“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想回去。冥界有处渡口,能回过去、到未来。这是你回去唯一的方法。你家相公生产之后,蛊虫可解,届时是最好的时机。”
“我,要做什么?”
广道将林西贝重新按回凳子,“守好你家相公,不要告诉任何人。溯渊会帮你。”他解下腰牌,挂在溯渊身上,河灵停在林西贝面前,她伸手扑了个空。
交代完事情,广道离开。林西贝去接腰牌,又被河灵灵巧避开。
“你想如何?”林西贝拍打着空气。
河灵左躲右避,毫不费劲地逗弄着她玩,“你什么时候不用那种眼神看本大爷,什么时候给你。”
林西贝懒得跟他废话,起身端了灯盏,朝甬道走去。留下溯渊一个在内堂,愤愤不平的喊声在石壁间回荡……
盘桓在幽都的那只恶鬼亮出了它的爪牙,短短数日便祸及四坊,尤以长乐坊最甚。碧霞阁司录出事不过一天时间,长乐东西南共有五户人家被灭门。
除距离稍远一些的安宁坊外,几乎每日都有居民遇害。除生魂外,还有道行稍浅些的妖灵也遭了毒手。
看着面前一桌的生魂登记籍册,承屹似笑非笑地连翻几本,嘴角弧度越来越锋利,“你确定这疯货是来自幽冥涧?”
鎏光将展开长乐坊舆图,手指在上面画圈,“从第一起灭门案到最近的案子,自第二起后辐射范围越来越广。但都围绕这一处为圆心。”
他手指在舆图西北角的一处民宿停下,这里是颇为繁华的一处商业街背阴面,住户鱼龙混杂。
“这里,幽冥涧?怎么说。”
鎏光不疾不徐道:“此次鬼考幽冥涧有腾鼠、湍鹤两名氏族参赛,可这两个偏偏是对头。得魁的是湍鹤,腾鼠心中不忿便跟踪他,没想却被他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腾鼠一心想搞死对头,抓到把柄便去找了阴司总教头。于是鎏光将那日晚宴上腾鼠看到的异样包括以后种种可疑情况都告诉了承屹。
“既然湍鹤早已不是正主,有没有可能正好是广道追踪的那只魅怪?”
承屹偏头想了想,“区区魅怪如此大胆吗?”鎏光没答,反而回了句,“孟婆庄里的渡者胆子也小不到哪去。”
渡者隶属孟婆手下。单凭孟婆一人哪里应付得了幽冥里如此之多的生魂。庄里便有了渡者协理。
承屹之所以不再熬汤,正是因为发现渡者有鬼。在他们手里,户籍上宿期既满早该往生的生魂被掉包,竟然能继续在幽都城内继续生活数十年!
这其中当然包含青釉,乃至有千千万万个青釉。
渡者尸位素餐一直是承屹心头的一根刺,此时被鎏光如此露白地点出来,是佛都要恼三分。他斜睨对面人一眼,不由分说抢走舆图,漫不经心问,“笑面虎须子倒是伸得长,也该拔掉了。”
用笑面虎来形容说表里不一的长乐坊主倒算贴切。这位野心勃勃的胖子早已不满足囿于区区坊主之位,多年来一直培植爪牙渗入幽都城内各行各业。
不仅兜售命丹谋取暴利,以新魂掉包宿期即满的旧魂。还私自篡改命薄,纠集各方势力,俨然成了一方的土皇帝。
因着长乐坊主执掌刑名,近年来一直顶着冥王的名号发布一系列严苛法令。搞得幽冥各界对冥王也颇有微词。这只苦心孤诣的笑面虎只等冥王一去,才好踹了世子,自立为王。
“什么时候拔?”
“你说呢?”
自相识以来,承屹都是幕后策划的那个,鎏光则负责执行。就算当上了阴司衙门的总教头,鎏光过手的大小事务承屹都了如指掌。他早已习惯看着他,再问一句:然后呢?
没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的支持,这场混乱斗不论他们哪一方胜利都会担上个乱臣贼子说的罪名。谁先找到世子,谁就占得主动权。
至于那只魅怪,既然已经混淆了敌人的视听,再留着也无甚大用了……
第一百二十章
相比巡街的活,守大狱竟算得上轻松。长乐坊狱内拢共只有十来号犯人,都关在冥火阵里,压根出不来。这狱卒分明是个摆设。
林西贝想回家的时候,便让溯渊看一会,平日里压根不会有人下狱来查什么。
这里只有一间囚室与众不同,饭食总是送进去什么样,收回来还什么样。这让林西贝好奇,毕竟她刚来那会也是如此,不吃不喝不睡也无大碍,于是总也念念不忘。
直到这天,她终于鼓起勇气迈进了那间囚室,把饭食放下,退到两步开外的地方观察不远处那黑漆漆的一团身影。
“你不吃?”
没人理她
“不饿?”
黑影没说话,身形却忽然颤了一下,林西贝心道:难道他怕我。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溯渊漂在法阵外,凉飕飕地说:“这里可没什么善茬,别怪本大爷没提醒你。”
话虽说得硬气,一道寒眸还是追随着林西贝上前。眼见着她蹲在黑影身边。
之前没细看,这么平视过去,林西贝发现这位囚犯生得竟如此娇小玲珑。跟外面膀大腰圆的那群狱友简直有天壤之别。
这么想着更不怕了,竟又凑近了些。
“花大人,我听出是你了。”
这声音太过耳熟,那人的名字都衔在嘴边,可是脑中巨大的震惊却让林西贝一时失语。
我找了这么久,人居然就在眼皮子底下藏着。
程越!为什么会是你?
“是谁将你掳来的?”
程越不答,只问她,姚鑫还好吗?
林西贝一把掀开隔在两人之间的托盘,任里面的杯盘碗盏洒落一地,她近乎吼道:“你要是真关心他,就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程越长叹口气,自怨自艾道:“别告诉他找到我了,只当我死了吧。”
见他这副样子,林西贝简直想上去掐人。那个外表斯文内心坚毅的夜叉鬼,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
“发火有什么用,看他那样子就是亏心是做多了,是不是夜叉鬼?”
溯渊毫不留情地掀开最后一层遮羞布,连接真相的那根线头已经展露在林西贝面前。她猛然想起承屹,想起名册上那些名字,太阳穴泛起针扎一般的刺痛感。
原来,炼魂窟那些怨魂恶鬼不是突然之间变得木讷前尘尽忘的,是被人做了傀儡顶替了。
“那场火……”
“是我”
“屋里搏斗的痕迹……”
“也是我”
林西贝一屁股瘫在地上,刺骨的寒意如潮水般袭来。她动也不动。溯渊从缝隙中越过,一掌拍在她脑袋上,“不讲重点!你该问他到底在为谁办事。”
程越背后的人叫六叔,照他描述体貌特征来看,定是秋彤苑的多足虫妖无疑。平时顶着低级杂役的名号,向慕名而来的客人分发号牌。
暗地里执掌记载所有新纳生魂的名册。把持着各地的‘流动货源’。程越每次将怨魂恶鬼们掉包后便送去黑砂地。将他们挂在五戾木最顶端的一枝枝杈上。
待携影鸟将其啄食入腹后,便带着飞往幽都。最后落到了秋彤苑的六叔手里。
“为什么?”
良久,程越良久不语。
“你也算看到了,那些怨魂恶鬼大抵都不是大奸大恶之辈,纵然他们有赎罪的心,也只能永世被束,受尽苦楚。冥法严苛,他们没有活路。之所以掉包,送他们去投胎,是我心甘情愿。”
程越终于开口,林西贝知道他没撒谎。她甚至能理解程越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知道你是为那些怨魂考虑,可是,你不该这样对姚鑫。”
“蠢蛋!都是蠢蛋。”
溯渊大骂。
“你”他对着林西贝吼,“黏黏糊糊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转而面向程越,“还有你”冷笑道:“自以为做了救世主是吧,你以为那些怨魂真的去投胎了?他们大部分是被炼化成了命丹。”
溯渊音调冷的可怕,“将他们送给你那位六叔,倒是圆了你的美梦,也彻底断送了他们。”
程越许久不说话,既然不反驳,怕是心中也信了八分。
“说话!”
溯渊居高临下,步步紧逼。可是程越此时心中只有悔恨,再发不出半个音节。
林西贝肩膀一沉,扭头看,溯渊那厮在给她使眼色。用意再明显不过。她试探地开口:“你还知道什么?不妨都告诉我们。你没有变,还是姚鑫口中那个至善至纯的老大,对不对……”
六叔手下有个命师,打着替人炼丹增益修为的旗号网罗党羽,不仅在幽都城内跟很多生魂妖灵搭上了线,还在城外联合了不少引路人,势力颇大。
先前青瓷还在任时,程越曾听见他跟一名男子交谈甚熟,他称那男子为落花生。
“落花生此人我知道,他原是来自西荒,后部族人丁凋零,才辗转来到幽冥涧。这个人道行颇深,办事狠戾,一直替命师物色新鲜的药引。”
林西贝问溯渊什么是药引。
“就是与补魂那人对应生辰的新鲜生魂,取了直接炼丹,大有裨益。此事选引路人做,根本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林西贝当值的狱卒虽小,手中握着的实权可不少。当即就要带着程越回家。
念头刚起,就被溯渊拦下。他只能将近日来屡屡发生命案的各种隐秘告诉她。并提醒眼下幽都城内暗流涌动,程越反倒是在这大狱里更为安全。
就在两人就要离开时,林西贝被程越叫住。她知道他想说什么,转身回道:“知道了,不告诉姚鑫。”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听你们说起那只恶鬼的行径,我想起当年那浑天罗王也是这般。他以生魂为食,行踪鬼魅,极难捉拿。但是那怪又确有偏好,尤喜食阴年阴月阴时之生魂。最后被擒也是中了套,你们……”
林西贝听得云里雾里,眼见着溯渊化作一道光飞出视线,只剩下一道残影。
她就知道广道留溯渊那厮绝非单单为了照拂她和顾非沅,原来是打着通过她套话的算盘。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管事携着各方奏报走在殿外回廊上,文书担在右臂间,并不很重,他身子却偏坠得厉害。似是拎着千斤石担,脊背也弓着好似驮着只路迷离。
路迷离是怨气化的鬼,并不限于阴司地府独有,阳间的深山古庙、荒村坟场都能见到这东西。它也是引路人口中的懒骨头鬼。
杆子似的细长四肢,小脑袋,肚皮也憋下去,活脱脱一副落魄鬼模样。但你别瞧它可怜,这玩意灌了一肚子坏水。
路迷离不好走路,喜欢叫人驮着。又好玩,喜欢在林子里兜圈子,吸收阴气。
老话说的莫走夜路怕见鬼,说的就是这路迷离。若是被它在路上遇见了,那人定是讨不了好的。
见到落单的人了,这东西便青蛙似地就蹦到路人脖颈后面,细长手脚面条似地软,却能紧紧将人箍住。远远看去,跟藤缠古树一般。
路迷离先迷了路人五感,让他们辨不了方向。再一手拎一只耳朵,扯哪边耳朵,路人就往哪边偏。
它精就精在这,知道人都是靠耳朵辨别方向,只拎着两片耳朵就完全将他们制住。骑着那些路人漫山遍野地跑。
直到鸡鸣三声,天光乍亮,路迷离才依依不舍地放那些倒霉蛋回官道上。这东西自己倒是吸了一肚子月华地灵,餍足极了。
既然没吸活人精魄也算不得犯下什么祸事,不过戏耍了那些可怜的路人一番。鬼差也不稀得多管。
不过路人就惨了,当牛做马地跑了整整一夜没歇,又沾染了不少阴寒气,免不了病上几天。连记忆都是模模糊糊,只说是遇见了鬼打墙。
长乐坊大管事自不会遇上什么鬼打墙,只不过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比鬼打墙更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