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
他的声音极低,又带着错愕,在这种情形下再见张保,他心中俨然开始不安。
二人乘车于深夜驶离村子,来到附近一片荒芜山地。马车停下后,高江川看张保神色黯然,试探道:“公公此时还来见高某有何贵干?”
张保漠然的空视脚下,“《南山春景图》已经被找到了,当年之事已无法再隐瞒,你也是时候该处理好一切,准备上路了。”
高江川虽已感觉到张保这次来没什么好事,但是当听到这些,他仍感到脊背发凉。
“公公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忘了你我的约定?”
面对威胁,张保显得很淡然,“这次,是咱家陪你一起上路,你就知足吧。”
“什么?公公你也……?”高江川愕然。
“《南山春景图》中隐藏的是铁证,还有杜文奎的妻室作证,你我皆无可辩驳。陛下念在我多年侍奉在侧,才容我三日之期了却心愿。咱家也该妥善处理了此事才好回去领罪。”
他扭头看向高江川,伸手搭在他膝头的手背上,“如今顾廉已死,你也算替你女儿出了气,哪怕是为了你女儿的安危考虑,也不该再贪生啦。”
张保话说得异常平和,但高江川还是听出了他言语中的那层威胁。
女儿,是啊,即便他不在乎自己,但女儿却是他最后的底线……
不久后,马车驶离了村庄,而次日天刚蒙蒙亮,村头河渠旁有村人惊恐高呼,“死人啦!……”
第127章
张保见过高江川后便返回宫中领罪,被押入东厂私牢中审问。
他自知无可辩驳故而不必傅筠山用刑,就一五一十的招了。
他说当年因一时贪念,将赈灾粮与高家合谋私吞,再将高家腐坏食物调包送入菱州粮仓,致使无数灾民中毒而死,后来又怕事情败露,所以一把火烧了粮仓,毁灭证据,而后将责任推到当时的菱州官员身上,致使许多官员因此蒙冤,其中最惨的就数当时的菱州知府程清,被满门抄斩。后来,为了隐瞒这件事,他不仅让高家兄弟把当时庄内的鱼塘埋了,还在短时间改建了菱州,篡改菱州年志。
因为和高家有了这样的勾当,之后他算是一步错步步错,为了安抚高家兄弟,不仅调了高江川来京,还安排了所有亲信去菱州为官,以包庇高家的勾当。
直到数月前,宫中发现盗宝案,他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知道这件事,并将证据记录在了一副名为《南山春景图》的绣品之中。之后,他便调用各方势力开始追踪这绣品的下落。
傅筠山听后稍事沉思,“所以说,你是在万宝楼失火后才知道《南山春景图》的存在?”
张保漠然点头,“是的。”
“这么说,封天会的杀手,与你无关?”
“嗯。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关于《南山春景图》的传言,很早就已在菱州境地传开了。三教九流为此纷争不断,封天会想得到也不足为奇。”
傅筠山道:“各路人入宫盗宝确实没什么稀奇,不过,我奇的是,张公公一向谨小慎微,安分守己,跟随陛下这么多年里再大的诱惑也从未动容,为何却为了区区灾粮铤而走险呢?”
“就是一时糊涂,以后再如何谨慎也都是枉然了。”张保自嘲道。
傅筠山轻笑,“我不信。”
“厂公不信什么?”
“不信张公公是一时糊涂。”
张保嘴角不经人觉察的抽了抽,旋即故作泰然,“我也是□□凡胎,为财犯了糊涂,有何不可信?”
傅筠山背手在他面前缓慢踱步,“咱家并非不信公公乃是凡人,而是不信公公竟有那么大的权势,能驱使菱州上下官员皆为你差遣。”
张保不以为然,“他们本就是我安排去的,为我所用是理所当然。”
“那驿丞冯喻呢?他为何要受公公差遣?”
提到冯喻,张保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有所动容。
傅筠山起身,继而问道:“咱家更奇怪的是,所有受命于公公的人,个个都舍生忘死,不惜牺牲性命,甚至是一家老小的姓名也要保全公公,呃……,不对,确切的说应该是保全公公背后的人。”
傅筠山说话间踱步到张保面前,逼视道:“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张保眼角抽动,面对傅筠山的逼问,他虽然焦虑但也并不慌乱,只是拢了眼神,在他耳边压声道:“傅厂公,《南山春景图》既已寻获,此案也就此了解吧,张保甘愿承担这个罪名。至于旁的,厂公就不要再追下去啦,再查下去,对厂公并无好处。”
傅筠山冷笑,“哦?咱家倒是越来越有兴趣知道,公公拼命守护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厂公不必再问,这一切就是张保做的,没有别人。你就是把所有刑具都用一遍,我也说不出第二人。”张保说完干脆把眼睛闭上了。
傅筠山失笑,“其实,公公不说,咱家也知道。”
张保闻言心中一紧,惊愕睁开了眼睛。
傅筠山挥手打发走刑房内的狱卒,只留下白顺端着一壶酒旁边侍立。
张保见他打发走狱卒,心中更加忐忑,目光直直跟随傅筠山在面前来回踱步。
“你到底知道什么?”
傅筠山哧笑,“能让位极人臣的司礼监掌印用命去保护的人,除了当今圣上,还能有别人吗?”
张保大瞪双眼盯着他,满怀困惑。
傅筠山接着道:“所以,当年并非你勾结高家偷换赈灾粮,而是皇帝与高家的一场交易罢了。”
咝!
张保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你……”
“皇帝登基之初,战事不断,致使国库空虚。偏偏又连年灾祸,国库早已入不敷出,又哪里来得闲粮赈灾。但为保他盛名之君的美誉,便与高家这等黑心商户勾结,在菱州演了一出好戏。实则你运去菱州的不过是空粮车罢了。之后,高家腐食惹出事端,皇帝怕事情败露,就命人烧了粮仓。”
说着,他看向张保,质问道:“张公公,咱家说得可对?”
张保惊恐道:“你,你是何时知晓此事的?”
傅筠山扯唇冷笑,“在我入宫前,便有此猜测。”
入宫前?
张保错愕,“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傅筠山微拢双目,逼视道:“公公可还记得当年那个被逼死的菱州知府?”
张保注视傅筠山,此时他才惊恐的发现,他竟然与当年菱州知府程清。长得如此相像。
“莫非……,你是程清的儿子?”
傅筠山漠然看着他,算是默认了。
张保不觉吞咽,“那你入宫究竟有何目的?”
“还能有何目的,当然是,为我父母兄弟报仇雪恨!”
张保大惊,他想告诉皇帝,但此时他却双手被绑,身处牢狱如何能告密。
情急之下,他看向旁边的白顺,有心求助却发现白顺根本不看他,漠然的像个死人。
他知道此刻他再没有能力保护他的主子,扑通一声给傅筠山跪了。
“傅筠山,当年陛下也是无奈之举,不得已才冤枉你父亲的。我还记得,那时,陛下还亲自见过你父,是你父心甘情愿承担罪责的呀。”
“哼!”傅筠山冷冷的道:“心甘情愿?他骗我爹会善待我母亲,及全家老幼,不然我父亲又岂会担这个责。可是,皇帝不仅没有兑现承诺,还将我们全家抄斩,一个未留,若非我当时年幼不在家中躲过一劫,怕是早也不在了这世上。”
“这,这……”张保哑口无言,对当年之事,确实也无从辩驳,只能俯首恳求,“当年之事,陛下也有难处。自古帝王哪个不是斩草除根?你若不愤,就将这仇恨全归在我身上吧,要杀要剐,我张保绝无二话,但求你莫再记恨陛下。”
傅筠山冷冷的看着张保,“张公公真是大度,你为他鞍前马后,可到头来又如何?他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这样凉薄之人,你还愿意保他?”
“无论如何,陛下乃圣明之主是难得的好皇帝。”
“倘若他真的圣明,就不会在国泰民安之时,还纵容高家毒害百姓。”
张保哑口无言。
第128章
傅筠山压下激动的情绪,看向白顺手中的酒壶,白顺当即明白,托酒壶来到张保面前。
张保有心事未了,恨不能保全皇帝,他不想死,但最终还是被白顺生生将毒酒灌了下去。
在张保挣扎之时,傅筠山冷冷的道:“你去吧,很快,你们主仆就会重聚。”
说完这句,张保也断了气,白顺来到傅筠山身边,“这么多年的猜测,如今终于真相大白,老爷夫人死得冤啊。”
傅筠山闭上双眼,胸口重重的起伏。往事一幕幕重现眼前,那是他多年前亲眼看着自己父母兄弟姐妹被砍杀于市集,还暴尸三日的光景,他这辈子永远也无法忘记。
想到这个,他的头犹如炸裂般的疼,恨不能撞墙解痛。
白顺见惯了他如此,知道他头痛一犯,就无药可解,只能由着他自行消退。他忙唤来几个狱卒,让他们抬了傅筠山回去休息。
郭宝宝正趁着傅筠山和白顺都不在府里的时候,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但是,刚要出门就看见傅筠山被人搀着回来了。
她躲在墙后暗中观察,发现傅筠山脸色苍白神色痛苦,心中疑惑。
大太监病了?
她看了眼手上已包好的包袱,里边零零碎碎装了不少傅筠山给她的衣服发饰。
他看着病的不轻啊,我这时候走是不是不太仗义?毕竟他救过我好几次呢。
仔细寻思一番后,她把包袱藏于身后,贴墙又溜了回去。
房间里,傅筠山刚被人安顿上床,白顺在床头躬身,“厂公,小的去给您熬药了。”
傅筠山微微张了张眼,环顾房间,只看到那只白猫躲在桌下,缩着脖子窥视外界的动静。
“夫人呢?……”
话音未落,郭宝宝刚巧进门,因为背后藏的东西过于零碎,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
傅筠山和白顺回头看去,郭宝宝赶忙挺直身子,故作镇定的冲他们笑,“厂公,您回来啦?”
她边说边顺着墙根往柜子处挪,傅筠山虽是头疼,但看她这点儿小动作还是看得清楚,更何况她还穿着下人的粗布短打,不用看见东西已知她这是想偷东西跑了。
不过,此刻她能回来,他没有多问,只忍痛的闭上了眼睛。
主子都不管,白顺自然也装眼瞎。
郭宝宝仗着自己手快,偷摸把东西往柜门里一塞,然后来到床前,看着傅筠山戏精一样的瞪大了双眼,“哎呀,厂公这是怎么啦?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白顺道:“夫人,厂公头风犯了,小的正欲给厂公熬药。”
“头风啊,那你快去,快去吧。”
白顺应声去了,傅筠山听着她这番假惺惺的关怀,连眼都不想睁开。
等屋里没人了,郭宝宝凑近一些,赔笑道:“厂公,我刚才就是出去溜达溜达,没别的。”
傅筠山不理他,只有眼珠隔着眼皮动了动。
郭宝宝见他不语,又接着道:“厂公您怎么好好的犯头风了呢?是不是因为案子太难办了?要不,我给您按按头吧。”
傅筠山还是不理她。
郭宝宝又道:“我按摩可厉害呢,保管手到病除。”
见傅筠山还是不说话,她抬起双手,“厂公不想说话,那我就按咯。”
她试探着靠近,双手缓缓接触傅筠山的头部,见他没什么反应,她用大拇指按住他的太阳穴,然后缓慢转动。
傅筠山闭着眼睛感受她手指在自己头上缓缓推揉。
确实很舒服,比以往所有太医的手法都要好,竟然让他逐渐松弛了神经有昏昏欲睡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白顺端药进来,正要说话,被郭宝宝急忙示意打断,然后小声道:“厂公睡着了。”
白顺惊讶的点点头,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端药出去。
郭宝宝随后出了房门,问道:“白公公,厂公到底怎么了?他病的很严重吗?”
白顺道:“厂公的头风是旧疾,遇上公务繁重的时候就会发作。不过,以往头风发作的时候,厂公痛的一夜一夜睡不着,即便喝了镇痛的药,也得熬到半宿。没想到,今儿没服药竟这么快就睡了。看来还是夫人有办法啊。”
郭宝宝琢磨,原来只是头疼。
有点后悔放弃之前那么好的逃跑机会。
不过也没关系,眼下天彻底黑了,我跑起来更方便。
想到这儿,她笑道:“我最擅长的就是按摩,放心吧,有我在,厂公没事的,白公公有事先去忙吧。”
“那有劳夫人。”
等白顺离开后,院子里恢复了宁静,郭宝宝回去盯着睡着的傅筠山,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把他惊醒。直到深夜,她看月已当空,估算外边应该已经宵禁。她这才又从柜子里拿出包袱,小心翼翼垫着脚尖儿溜出房门。
到晚上,厂公府前后门均有人把守,所以,她没走正门,而是选择从侧边翻墙逃跑。
翻墙出来,她就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跑,一切都很顺利,但是跑没多久,路过一座府邸,府邸门上的大字映入她的眼帘。
魏府。
郭宝宝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府邸大门莫名有些酸楚,也不知道魏锦余伤得怎么样?
他之前那么拼命救我,这趟走了,怕是以后都没机会再见了……
一番心里斗争,郭宝宝决定进去和他最后道个别。
因为来过一次,她知道从哪里翻墙进去可至内院,于是找准位置纵身一跃翻入院内。然后贴墙拐几个弯,再翻入内院。
正不知魏锦余所在院落时,她远远看见有几个小厮从一院子里出来,手中各自端着些碗盘,随后还跟着魏家老太太和魏承勋,母子二人边走边低声说话。
“母亲,这样总瞒着他也不行啊。”
“有何法子呢?锦儿对那郭宝宝是动了真情的,若是此时告诉他郭宝宝已死,只怕他伤痛更重啊。还是能拖一日是一日,待他伤好了再告诉他不迟。”
“唉!”
魏承勋叹着气,搀扶母亲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