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思迅速冷声道:“周秉烛,我弟弟不舒服,我就先带我弟弟回去了。”
“……”,阮思瞥了一样好几尺外不染纤尘的姑娘,绷紧脊背,忍着脸上的燥意,还是去推满是盆盆罐罐的推车。
周秉烛扫了一眼那个小推车,看着身子细瘦的她,刚想张嘴,却突然顿住了。
他回眸看了一眼身后坐在馄饨摊子前的林小姐。
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小姐就坐在桌前,蒙着面纱还未摘下,只是目光静默的看着他。
周秉烛望了一眼四周人头攒动的街市,没有再阻止这对“姐弟”。
*
“秉烛,好些日子不见,阮虞姑娘,倒真是较之以往有许多不同。”
肌若凝脂气若幽兰的女子摘下了面纱,露出清丽极美的容颜来,她缓缓搅动一下碗里泛着油光的馄饨,轻声继续道:“不过,我觉得也挺好的,毕竟人不能总是念着过去活着……”
林雪柔缓慢的看向他,水般的眼眸含着深深的情意:“总要看向日后的。”
“秉烛,不久后,就算我心疾治好了,我也不回去了,我就在镇子一直陪着你,可好?”
林小姐凝着他,眼波流转,其中的绵长情意,仿若他手中加了辣的馄饨,难掩真切。
周秉烛被她的眼眸一烫,他咳嗽一声,面色略显不自然的避开来,待吃了一口满是辣子的馄饨,又想起什么,不由瞥了眉。
仅仅是一刹那,周秉烛心头的热意便凉了下来。
父母惨死的尸体被衙门运往西田村的时候,周秉烛就发过誓,这一辈子,除了杀了那个杀害他父母逃窜的恶徒,还要尽己所能,缉拿所遇到的所有恶徒人犯。
如今,他依言成了镇子里的捕快。
可同样的,他虽在镇子里惩奸除恶的事做过无数,但他的仇家只多不少。
……就算此刻安生的时候,他也是把脑袋挂着裤腰带上活着。
“林小姐,我说过,我发过毒誓,此生不会娶亲。”周秉烛抿抿嘴冷声道。
“……”这话,林雪柔也他听得倦了。她再一次失落的垂下眼睑。
今夜兴致勃勃游街的二人此刻皆已无言,而周秉烛却又转了头,望向了那早已消失于人海中的“姐弟”俩,眉头再次紧缩。
父母还活着时,周秉烛还记得,父母曾无不希冀的与他说,说清水镇的阮家小丫头,与他有缘,望他念着阮家丫头,想着日后与之结亲。
父母还说,日后与阮家的孩子结了亲,便要好好善待她,护着她。
“……”
*
小推车靠在巷口的墙角,阮思喘着气,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背。
少年在不知名昏暗的巷子里拉着她紧拥着,外头的夜市上依旧是热闹喧哗,而巷子里的黑暗中,少年紧紧抱着她,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滚烫的水忽地滴在她的脖颈上,快速划了下去。
他咋哭了呢?阮思整个人都是茫然和怔愣状态,刚才被这傻小子突然拉近巷子里,虽然知道是广白,但阮思心里还是难免砰砰砰跳。
她睁大眼睛往幽暗的巷子里瞅了瞅,有些后怕的开口:“广白,你哪里不舒服?咱们先出去,姐姐去带你看大夫。”
“不要看大夫,姐姐……”
阮思动了动,试图把另一只手从两人紧箍住的怀中抽出来。
“姐姐,我好害怕……你不要动,就一小会,就让抱你一小会……”
“姐姐,你可怜可怜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阮思动作一滞。
很久后,脖颈处的湿意已经蔓延到她的后肩。
她叹了口气,轻轻的拍打着少年的背:“广白啊,你怕什么呢?”
“若是天不来收姐姐的命,姐姐是不会抛弃你的。”
她轻轻笑了笑:“因为姐姐也只有你了。”
“卖糖葫芦……”外头卖糖葫芦的老头从巷子口走过去。
“广白……不哭了啊,姐姐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
第39章 这个弟弟是伪白莲(8)
宋广白这十五年来,做过最痛快的事情就是杀了他那残暴凶恶的爹。
自从杀了他爹后,宋广白一路逃亡,一直以来都是谨小慎微遮掩着自己的身份。
如今,和阮虞成为家人,和她一同生活……宋广白很满足,若是可以,他甚至满心祈祷着、希望着能做她一辈子的弟弟。
可是……方才那周秉烛盯着他,那充满审视和怀疑的目光还历历在目。
该死的东西!
周秉烛,他是捕快,是他现在最为痛恶的人。
锈迹斑驳的柴刀无数次敲进肉身发出骨肉震碎的声音,宋广白低下头……他似乎重新回到了无比压抑的柴房里,他手上,满手鲜血,正抓着一条还抽搐的舌头。
“啊……”他的眼睛猩红一片。
“广白,姐姐买到了糖葫芦!”
一个姑娘跑进了幽黑的巷子里,停在他面前,因为一时的奔跑嘴里还在略显急促的喘气。
“广白”,她笑了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出去吧,这里好黑。”
“姐姐……”宋广白喃喃一喊,立即藏起发抖的手,扭曲的表情一敛,呼吸都轻了。
**
阮思使着力推着小推车,推车上一摞子堆砌的碗发出摇晃的脆声。
车轱辘骨碌碌的驶入七尺巷里,前头的巷子里又黑又深一眼望不到尽头,阮思动作慢下来,回头看身后的人。
巷口阿婆门前挂了一盏纸灯笼,橘调的灯光将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少年个子欣长,身材细瘦,举着一串红艳艳泛着光泽的糖葫芦,面容逆着光瞧着有些不分明,只见他微低着头,亦步亦趋沉静的跟在她身后。
脑海中少年眼角殷红泫然欲泣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少年单薄的身上,藏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孤寂和冷清。
阮思暗暗叹了口气,停了脚,语调轻柔:“广白,前面路黑,你要是害怕就拉着姐姐的袖子。”
身后人抬头,迈大了步伐,跟上了她。
宋广白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捏住了她手腕上的布料,眼眸望向漆黑的巷子里,忽地问:“姐姐,方才和周秉烛走在一起的姑娘是林小姐吧?”
阮思略微回想了一下那身形纤细的蒙面女子,“嗯”了一声。
“果然是林家小姐,周秉烛在镇子可以说是巡视,可林小姐呢?她应该住在西田村才是,为何会与周秉烛在镇子上一同逛夜市呢?”
那可是男主女主嗳。
有什么好惊异的?不过都是为了提升感情而设,阮思一板一眼说:“林小姐身份不俗,想必她在镇子上也有住处,所以能与周秉烛出来逛夜市吧。”
“原来如此……姐姐,周秉烛对林小姐那般体贴,却对姐姐那般冷漠,姐姐,这种人,咱们再别稀罕他了。”宋广白悄无声息提醒道。
“嗯”,阮思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轻轻应了一声,抿了嘴。
“姐姐,前方这么黑,你怕不怕?”少年微微沙哑的嗓音再一次耳侧响起。
“怕?”
“广白,这个世界上,可没有姐姐怕的东西。”
宋广白抿起嘴,轻轻哼笑了笑:“姐姐好厉害。”
“真的”,阮思轻抬起下巴,没脸没皮道:“姐姐我可不是一般人,别说是这区区的黑灯瞎火了,就算日后遇上真正的妖魔鬼怪,我也可以镇定自若的面对。”
宋广白弯了唇。
巷头阿婆门前的灯光从二人背上彻底抽离,两人隐没在巷子里漆黑的夜色中。
***
“胡辣汤!特色开胃胡辣汤!”
“胡辣汤!”
……
昨日卖的胡辣汤反响颇好,今日不到一炷香,阮思这一桶冒着热气的胡辣汤就见了底。
阮思眉开眼笑的摸了摸少年揣着胀鼓鼓的钱袋子,很是满意的点点头。
宋广白情不自禁也跟着笑,手指微动,便没按捺住伸了手将她脸颊上的碎发往后拨弄。
“姐姐,你头发有些散了。”
姑娘的脸蛋又滑又嫩,指头碰触到她的肌肤,宋广白恍惚想到了剥了壳的鸡蛋……
“哟,阮妹子啊,你这一眨眼胡辣汤就卖出去了呀?这生意也太好啦!”不远处卖包子的何大哥目露羡慕。
“今天生意是好些,估摸着还有一碗汤,卖掉就可以收摊啦,何大哥,你生意也好呢。”
阮思脸皮被触的有点儿痒,她用肩头蹭了蹭一边的脸颊,客套的寒暄两句。
她的目光忽地顿了顿,阮思望向斜对面蹲在地上满身破烂的……小乞儿。
小乞丐穿着破洞的短衫,他拢着衣襟蹲在墙边观望着形形色色的路人,最后将目光定向她这小推车这边。
这小乞丐阮思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今早从她摆摊开始,这乞丐就蹲在街对面一直盯着她这儿。
阮思看过去的同时,那乞丐仰起脸对上她的目光,一点都不露怯,反而动了动嘴继续眼巴巴的看着她。
这乞儿不会是闻到了胡辣汤的香气馋了吧?
阮思笑了笑,凝了一眼身侧的少年,拿了干净的碗盛出最后一碗胡辣汤:“广白,你把这汤端给对面的小乞儿,咱们可以收摊啦。”
“……”
宋广白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小乞丐。
*
紧接着的两日,不论是早上的胡辣汤,还是傍晚叫卖的酱香面,生意较比昨日都好了不少。
尤其是胡辣汤,早上阮思的小推车前,竟排起了一条弯弯扭扭的长龙。
而傍晚时,阮思也能卖出十来碗酱香面。
蹲在门口络腮胡的男人低头嗦着炸酱面,肯定的点点头:“这面条弹牙劲道,这拌面的酱汁更是一绝!”
“再配上这小菜……黄瓜丝、豆芽、香菇丁……还有这酱香浓郁的肉沫,太好吃了!”
“丫头,再买两碗,给我家婆娘尝尝。”
卖出十来碗阮思已经很满意了,毕竟名气是一天天打出来的,生意也是一天天红火起来的……阮思忽地生了许多信心。
她的思想觉悟比以往更加透彻,天还未黑,在少年不解的目光下,阮思淡定从容的收了摊回家:“回家,姐姐煲鲫鱼豆腐汤给你喝!”
七尺巷前,那位小乞儿蹲在了巷头……仰着头,依旧是渴望的观望着他们。
这小乞儿已经蹲守在这好几天了。
前日,昨日,阮思没卖完的酱香面都会赠给这个小乞儿。
“姐姐,不要理会,回家。”推着小推车的少年瞥着眉回头提醒她。
阮思听着他的话,脚步未停,从小乞儿身边走过。
走近了,阮思的目光一扫,蹲在墙角的小乞儿约莫也是十几岁的模样,他头发也黏腻在一团,手脚露出的皮肤满是脏污以及几块很显眼凸起的伤疤。
“菩萨心肠的姐姐,能施舍点吃的吗?”小乞丐又一次扯着粗噶的声音眼瞅着她。
“……”阮思经历了几世,从来不是什么好心泛滥的人,第一次施舍给他一碗胡辣汤,说实话,到底也只是因为她心情好。
后来,也是想着酱香面没卖完才给他吃的。
天下的可怜人千千万,更多的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菩萨心肠阮思不敢当也不愿做,她也不想继续多管闲事了。
“姐姐,我真的好可怜,你给点吃的吧?”小乞儿忽地哀嚎一声,他急急走了两步,在阮思惊讶的回过头时,小乞丐掀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上深印着的疤痕上。
那乌黑发紫的疤痕,莫名和广白身上的重叠起来。
“求求了,给点吃的吧。”
阮思还是停了脚步:“广白,等一等。”
“……”
少年撇了嘴,拧着眉头,在他不悦的目光下,阮思讪讪的拌了一碗酱香面递给了小乞儿。
“乞讨不是长久之计,以后,还是自己找一份事儿做才好。”阮思难免又给了一句叮嘱。
小乞儿狼吞虎咽快速扒着浓稠喷香的酱香面,一边大口大口囫囵的咽下一边点点头。
像,他和广白真的有点儿相像。
阮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站在小推车旁紧盯着她的宋广白。
待小乞丐吃完了面,阮思才带着油污的碗筷回家。
*
翌日,又是劳碌的一天,赚的银钱比昨日还多上一半。
这一天很快也在忙碌中不知不觉逝去,日头西移,天色渐沉,两人如往常般推着小推车回家了。
……这小乞儿,竟还在蹲守在七尺巷口。
这一次,小乞丐的胆子越发大了,他抱着手臂主动走近,目光锁定在她身上……他手臂上本就短小的袖子被撩了起来,露出胳膊上更多的伤疤。
他目光闪闪的望向她,又望向推车,眼里充满期盼与可怜。
“……”
瞧着那有意被展示出来的伤疤,阮思揉了揉额头。
怪谁?怪她。
昨日,她因着他身上的伤疤表露出了怜悯,再一次给了小乞儿希望。
可这个小乞丐不是广白,而自己也并不是他的衣食父母,肯定做不到一直施舍于他。
“你……”阮思迟疑不决的张嘴。
“还有面吗?”小乞丐说。
……盆里还有一些没卖出去的剩面,阮思揉了揉额头,心里忽地涌上一股子无力。
她准备拌一碗酱香面。
“姐姐,你累了一天了,这种事儿让我来吧。”
难得的,宋广白望向小乞儿表情很是和善。
倒是稀奇。
阮思停了动作,静默地把手中的碗筷递给宋广白。
宋广白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眼眸低垂,像模像样拌着酱香面。
阮思站在小推车旁,瞧着他亲自把碗递给那个小乞儿。
而后,在小乞丐大口吃面时,少年也不嫌弃,就蹲在小乞儿跟前等他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