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济刚转身踏进门口,就看到后面站着尹惜缘,一时间愣住了:“你……”
“别找了。”尹惜缘的语气听着还挺冷静的,“他都回去了,我还能不明白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你知道外面都怎么说你吗,这件事情不能就这样过去,”反而是周济比较着急,“等把沈砚秋找回来再和沈大人商量怎么办,总之不能让流言愈演愈烈。”
尹惜缘居然还有心思安慰他:“你放心,有我舅舅在,想娶我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可那些人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周济很激动,想来最近是听了不少类似的言语,“你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
“这我当然知道,我不愿意嫁谁也不能逼我,若是爹娘催的紧,我大不了求陛下让我入宫,在太后娘娘身边做一辈子女官。”
周济愣住了,他不相信这是尹惜缘当场想出来的,只能认为她早就隐隐有了预感,为自己留好了退路。
“愣着干什么,今日新上的茶点你还没尝呢。”那语气云淡风轻的,殷栩栩却觉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疼。
“尹惜缘,”周济忽然拉住她的袖子,这是他第一次那样严肃的叫她名字,“你真愿意入宫吗,一辈子都出不了宫墙,就这样老死在宫中。”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尹惜缘故作轻松,“我宁可陪在太后娘娘身边,也比嫁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好。”
“那如果是我呢?”
“什么?”
“如果别有用心的人,是我呢?”周济盯着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嫁给我你的日子不会和从前有任何分别。”
尹惜缘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看他的神色不像在开玩笑才甩开他的手:“周济你有病吧!”
殷栩栩看的正起劲,忽然间眼前便被蒙上了一层红雾,其余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脖子酸痛的厉害,身上也像压了什么沉沉的,直到那层红雾被人拨开,她看见了周济的面孔。
尹惜缘低下头去,触目所及是裙摆上振翅欲飞的凤凰和大红绣被上的牡丹与鸳鸯,殷栩栩一震,这一应物什都和自己刚从这具身体苏醒时看到的拜访一模一样。
周济替她摘下发冠,尹惜缘抱着双膝坐在床角同他说话,殷栩栩挠了挠脑袋,总感觉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因为成亲而有什么分别。
场景倏忽间又如烟消散,她模模糊糊看见桌上摆着的线香已经快要燃尽了,可她还没有看见最重要的回忆——照当前的回忆来看,她已经接受了被沈砚秋背叛的事实,还嫁给了周济,那后来为什么又忽然决意赴死呢?
殷栩栩着急起来,眼前的景象也随着她焦虑的情绪而变换的飞快,像是被人匆匆翻过的书册,终于定格在了尾页,随着视野渐渐清晰,殷栩栩有种感觉,这段回忆已经到了尽头,她已经来到了尹惜缘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梳妆台上零散的摆放着几封信件,送信的侍女有些好奇:“夫人,这人已经送了第三封信了,您不回吗?”
尹惜缘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找了个借口应付过去把侍女遣走了,直到她视线转向桌面,殷栩栩才看清了那前两封信的字迹,是沈砚秋的字迹,她只匆匆瞟了一眼,看到沈砚秋约她子时在颖水河边相见。
这实在是一个太过冒犯无礼的请求,先不说沈砚秋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抛下她离开了杭京,换做是任何一个女子,也不可能大半夜的跑去河边同人相见,可这偏偏是他们两个曾经的约定,殷栩栩不知道沈砚秋想干什么,但她看得出尹惜缘不打算赴约,不然怎么会连着收到第三封信。
心烦意乱的打开信封,殷栩栩的视线凝滞了,因为信封里并没有信件,而是一块玉佩,是一块曾经属于尹惜缘,在两人相恋时作为定情信物赠与沈砚秋的玉佩,上面还刻着她的小字,任谁看到都会明白这块玉佩是属于谁的。
殷栩栩早已在心中怒骂了起来,沈砚秋这分明是在逼她与自己相见,这块玉佩就是对先前两封来信石沉大海的威胁,如果尹惜缘今日再不出现,保不准两人之间其他的信物会被他拿来作什么。
这下尹惜缘即使再不情愿也必须赴约,她不能坐等沈砚秋作出其他更加疯狂的举动。殷栩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知道沈砚秋在想什么,曾经那个清风霁月的师兄怎么变得如此可怕,他疯了吗?
眼睁睁看着周府陷入黑暗后尹惜缘轻车熟路的溜出后门,殷栩栩像是一个看戏的幼童,心里不住的呐喊,不要出去,起码叫上周济啊……
沿街的店铺早已禁闭门窗,颖水河畔一个人都没有,尹惜缘有些恐惧的将外衫裹拢了些,月色清亮,河面平静无波,只偶尔传来一阵鸮声,惹得她一阵战栗。
不知从哪条街巷传来的脚步声愈走愈近,尹惜缘猛地转身,只看到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她壮着胆子问:“沈砚秋,我来了,你想说什么。”
她面朝着那人,背后是静静流淌的河水,那人影低哑的嗓音吃吃笑了起来:“你终于来了。”
“你们这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说罢他猛然间一推,尹惜缘骤然向后跌入河水中,夜色中,她仰着头,终于看清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殷栩栩睁开眼时,最后一截燃尽的余香从香炉中坠落。
第七日
殷栩栩回府的路上,和魏掌柜的对话还在她脑中回响。
“姑娘如此神魂不定,还是少用些香的好。”
殷栩栩突然有些心虚,但也许只是因为她方才从那荒唐的梦中醒来,才神思不宁的缘故,只好勉强接话道:“看来掌柜真是很懂这香料了,如此独特的味道,我以前从未闻到过。”
“这可算不得什么稀奇香料,只不过有些普通的静气宁神功效罢了。”魏掌柜故作高深莫测道,“真正厉害的,这世上听说过的怕是都没有几个。”
殷栩栩头晕的厉害,她其实想回去了,如今已是在打起精神附和:“比如呢?”
“比如,”魏掌柜看着她,“引魂香。”
“那是什么?”殷栩栩都没听懂是哪三个字。
“引魂香,顾名思义,便是引魂入体,令人起死回生。”
一阵风穿堂而过,殷栩栩打了个哆嗦:“若真有如此神奇的东西,那这世间岂不是……”她本来想说,岂不是乱套了吗?但想想这话怎么也不该从自己口中说出,于是又硬生生打住了。
“这世上哪有毫无代价的事呢?”掌柜意味深长道,“引魂香可不是那么好燃的。”
后面的话让殷栩栩听着如同被一条滑腻腻的蛇攀附上脊背,那阴冷之感如影随形般跟随着她越走越快的脚步,到后面,她几乎是跑起来了。
她许久未归,周济竟也没有斥责,不知道是因为约定中她的所剩时间实在不多,还是因为周济的状态不太好,这几日来他人清减了不少,连殷栩栩的脸色都比他红润几分。他蹙着眉伸手过来摸她的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发烧了吗?”
殷栩栩摇头,周济去给她拿帕子:“那面色怎么这么红,哪里不舒服,请大夫过来看看。”
“方才跑的急了些。”殷栩栩避开他擦汗的手,周济刚想说什么,忽然猛烈的咳嗽起来,一旁的小丫鬟急急忙忙端茶水过来,周济摆摆手,半晌平复了些也只对她说:“你早些休息。”
小丫鬟跟着周济出去前还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殷栩栩觉得自己像是聊斋中害人性命的狐狸精。殷栩栩心虚的把面纱的绑带系紧了些,生怕露出的眉眼也会被人看出端倪。
殷栩栩蜷缩在床尾,避开从窗户投进的那一片皎洁的月光,脑海中回想起自己从这具身体中苏醒时,周济问她的第一句话。
你不是她,你是谁。
他对于尹惜缘的复生是有所预料的,殷栩栩并不是平白无故来到了这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周济唤醒了她,只不过这当中许是出了什么差错,苏醒的却从尹惜缘变成了自己。也难怪那时周济是真的想杀了她,是自己毁掉了他不计代价的计划。
*
后半夜殷栩栩毫无睡意,直到天渐亮时才迷迷瞪瞪睡了一小会儿,第二日她眼下青黑看着比周济还要疲惫,两人面对面活像对半夜偷鸡摸狗的窃贼。
今日便是七日之约的第七日,他们默契的谁都没有提这一茬。殷栩栩不想在这样好的辰光中思考魂归地府的事情,两个人头一次平和的面对面坐着,好像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
“今天……还想出去玩吗?我叫人给你备马车。”周济问她。
殷栩栩摇摇头,大概是她今天格外的太平让周济都看不过去了,可此刻她只想这样静静的坐着,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
“那你还想吃些什么糕点?西街的点心铺子你之前尝过说好吃,让人再去买些来?”
殷栩栩直接摁住了他准备唤人过来的右手:“你就这么坐着陪我呆会儿就行,我不饿,也不冷。”
这话一出,四周的侍女有些开始暗戳戳的传递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眼看着府中多了个来历不明的姑娘,瞧着周济的态度还很是亲密,可谁也不知道这姑娘的底细,好奇是在所难免的。
如今这个问题也无法再逃避了,她不可能一辈子带着面纱做个见不得光的复生之人,可这张脸却让她进退维谷。
“周济,跟我聊聊她吧,等她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向其他人解释呢?”殷栩栩拼命压抑住试探的口气,状似平淡的问道。
周济拍了拍她紧张交握的双手,像哄小孩似的:“不是什么难事,找个远离杭京城没人见过你的地方就好。”
殷栩栩还想着他的官职要迁动怕是不容易,但周济既然如此说,定是有他的办法:“甚好……从前你们不就去过汴塘避暑,我记得那里还有个宅子。”
她是如此认真的思索,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周济皱起眉毛:“你怎么知道那个汴塘的宅子?”
殷栩栩悚然一惊,是自己算盘打得太过投入竟然祸从口出,其实何止是汴塘的宅子,这几日梦中,她断断续续的梦到许多尹惜缘的往事,好像不止是她习惯了这具身体,尹惜缘也接纳了她。昨天夜里她甚至发现,自己可以主动回想起一些事情。
这代表着,只要殷栩栩想,她就可以是尹惜缘。
她当然不敢让周济知道,只能硬着头皮糊弄:“你上次喝醉了,和我说了好多。”
索性周济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陪殷栩栩坐了一个上午,他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做,好几个下人带着洒扫的水桶木盆跟在他身后,殷栩栩知道,他去的方向是那件被封闭的屋子——自己第一次醒来时,成亲的那件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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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燃引魂香的时机十分苛刻,须得选择一个许愿之人心绪波动最为剧烈的时刻,四周环境布置必须同那时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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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是成亲那一天呢?
殷栩栩想不通,索性也就不想了,她的衣袖中还攥着从魏掌柜那里买来的燃香,她静悄悄的尾随在洒扫的下人后面,果然看到许多人进进出出正在打扫那间屋子,从前那些张贴了满屋都是的喜字和红烛已经被尽数清理。
见到站在屋外的殷栩栩,朝她行礼的侍女眼中带上了几分怜悯,大概将她当成一个被周济藏在府中,连婚事都只能悄没生息敷衍过去的外室。
殷栩栩努力挺直脊背:“周济让我过来帮忙布置。”
侍女都以为她要检查,连忙惶恐的加快了动作。殷栩栩将香炉中插好的线香藏入袖中,换成了自己准备好的安神香。
做贼心虚的逃回房间,殷栩栩将线香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这传说中的引魂香到底有何神奇之处,但她不能冒险让周济再燃一次引魂香,到时等线香燃尽,她便装作重新苏醒的样子。
周济定会欣喜若狂,有了尹惜缘的回忆,即使一时之间性格无法装的十分相似,也可以推说是重获新生,不会露出太多破绽。
殷栩栩知道她很自私,她已经偷走了尹惜缘的容貌,占据了尹惜缘的回忆,还妄想着偷走她的爱人。
殷栩栩说服自己,她只是游荡了太久,孤独了太久,她只是太想安定下来。
这又有什么错?
这其中究竟有没有私心,殷栩栩不敢深想。
门外响起叩门的声音:“殷姑娘,大人请您过去。”
殷栩栩怔然望向窗外,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
说来奇怪,第一次从这件屋子里醒来时,她感受到的是无尽的恐惧和如影随形的寒意,可今日再踏进这扇门,她竟然觉得烛光照的整间屋子暖洋洋的,周济的表情很温和,半分也看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他就会亲手将自己赶走。
殷栩栩替他倒了一杯茶,露出有些讨好的微笑。
线香初燃,氤氲出一阵令人安心的香气。
殷栩栩躺在榻上,无可避免的想起喜宴后,她龇牙咧嘴的揉着酸痛的脖子朝周济抱怨:“真没想到成婚这样累,现在你欠我多少了?”
尹惜缘抱着膝盖把头枕在臂弯上:“你放心吧,把我这个宝贝侄女娶到手了,舅舅不会亏待你的。”
周济在一旁放酒杯的背影顿了顿,半晌才转过头望她揶揄道:“是是是,托尹大小姐的福……托娘子的福。”
殷栩栩忍不住笑出声来,尹惜缘这样愚蠢……却又这样幸福,她本该这样幸福的,也许她那时还不懂,但她本来会慢慢懂的。
笑着笑着,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洇湿了缎面的头枕。
“周济……”她的声音在发抖,“我害怕。”
周济坐在床边,看到她的眼泪有些慌乱,“别怕,我在这呢。”
“为什么你当初,选了成亲这一天燃香?”
“因为这是一切悲剧的根源,如若我当初没有娶她,如若我当初为她找回了沈砚秋,如若我知道嫁给我她会那样痛苦……”周济的思绪飘远,下意识的回答了她的问题,并没有意识到殷栩栩是如何得知引魂香的事情。
“你也是个傻子。”殷栩栩骂道。
那一天周济进门的时候,一阵风穿堂而过,隔着纷飞的帘帐他看见了案牍上那块熟悉的玉佩,从前属于尹惜缘,如今属于沈砚秋的玉佩。
他找遍了整个杭京城,就是不愿意靠近颖水河,他害怕,也许正是因为知道她会在那里。
“原来如此。”殷栩栩笑出声来,带着哭腔,“她烧了那些信,竟然会把玉佩忘在那里。”殷栩栩终于找到了这一切事情的症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