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路滑,尹惜缘又跑的太快,呲溜一声便跪倒在地上,姿势有点滑稽,就差给师兄拜个早年。
粉色的裙子原先无比娇艳,被这么连摔两次,早已经污烂不堪,可尹惜缘却半分都没有放在心上,一心只想着爬起来追上去,为了复仇竟然能有如此的意志,殷栩栩都有些鼻酸了。
龋龋独行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蹲在她面前,身上的白衣也一同陷在泥泞的污水中:“何至于此。”
“这不是师妹如此努力向学,一直盼望的吗。”
师兄的声音竟然带上了几分温柔,可尹惜缘的心却一下如坠冰窟。
终究是殷栩栩猜错了,尹惜缘是个再大条不过的人,压根就没什么城府,拿第一、报仇雪恨之类认真到有些搞笑的标语就大喇喇的写在课本上,还是用的最粗的毛笔,别说是师兄,就连其他同学都早就心知肚明了,恐怕就只有尹惜缘一个人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
“你知道了你干嘛还这么用心教我?”尹惜缘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劝人向学,是我这个做师兄的责任。”
尹惜缘哇的一声,哭的更大声了,她觉得师兄这样光明磊落,衬托的自己特别卑鄙小人:“我去和皇帝舅舅解释,我当时是气头上说的胡话,不算数的……”
师兄站起身来:“不必。”
殷栩栩有些看不下去了,不过去经书阁打扫半年,做什么搞出一副生离死别的架势来。
直到尹惜缘进宫求情却被父亲拦住,殷栩栩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圣上金口玉言罚去经书阁洒扫,虽然不是什么苦差事,却是一个明明白白的信号——陛下不喜此人,这对于一个书生而言,可以算是灭顶的灾祸了。
不过圣上此举倒并不是因为尹惜缘,主要是这师兄的身世有些复杂,从前家中出过几位谏臣,后被圣上借故贬去余阳,自此家道中落,太傅也是受故人临终之托将其带在身边教养。
照理说吃过一次亏就该学聪明了,可这位师兄偏不,甚至写了好几篇针砭时弊的策论传遍了杭京,也惹了圣上不快。
虽然被家里训诫了一顿,尹惜缘还是借故进宫偷偷去了经书阁,看着师兄被宫人使唤着洒扫楼阁,甚至连几年不见光的旧书都让他一本本翻出来晒太阳,差点没给尹惜缘气炸了。
不过她倒还记得家里的叮嘱,不敢明着同陛下作对,只敢在宫人看不到的地方帮着他一同整理权当是谢罪,师兄倒是半点不领情,只叫她有这功夫不如多看两本书。
其实尹惜缘也知道即使没有自己这个导火索,圣上也迟早会找到理由为难师兄,可今次的祸事确实是她闯下的,而师兄明知道帮了她只会让自己身陷囹圄,却还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见她如此愧疚,师兄也只是说:“我本来也没有打算做官。”
见没有办法把尹惜缘劝回去,师兄也随她去了,还趁此机会给她布置了课业,尹惜缘看书的时候,师兄就站在她身边整理书架,太阳出来了,他先把书都搬到太阳底下,再回来讲解诗书典籍,等日头都过了师兄把书都搬回来了,便开始抽背今日的课业。
一来二去,尹惜缘比在书塾学的还认真。
有一日尹惜缘抬头问他:“师兄……会讨厌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近来可能因着她课业进步,师兄对她的态度也越发和风细雨。
“因为……我是舅舅的侄女。”
师兄抬头看她一眼,凉凉的说道:“一开始确实挺讨厌的。”
“我就知道!”尹惜缘咬牙切齿,“你实话说,一开始打我手板心是不是你公报私仇来着,你都不听我解释,我那天只是去……”
“去替人准备生辰贺礼一样该打。”师兄淡然道,这时候倒又有了几分从前那个不近人情的大师兄模样。
“你早就知道还打我那么重!”尹惜缘这下信了师兄是真的讨厌自己,眼见着又要哭出来了,“你不能讨厌我,我那么喜欢你。”
告白了告白了!殷栩栩看的摩拳擦掌。
师兄却显得很平静:“大小姐有这功夫不如多看几本书。”这是师兄第一次叫她大小姐 。
尹惜缘气急了:“看书看书,成天就知道让我看书,要不是为了追你,谁天天来这破经书阁。”
这一架吵的两人不欢而散,尹惜缘足足憋了四五日都没来经书阁,可她明明就进宫了,师兄也知道她就在太后宫里,只是没有来找自己罢了。
好不容易尹惜缘来了一趟,师兄却有些冷淡,师兄这个人吧,见谁都带着点礼貌的笑意,即使是从前打她手心时也没像现在这样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尹惜缘也生着气,在门边闷闷说了一句:“陛下准你回去了,你今日就收拾收拾出宫去吧。”说完转头就走。
师兄追出来拉住她,语调却还是冷的:“你做什么了?”
“我去找太后了。”不得不说尹惜缘确实好哄,见人家追出来也不生气了,眉毛扬着有些邀功的意味。
“谁让你去了?”
没想到得来的却不是夸奖,尹惜缘也忍不住了:“没人让我去,我自己死乞白赖去求太后的成了吧!我就是喜欢你、就是不想看你在这里受人冷落、我自作多情成了吧!”
身后的人松开了手,长长叹了口气,尹惜缘的眼泪还没掉到地上,就被人拉到了怀里。
尹惜缘很快就安分下来了,师兄的怀抱带着点宫中春日槐花的香气,让她快要站不住。
“你去替我求情,陛下就算应了,心中也会有不快。”师兄无奈道。
尹惜缘转过来往他怀里蹭:“不会的,陛下不会生我气的。”
“再说,我才不怕。”她仰起头笑,“只要别让我热脸贴冷屁股就行。”
师兄手中的书卷砸在她脑袋上:“姑娘家别说这种话。”
尹惜缘摸摸脑袋:“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殷栩栩流下了老母亲般感动的泪水,这还照沟渠呢,明月都快落你怀里了。
两人流水般平静的过往比往生缘中唱的还要甜蜜,虽然在殷栩栩眼中确实是尹惜缘爱的更为热烈和明显,但哪怕少年只是克制的轻吻她的鼻尖,殷栩栩都能感到自心底升起的悸动与欢欣。
那时少女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的笑颜与风采,也与她初醒时看见镜中苍白而消瘦的面容大相径庭。
大梦初醒时,殷栩栩睁眼发现店铺中的线香才燃了一半,也不知这店中点的什么香,让她睡的这样沉,四周喧闹,台上的往生缘一曲唱罢正是散场之际。
殷栩栩揉揉眼睛,看到身边的姑娘们轻声议论着,她也好奇的凑过去听人家八卦。
“若不是周公子执意要娶尹姑娘,她与沈师兄可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另一位应和道:“可不是,我兄长在太傅门下念书,亲口对我说,除了尹惜缘,沈师兄对其他女弟子可是连三步以内都不会靠近。”
“可我怎么听说是尹惜缘先缠着沈师兄的,我从前见到沈师兄同她在一起,也多半是她一个人讲个不停罢了,人家顶多点个头应几声。”
“若是不喜欢她,怎么会为了她顶撞太傅呢!”
眼见着几人要吵起来了,殷栩栩凑过去,面纱上露出的眼睛忽闪忽闪,不明就里的问道:“沈师兄?那师兄不是姓周吗?”
几个女子架都不吵了,抿着嘴笑话她:“姓周?妹妹说的是周济吧,怎么连人都没搞清楚,这师兄姓沈名砚秋,周济那是后边娶了尹惜缘的周公子。”
“妹妹看戏的时候睡熟了,自然是没搞清楚。”
几个人笑成一团,留殷栩栩一个人站在原地——沈砚秋?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周济,尹惜缘……时年二九……
等她回来了之后,你想对她说什么呢?
想对她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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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才发现少传了一章,这应该是第四章-_-||
第五日
殷栩栩回去的时候,周济好像喝了很多酒,浑身都是酒气,他就这样趴着睡在外头的石桌上,也不怕着凉。
殷栩栩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周济没有反应,看起来睡得挺沉的,殷栩栩拍的力气大了点,手毫无征兆的被他捉牢。
“回来了。”周济的嗓子有点哑了,露出一个毫无防备的笑意,他清醒的时候,很少对自己这样笑,搞的殷栩栩都看傻了。
半天她才猛的摇摇头——醒一醒啊殷栩栩,他可是间接害死尹惜缘的罪魁祸首。
可是这话显然并不能说服她自己,殷栩栩也趴在桌上打量着周济的眉眼,这个人吧,虽然看上去凶巴巴的,但其实她索求的事情他从来不曾拒绝,牵涉到尹惜缘的事情更是谨慎体贴到无以复加。
“真可惜”,殷栩栩咕哝,“她不喜欢你。”
难得周济喝醉了这么任人摆布,连自己松开的发带被她扯来扯去也只是笑笑不说话,殷栩栩起了点吓他的坏心思:“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为什么?”周济乖乖的应她。
她幽幽的答道:“来……找你索命啊……”
她做了个自认为挺吓人的鬼脸,周济眨着眼睛没什么反应,半天才说了一句:“真丑。”把殷栩栩气的半死,伸手去掐他的脖子,当然没用什么劲,但周济就这么让她掐着也不动弹。
殷栩栩觉得没意思,这人喝傻了已经,只好放弃叫醒他的打算准备去屋里给他拿条披风盖着,没想到周济却一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酒气混合着温热的鼻息拂的她脸痒痒的。
这么近的距离,殷栩栩感到胸膛里的心越跳越快,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推开的时候,周济却只是替她揉了揉方才趴在石桌上压出的红痕:“小骗子。”
“你从来不来看我。”周济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
殷栩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周济坐在床边不远处看书。
见到她醒了,周济放下书冷冷问道:“你昨天又去那听戏了?七日之约只剩三日而已,我看你可一点不着急。”
殷栩栩抱紧身上的被子,语重心长的劝他:“你就这么喜欢她吗?即使她心里另有所爱,嫁给你之后也不快乐,你也一定要娶她,酿成这样的悲剧,你还执意要寻她回来吗?”
周济嗤了一声:“不过是说书人的胡编乱造罢了,我看别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
殷栩栩慢腾腾挪到床尾离他近一些,等着他给自己解释,周济捏了捏眉心,不知是宿醉还是为何,他显得有些疲惫。
他和尹惜缘的相识已经无法准确的追溯了,那时尹惜缘还躺在襁褓里,被柔软的布料包裹着睡得天昏地暗,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
周济伸出一根手指好奇的戳了戳她的脸蛋,把她给戳醒了,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开始啃他的手指。
等到尹惜缘长到树墩子那么高的时候,周济已经拔高不少,爬树下河灵活的很,尹惜缘跟在他屁股后头半点女孩子样都没有,为此两个人都没少挨骂。
周济家新栽的梨树结第一颗果子的时候,两个人都馋的厉害,琢磨着让尹惜缘踩在他肩膀上去够树桠上的果子,结果上树容易下树难,小丫头的脚无论怎么晃荡就是踩不到周济的肩上,手头一个没抓稳,噗通就栽在地上。
当天夜里大夫是跑完东家跑西家,府中传出的嚎哭声一声比一声嘹亮,尹惜缘是摔的屁股疼,周济是被打的屁股疼。
周济被禁足三日,两个人只好隔着门缝叽里咕噜交流伤情。
后来他们才知道,新栽的梨树不知是哪里来的品种,有些水土不服,结出来的果子淡而无味,尹惜缘咬了一口就没有兴趣了,周济倒是恶狠狠的啃完了,两人摸着还没好全的屁股赌咒发誓再也不吃梨。
愿意跟在周济后头跑的姑娘并不少,但周济都看不上,他只允许尹惜缘一个人跟着,因为那些大小姐身上的臭毛病,尹惜缘统统没有,还特别的讲义气。
曾经周济把家中名贵的花瓶砸碎了,两个人凑了半天的钱都不够,尹惜缘二话不说就把头上金镶玉的簪子当了帮他买了个一模一样的花瓶回来。
结果那簪子是皇后娘娘的赏赐,尹大人花了三倍的价钱赎回,回来的路上捎带了根挺粗的藤条,还是尹夫人以死相逼才没让小丫头挨打。
再比如说街上碰到只流浪狗,哪个姑娘不是嘤嘤叫着躲在他身后,只有尹惜缘会挡在他前面,明明吓得眼睛都睁不开。
他时常觉得尹惜缘能好手好脚的活到现在,着实是个奇迹。
后来追着他们跑了三条街的恶犬被尹惜缘抱回家养了,虽然付出了半月禁闭的代价。
为了人狗和谐相处,尹惜缘画了张周济的人像放在家中,关禁闭的时候天天指着画教狗子说:“认清了,我是你的主人,这是我大哥,以后不许咬他。”
可惜再见面的时候他的袍子依旧被咬出五个洞,周济咬牙切齿的问她:“你不是说这半月都在教它认识我吗?这就是你的成效?”
直到周济看到尹惜缘用来教学的画稿才真正释然,也就比火柴人多几根头发,别说是条狗了,这就是他亲爹来了也认不出,周济七窍生烟:“尹惜缘,琴棋书画你总得会一样吧!”
为了安抚他的怒气,尹惜缘连忙发誓会好好精进自己的画技,有生之年必定给他画出玉树临风的画像来,给他到时候相亲用。
拉倒,周济觉得他这辈子是成不了婚了。
两个人的第一次分离是因为周济开始去书塾了,课业繁重,周济每日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两人半个月都碰不到一次面,元宵节前,书塾放的早,周济回家时难得天色还亮着,他看见尹惜缘一个人在周府门槛边堆雪人。
杭京很少下大雪,也不知她从哪里找来这么一大桶雪,两只手冻的通红,哆哆嗦嗦的给雪人捏帽子。
周济突然鼻子就酸了,他不在的时候,尹惜缘都这么一个人玩等着他回来吗。
回头看到周济,尹惜缘眼睛亮了朝他招手:“快过来!你知道吗,弄堂那边的哥哥教我去把屋檐上的雪扫下来,攒了这么大一桶,我们今天堆了一个时辰堆了这么大一个雪人!”
“……”
周济不干了,他辛辛苦苦的念书,尹惜缘却可以撒开了玩,还背着他认识新朋友,他痛定思痛,琢磨了两天,开始无意识的在尹大人面前念诵新背的诗句,偶尔再夹杂两句对太傅大人的称赞,师从天子帝师是多大的荣耀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