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四个分散着站在船的四周,环望河面。
上游如同吊桥垮塌,倾斜下来。
剧烈的抖动声从河底响起,河水快速朝两侧分流。
而断裂的中线就在他们船底。
咔嚓一声,木板断裂,船生生断为两截,迅速被水冲开,分载着远山与司昼,成霜与赵长生。
在船身分开的那一刹那,司昼以玉索勾住对面的半截船身,勉力维持,不让她们被河水冲散。
斜角越倾越大,整条河流如同被折断的筷子。
司昼和远山所在的半截船只是被水流急冲而已,倒是没有大事,但是成霜所在那半截船,往下坠地像是在另一侧有人死命拽着这半截船身一样。
此时,司昼下了船,直接站在因折断而凸起的水峰处,拽着成霜所在的半截船,像是在悬崖上拽着一个即将落崖的篮子,而崖底有人也在拽,双方正在角力。
赵长生算出靠岸就是大渊,从上游到下游要经历险滩悬崖,却没有想到这悬崖竟是断河而成的水崖。
源源不尽,奔流而出的急水加剧了司昼将这半截船身吊上来的难度
司昼此时已经远离了沧海驻地,神力恢复了大半,但是手挽玉索仍旧显得十分吃力。
赵长生是神镜,镜心通明,身似无形,不可能是在拽她,所以是成霜,大渊感觉到了成霜的存在,在召唤她。
成霜感觉到一种沉重的下坠感,只有拼尽全力拉住司昼的玉索才能不那么心慌。
“大渊,是弱水大渊,在叫她回去。”
司昼看向远山。
远山正死死地盯着下游的尽头,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是要让他的心神都跌落下去。
“赵长生,你先上来。”
远山蓦地喊道。
“我没问题,可是成霜怎么办,她要被拉下去了。”赵长生喊道。
远山没有答,只是重复着让赵长生先上来。
赵长生的身影忽然变得透明,而后一抹玻璃微光缠着司昼的玉索攀行,一眨眼之间,已经显形于司昼身旁。
玉索竟然有崩断之势,可见大渊召唤成霜的心有多强。
云丝入水即化,不起作用,成霜也想学赵长生试着化作云丝缠玉索而上。
忽然想起,她没有神格,无法化形。
恢复神格的关键在于云镯。
云镯是司云神的心中一角,心已残缺,如何自在变换身形。
远山轻吸一口气 ,定了定心,和司昼说道:“你撑不住的,与其毁了玉索,不如撤手,我去和她一起。”
司昼眼中划过一抹忧虑:“你可以吗?”
“不可以也要可以,而且她在我身边。”
他望向随着船身挂在水崖壁上的成霜,她踩在船沿,手中不敢放松玉索一分,松了手,她好像就随着这滔滔流水,不知流去哪了。
成霜仰着脸,惶惑的目光越过水峰,落在他眼底。
他忽然决定好了。
转头和他不知多少光阴中相伴而行的好友说道:“司昼,如果你能听我一句劝,不要去。”
不要去哪?他要去到他的心旁边,反而劝别人不要去。
远山似乎也觉得讽刺,吞了自己的话,继而说道:“算了,你想清楚。”
说罢,飞身而下,越过水峰,落在成霜身边,与她共乘危舟。
他朝着水崖深处望去,那里已经腾起白雾,浮泛上涌,茫茫如大劫地狱。
远山一时没有站稳,成霜松开那只攥在船沿上的手,拽住他。
两人双手相握。
“远山?”
远山被手上的温热的触感迁回心神,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他一时未敢放开她的手,反而又加了几分力气,紧紧握着。
薄汗满手。
成霜从未见过这样的远山,眸中的坚定化去,迷惘与恐惧交织。
她试探地问道:“你在怕?”
远山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是,我在怕。”
难得的一句实话从他口中说出,指证出他的慌乱,照彻出他的恐惧。
卸下最沉重的盔甲,露出最薄弱的心房。
“你怕什么?是怕悬崖吗?”
在印象中,似乎远山所住的肩吾山是昆仑丘最矮的山丘之一,他恐高吗,不对,恐高还怎么巡视长空,那他怕的只是悬崖?
“我怕你放开我的手。”
他翻开腕心,赫然露出一枚云镯,顺着二人交握的手,渡到了她腕骨上。
成霜以惊愕的眼神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太快了,快到看不清这云镯怎么回到她腕上。
她认得,这是她当年分给怀渊的那一枚。
流雾薄银,望之如云。
司云神的一角心大抵如此。
成霜心上如重鼓忽锤,砸实了一角,漏风的窗棂外倏忽风止。
她愕然的神色尚未从眉梢褪去,又从心底破出。
昆仑丘,云梯轰然解体,还原为流散的群云。
这些飘散了不知多少年的流云像受到召唤一般,飞速朝着符惕山流去,在相遇的过程中结作一团。
西王母自瑶台被惊动,朝着南望。
能召唤群云的神已经消失很久了。
诸神纷纷抬头远眺,空置已久的符惕山神光大现,辉耀于群山之中。
自云镯回到成霜手上的那一刹,神格的闭环封上,成霜通身罩着一层神光,眨眨眼都能从眼尾露出几缕云气。
可是她一次眼都没有眨,就这么看着对面的他。
司云神陷入瓶颈多时的回神历程终于突破瓶颈,至此画上句点,却是以一种最出乎意料的方式。
瓶颈掐断,跌落流水之中。
自成霜戴上云镯,恢复神格的时刻起,水崖深处又延出一道下沉的力。
只是这次拖拽的不再是成霜,而是远山。
司昼的玉索再也承受不住,在最后一刻,撤了手,保全了玉索。
半截船身失了钩锁,掉下水崖,响声几不可闻。
似有千钧力度向下拖拽,远山以不可抑制之势朝着崖底跌落,身如不系之舟,无岸可停。
因这崖是无底的。
司昼的玉索重新缚上成霜的腰身,成霜发觉自己双手空空。她看着远山就这么落下去,最后一眼,寂灭如夜色,心有大恐惧,如已知要永堕万劫不复。
不是说让她不要放手吗?为什么他放手了。
出于本能般的,成霜解开司昼缚在她身上的玉索。
化形为一缕世间最迅疾的流云,朝着水崖下方的浓雾重重处穿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说我主线剧情消失了来着。
钥匙
司月醒来了,但是眼前的景象吓得她想再昏过去。
司月在昆仑丘混了数万年,从来都是勤勤恳恳地做些杂事,帮司昼抄个文书,给成霜当个枪手,如果荣幸的话也会被陆吾使唤一下去办差,如果陆吾觉得她不会倒霉到把差事办砸。在长空上混日子混久了,从来没有去办过大事,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或者说,像眼前这么大的场面,实在是千载难逢。
不对,司月想,这和她混日子有什么关系,这场面谁见过?成霜都不一定见过吧。
并不平整的土地上有一道巨大的裂缝,裂缝绵延千里,以至于边界模糊,像是要把世界分成两边,而司月站在这一边,永远都到不了那一边。
裂缝正张开它吞噬的口,风沙草木崩解而下,裂口越开越大。
这里周围原本是一片草木茂密的土地,因裂缝的出现而变得荒芜不堪。
从一开始的罅隙逐渐张裂为深坑,而后便只能用深渊来形容。
司月壮着胆子从边缘处往下望了一眼,只眯着眼睛,留下一条缝,与深渊对视。
只这不完全的一眼,便有心神皆碎,肝胆俱裂之感,她差点从崖边出溜下去。
后脖领子被一只有力的手提着,让她免于吓得跳下去。
她醒过神来,赶忙往后腾挪。这才看清楚这提她领子的人是谁,准确的说,不是人,就不是个东西,是重黎这个崽种。
居然偷袭她,还把她大头朝下扔进水里。
不可否认的是,重黎很帅,能把风衣穿出型来的男人都有两把刷子,但还是改变不了他不是个东西的事实。
“你……是不是要把我抓过来泄愤。”早年听说火神是最爱发火的一个神,是以司月由此猜测。
重黎看了看天色,日已西沉,又一天过去了,看来他们今天是不会到了。
他猜测司昼在司月身上装了追踪的东西,然后故意放了空子给他,就是为了找到弱水大渊。但奇怪的是,为这么久还没有到。重黎心下有惑。难道他猜错了,这次是真的是司昼所出的纰漏吗。
面对重黎的猜测,司月司月信誓旦旦地说:“不可能!司昼不会这么对我的,要是远山还有可能,司昼肯定不会。”
重黎听到这话忽然失笑:“司昼?和远山,有什么区别吗,可真没看出来。”
“区别大了!”司月为司昼辩护。不说司昼是她三姨手下的秘书办主任,单说她在昆仑丘倒霉的时候哪次不是司昼前来救场,她对于三姨还有几分畏,但是对于司昼是百分百的信任与依赖。
重黎懒得和她争辩:“没必要和我说,我要是这么容易就被你说动,我还叫反派吗?”
“……”
地上躺着一个袖珍笔记本,重黎把它踢到司月身边,正好摊开了某一页,上面画着几个火柴人,两个小火柴人和一群大火柴人对峙,而两个小火柴人头上分别画了火苗和波浪,脸上写着“反派”两个字。
而这一群大火柴人中又以一个高挑的长袖火柴人画得最为用心,头上还加了王冠和爱心。
重黎翻到这页的时候,头上寒鸦飞过。
火柴人还要分大小,这是正义的一方准备在气势上先压倒他们这些反派?
“请教一下,为什么给我们脸上写着‘反派’,你们自己脸上不写‘正派’呢?是不是你们自己也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正派。”
如果问的时候成霜,成霜一定会沉默一下:“哪个正派在自己脸上写着正派,浩然正气,自在心中。”
而司月则是点头:“有笔吗,我补上。”
“……”
重黎无语,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聊这些低幼的火柴人,他明明是要说继续往下说的,刚刚说到哪了,说到司昼和远山一丘之貉。于是重黎话锋急转,接回了话题,仿佛刚刚话题就没断过,搞得司月还有点转不过弯来。
重黎说:“你还是说为什么不可能吧。”
为什么这么相信司昼不会拿你当诱饵。
司月:“……如果像你说的,是拿我追踪你,为什么她们还不追着过来?”
不错,这个问题重黎也很纳闷,按理来说,应该到了,起码司昼应该到了,她怎么还不来呢?他算好时间开了“天门”,断河会阻拦他们的行进速度,他趁着这段时间打开阵法,检验司月与大渊的关系,但是他都已经测出来了,为什么该到场的人还没有到?那他怎么登上历史舞台痛斥对方呢,这帮人怎么从来不按套路出牌。
“你有没有听说过”‘天门’?”等着也是等着,重黎又和司月聊起天来。
司月摇头。
“据记载,弱水大渊是大地的裂缝,戾气极重,方圆千里之内,没有活物,但凡落入大渊,便不知去向,生死难测。冀州万民以天之九部为惧,所以大渊又被冀州称为‘天门’。”
“天门一开,大河一折,渊薮一目。”
司月打断重黎的话:“等会儿,你怎么也和成霜似的爱掉书袋,‘渊薮有目’是个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大渊会睁开他的眼睛,进行辨认。”
“当他辨认出他的敌人,而敌人又不足以对抗他,他就会带走对方,但是大渊只有一只眼睛,所以只能辨认出一个敌人。”
司月:“还是个独眼龙啊,那万一有两个敌人一起出现了呢?”
“那他会最先选择其中一个,选择其中最为残缺的那一个,因为他自己也是一道裂缝。”
司月悟了:“哦,还是个刀疤脸。行吧,你接着讲。”
“有记载以来,天门只开过两次。第一次是牧渊者弃渊而去,天门被强行冲破,第二次不在记载之中,最新的一次就是今天这次。”
司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她赶上了一次历史性的时间节点感到庆幸。
“听起来这像个天下最大的禁地,你打开不怕被抓起来吗?”
“以前确实如此,但是多亏第二次的开渊者为了隐藏自己开渊的记录,已经为大渊施加了秘阵,我开了也没有人知道。”
“……你还挺占便宜,第二次是谁开的?”
“西王母。”
这次轮到司月沉默了。
重黎继而说道:“我不知道她怎么开的,但是我知道我是拿钥匙开的,而你就是那把钥匙。”
“……我他妈又是钥匙了?”
这是司月继她是铁锤之后听到的第二个荒谬的本体论,她是和五金店过不去了是吗。
“……那你说说我怎么就是个钥匙了,你要是不编出一个比我大锤凿炸了月亮还离谱的故事,我是不准备相信的。”
风俗
两道倩影沿着岸边前行,一高一矮,高挑者风姿绰约如海上仙,她在回答身边少女的问题。
少女问道:“我们不先去大渊?”
另一位容貌颇为昳丽的青年女子说道:“着什么急,找找远山他们,人齐了再去。”
“你怎么一会儿一变?刚刚还加速行船不是你?”
“是我你有意见?”
“……不是,只是不是很懂。”
“现在去了也晚了呀,还不如再晚些去。”
“你不怕重黎整明白司月和大渊的关系之后,赶紧去天之九部打小报告吗?”
“据我对重黎的了解,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等我们急急忙忙赶过去,看我们大惊失色的样子,然后就此时机把我们痛斥一顿,满足他主持正义的心。我们不到,他不会走的。这会儿应该锐气正足,等着发难呢,先晾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