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去,竟是流云。
那缕流云以长空为桩,以自身为索,自投深渊,挽住了群山山腰。
这一挽,就是十万年。十万年间,从未放任他湎于沉沦。
就像绳索系不住更体量极为庞大的岩石,当群山终于有借力从渊中跃出,流云也断成了零落的云团,委于山峦之间。
那时这大地上还没有语言,连甫开混沌的神与神之间也是以一种更为原始的交流方式与彼此对话,以神心聆听神心。而那缕流云的神心本就还没有生长完全,又受了重创。远山问她为什么要救他上来,而终究不能听到一个清晰的回答。
渐渐的,失衡的北地越来越荒凉,连生灵的声音都变得稀少起来,只有成了碎片的流云和远山坚守在这里。
流云寂寂地睡去,休眠以重聚云形,而远山则勉力支撑着自己,不再次被大渊召去,下一次再也没有流云拉他上来了。
在勉力支持的间隙,远山会和她说说话,虽然她听不到。
“我们算是朋友吗?”
“这里好像只有我们了,你什么时候醒来?”
“其实我当时马上要支撑不住了。”
“你有名字吗?我叫远山。”
“你想离开这里吗,我想到一个好办法离开了,我可以带你一起走,所以你什么时候醒来?”
斗转星移,碎片般的云慢慢凝聚起来,但不再是流云的形式,而是成为了一大朵云团,委在山巅之上,如洁白的雪倾泻,上连长空,下接峰峦,似乎也挽住了他的心,让他不被大渊拖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群山为屏,群云为檐,也许从那时起就注定了他们要共同守护昆仑的使命。
远山在与弱水大渊周旋的过程中得到几番锤炼,现在不仅可以矗立在那里,甚至可以守护那团睡在他峰峦的云,对抗大渊席卷北地的沉沦。只是那朵云的神识经过一次破碎之后,恢复地极为缓慢,但是远山能感受到她的神格在凝聚,他们迟早会相见的,不以山与云的形式。
浩劫来临,大水漫天,在灭世的灾难中,他终于不能再勉力抗衡弱水大渊。大地震动,长空染血,灭世的洪水让一切归于沉寂。不再有任何声音。
先贤救世,所有存活下来的神识都因此得益成为大地上为数不多的神族。
虽然所有的神族都被洪水漫卷到了远方,不再有自己的家园,但是远山也因此庆幸免于在弱水大渊苦苦支撑的命运。
但不幸的是,在洪水滔天之时,也冲散了远山与那朵云。
他们就此离散,再相见已是数万年后。
大地重塑,天神以四方高山将洪水一分为四,镇压在山脉之下,从此山浮海上,天神接通四方,商讨守境事宜。
四方山脉分别被称为昆仑、蓬莱、引雪、琼台。四方洪水随着四座山脉而命名。只有引雪山的天神一族才有喜爱命名的传统,可见又是引雪山的古老天神在救世之中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经过灭世的大劫,这世道反而因祸得福,神力损毁地所剩无几的天神们唯恐再有一次灭世之劫时不能救世,便热火朝天地建设起神境来,想要在行之有效的体系中将来的劫数消弭于无形。
最先开始建设的自然是尊贵的引雪山,救世天神的出处。
此时的远山已经在天神的福泽临世下化为了人形,天神知他苦守大渊,心志弥坚,劝他去引雪山寻找帝舜建功立业。
远山想着引雪山漫天的洁白之色,便动身前往。
那时的引雪山,真是辉煌不可多让。四境以引雪山为首,帝舜威严领世。
远山倒是没有见到帝舜,因为在此之前,遇到了帝舜的女儿,宵明。
宵明一身风雪凛冽,告诉他引雪山从为收留过一朵流离失所的云。
宵明问远山的家园在哪。
远山报出昆仑丘的名字。
宵明问那里是否有掌境天神。
远山想了想,尚未。
宵明说,典籍记载,云朵恋乡,不如归去。
远山便与宵明同行至昆仑。
大劫之初,昆仑一片荒凉,和引雪山无法同日而语,很难得到救世天神们重视。
但是宵明却不以为然,说救世天神又何如,他们能做的我们也可以,无非是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远山讶然。深觉她不愧是帝舜的女儿,虽然宵明并不承认这一点。
荒芜的昆仑总还是远山的故乡,来自外乡的宵明都在努力让这里变得不再萧索,远山也不好不帮她。
勘探完昆仑丘地形,集图成册,远山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准备离开,他又自己的事情要做,宵明并没有挽留,而是说昆仑等他回来。
十万惶惶大山,竟然没有远山要寻的踪影。
再次见到宵明的时候,冀州人烟初复,昆仑丘驾临了一位掌境天神,被称作“西王母”。瑶台始建,宵明立于西王母左手边,更名为“司昼”,为其马首是瞻。
远山不知道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西王母如何收服了司昼,相问,司昼却三缄其口。
不过其实远山也并不是很关心。
正是昆仑丘筚路蓝缕之际,司昼请远山留在昆仑相助。
司昼说,一旦昆仑建成,他们便可以总领冀州,以神境之力,行寻踪之事,事半功倍。
远山首肯,唯有一点,他不听西王母号令。
司昼默许。
她在台前,远山在幕后。
修整山脉,重建宫殿,造太阳神车,清理昆仑长空,重开天道,与其他三境商议边境线,招揽诸神,安定神族,撰写风物志与昆仑族志。这些功绩里从来没有远山的名字,因为他总觉得自己是要离开的,不想被这些所谓的功绩绑在这里。
终于,司昼领西王母神令,编修昆仑在籍神族。
此时的冀普通的州,神族济济,雪花片一样的族册飞入群玉山,浩如烟海的籍册中,她找到了云族的族册,祖籍符惕山,今为冀州神族。
符惕山,离大渊太远了,那朵云怎么会飘到那里去呢。
远山想立刻去找她,司昼问他如何辨别,他说世间最为迅疾者,便是当时的流云。
司昼说好,那她便设立“疾行”一项,为云族试魁首。
但是到考核那天,还未等他前去考核现场,日晷震动,天色变得晦暗。
重黎想要恢复昼夜两分的格局,动了日晷。取消“夜”的阵法是他设下的,日晷就是阵眼。
他只好去找重黎。
等到司昼赶到的时候,只能看到陡起的巍峨兽脊。
为了镇压重黎,加上恢复日晷,远山因此损耗心脉,化做寂静的山脉而沉眠。
也由此错过了当日的云族考核,远山要找的那朵云,敏捷一如当初,一举夺得魁首,被定为群云族首,而他在群山中一睡不醒,世间除名。
他就这么错过了她。
远山不明白,为什么苦心寻找的,偏偏错过,无意追寻的,偏偏相逢。
当他从沉睡中醒来,整座昆仑已然生机勃发,草木葱茏,灵气充沛,万物窃窃私语。远山一时之间竟有些迷茫。
苏醒之初,远山只记得群玉山的位置,他走了很久才到。一路上,他将万般新象纳入眼帘。司昼做到了,他感到很欣慰。
司昼见到好友远山的那一刻先是惊喜,而后是为难。
在远山沉眠的时候,司昼为远山留意着那朵云的行踪。
她以群云之首的身份入冀州历练,为下一次入境选拔考核做准备,但其实以她的能力,司云神一职已经非她莫属。
当远山要去冀州找她的时候,司昼没有拦他,只是艰涩地说,怀渊在她身边。
远山一时竟然不能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被长久的沉眠损伤了心智。
很快,远山又回到了群玉山,对着那份业已修成的、厚重的《昆仑在籍神族总览》,枯坐良久。
远山见到了她,一眼就认出了她,那种澄澈的气息。
但是她完全不记得远山,甚至与他擦肩而过。
那一刻,远山头一次觉得自己睡得太久了,错过了世间万物生长的周期。
她刚刚趴在一块晶岩上画画,宽阔如掌的树叶上一只飞鸟的模样栩栩如生。
她画得很好,只这一幅图,就让远山回想起大渊开渊当日,钦青鸟在长空中,回首瞧他的那一眼。
远山悄悄在她的记忆中向前翻找,只能翻到一个破碎的场景。
当日的钦青鸟飞出大渊时,天地灼然,高阳如烧。
流云挽住了群山,而自己因为被大渊戾气所伤,承受不住烈火烧云的光照,在流云将散的时刻,钦青鸟曾盘旋而回,飞鸟展翼,为她遮蔽了片刻焦灼的日光。
就是在那一刻,她的神目开启,记住了这一景象。
等到她破碎,复又重新凝形的时候,新的神识已然忘却了此前的模糊记忆,只有神目开启那一刻所看到的双翼牢牢地印在意识海中。
飞鸟的双翼,在濒临破碎的记忆中一遍又一遍地翕张,远山看了一遍又一遍。
而她完全不知道有谁在以禁术翻看她的记忆,注意力只在自己的手上,以云丝编织同样的飞鸟形状。
无论远山如何去看,也看不到在最开始那狭窄的记忆道中关于一座山的片段,只有一只飞鸟在她心中盘桓过一遍又一遍,没有青山连绵,没有夏云委山。没有群山与云,只有云与飞翼。
那朵云的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一段记忆,让远山的心仿佛再次被弱水拖到了沉沦之中,直直地向下坠,落入深渊,没有尽头,没有谁来挽住他。
远山沉眠得太久了,久到她与怀渊无意中在冀州重逢,她的目光便追随其左右。
远山故意托山风带走了那片树叶,她便追着风,化作迅疾的流云,穿梭于长空之上,去夺。
远山回到了群玉山,坐在山殿中,静默地望着云族在册的那一页。
问司昼,是不是错过的就不再得。
司昼没有答。
远山抬起手,在族首栏里的“阿云”抹去,填了一个名字:成霜。
未送出的名字经历千百次曲折的心路,最后化为这两个字。
于是司云神上任之际,得司昼神令,赐名“成霜”。
远山翻开那本司昼亲自修订的风物志,在目录里查出一座离冀州最远的山,肩吾山。
引雪山衰落,昆仑有独大之嫌,西王母主张隐退幕后,司昼身份敏感,不宜独掌昆仑,天之九部派遣任何一位天神都会让昆仑掣肘,于是远山更名陆吾,自荐,为天之九部主政昆仑。”
据天之九部索查,远山是远古大劫中幸存的神,有守渊之功,因“偶然间”镇压重黎而休眠万年,而且与西王母从无交集,可以说是履历清白,却可堪以大任的最佳人选,于是受天之九部诏命,前去应答。
天之九部设了十道关卡,远山一一走过,再回来时,已经是直言正色入主昆仑的陆吾神。
隐匿了远山的名字,也隐匿了远山的经历,陆吾神身上只有两道功名,守渊未去,镇压重黎,都是为了天地秩序,毫无徇私,也从不徇私。
诸神听训,无不敛容屏气。
肩吾山与群玉山两峰并立,瑶台隐退,正是天之九部想要看到的景象。
再看到成霜的时候,她也随诸神分立两侧,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陆吾神”。
远山分辨出了她的声音,多瞧了她一眼。
但也仅此一眼,他是上司,她是下属,他们之间的联系只剩昆仑丘的得失荣辱。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如果有,也都在他心里。
在她眼中,只有神威赫赫的陆吾神。
深渊之中,万籁俱寂,但远山听到了云气微漾的声音,他睁开眼睛,流云的皎皎之色绕在他的山腰。
以长空为桩,流云再次疾穿入渊,挽住了湎于沉沦的他。
她居然记得,哪怕是以一种本能的形式。
远山睁开紧闭的双目,黑暗中,大渊凝视于他,坠落的势头减缓。
他回视大渊。
灼然不可逼视,大渊生畏。
攀着流云作索,他以不再需要等十万年,远山跃出深渊。
天门
又回归人形的成霜与远山坐在大渊边际线的另一岸边,如果他们看得见的话,对岸就是重黎与司月,但是大渊的渊口过于广阔,他们看不见对方。
成霜抚着自己的右肩,咳着说:“所以你说你怕我放开你的手是这个意思,纯粹拉你一把?”
“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意思?”远山反问。
成霜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我以为?我以为?”
她以为是什么呢,真是昏了头了,以为这个狗男人嘴里会吐出象牙。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这不是来拉你了吗。”
甫一恢复化形能力就变作流云,从深渊中挽着远山挽了一天一夜,整个右肩都有撕裂之势。疼得她更是没好气。
被拨开手的远山抱臂站在一边:“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大渊,最容易震开你神格的地方,再不让我治你的伤,小心这条胳膊废掉,到时候神体不全,神格薄弱,一震就震开。而且四肢不全者,昆仑丘年底考核会把你调去守玉矿。”
“你又活了是吧,就不应该救你。就应该找根绳子把你吊在这渊里,让你一边害怕一边忏悔,叫我一声爹,我给你往上提两米。”成霜说着,手上拿云丝快速编了一条绳子,还打个结,显然是要吊在脖子上的。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会拉你上来,万一我没听懂呢。”
成霜当然没听懂,那一刻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噌地一下就跃出去了,仿佛是一种潜意识的行为。仔细想来,实在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类似于本能的举动。
“我什么时候赌错过?”远山淡淡地说。
远山笃定,她既然本能地记得那只钦青鸟,也一定记得入渊挽山的动作,因为那是同时发生的。
钦青鸟为她遮阳,让她免于消亡,而在此之前让她濒临破碎的正是这一挽山的壮举。
他赌她一定记得。
虽然这一押注的是她对于钦青鸟的记忆。
所以,他一点也不想告诉他。
才从黑暗的深渊中出来,阳光刺的远山的眼睛发痛,虽然这光辉沐浴在他身上,有如获新生之感。
“司昼她们到大渊了吗,她们是不是在对岸,我们去找她们?”成霜问。
远山抬手,接下空中飘落的一羽,这是神鸟毕方的羽讯。
“她还是去了。”远山恨铁不成钢地说。
“谁?去哪?”成霜又问。
“司昼,去沧海神族驻地了。”远山言简意赅地说道。
“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