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在这等,我去叫赤水过来,你可千万不要乱跑。”阿青特地把她领到了一处灯光破亮的地方,灯光下却看见这位姑娘的神态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没有事,我只是很高兴。”她答道。
成霜这张脸很多表情都藏不住,其实她只是很高兴,青水还好好地活着,以前听说青水死在了迁出昆仑的路上,原来是讹传。
“阿姐怎么知道我原先的名字是青水,我们以前见过吗?不过你千万不要在这里喊我青水,还是喊我阿青吧。”
成霜并没有问为什么,但阿青怕她不懂,为她解释道:“这是很久以前昆仑丘的司昼神为我起的名字,大家不允许我再叫,但是又叫惯了,不知道改什么,大家现在叫我阿青。”如此一说又复杂了,于是好心的阿青决定再解释一下:“我们原先是住在昆仑丘山脚下的,后来犯了错,迁居到云州,这一路有些难,很多同族都死了,而赶我们出来的神令是司昼神下的,她是亲自来监督我们离开的,所以很多族人都很恨她。”
“你也……很恨她吗。”
阿青摇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病重,差点死了,现在这里不太好用,大概也和小时候那场病有关系。”阿青指指自己的头,“但是我不恨她,我觉得她没有错,在我的印象里,司昼神从来没有在法条之外办事,我们做错了,就应该认罚。”
“你也犯错了吗?”成霜问。
阿青坦然一笑:“赤水错了,就是我们都错了。”
横公派冉遗送赤水去无端海受罚,冉遗一副摩拳擦掌要公报私仇的样子,横公只好再多吩咐一句,他不回来冉遗不能擅自动手。
冉遗憋闷地答应了,只好时不时地给赤水来上一脚。
直到看不见横公的身影时,赤水立刻一脚还了回去:“踹上瘾了是吧?”
“你可真不识好歹,要不是我黑脸唱得好,你现在还在横公面前挨骂呢。”冉遗揉着自己被踹的地方。
一改在横公面前痛改前非的虔诚模样,赤水骂道:“你本色出演,邀什么功?”
冉遗放慢了脚步,“没有你戏好,你能演浪子回头这出戏十天半个月,横公要是不松口,你准备跪断双腿?”
赤水对冉遗这种“硬扛”的想法不屑一顾:“带了点海盐,一会儿准备痛哭流涕。”
“你觉得能成?你犯的错按族规是要沉海,生还是死,一半一半,你就是像鲛人一样哭出一斛鲛珠来也不顶事。关键是横公就是有心保你,他也不能不顾全族的意见,这些年,他们倒是没说什么,但就是不说才坏事,你也看见了,有多少人愿意原谅你?”
“我只关心横公原不原谅我。”赤水说。
冉遗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所以你还是有所图,你到底图什么,能不能说给我听听,保证不给你外传。”
赤水忽然话题一转,以问代答:“传说你的肉可以让人不做梦?”
冉遗不知道怎么赤水忽然问这个,“?你还想吃我的肉不成?”
“倒胃口,不吃。”
“那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冉遗知道赤水是在转移话题,却不由得跟着赤水的话题走。
再放慢脚步,也还是到了无端海附近,主要是赤水出现的地方一开始就离无端海很近,仿佛他就是奔着受罚来的。
赤水在无端海的海岸找了一块略平整的沙地坐下来:“我一直多梦,梦里总是有不想见到的人,怎么才能不梦到呢?”
“你说的不会是司昼神吧?”冉遗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直白问道。
赤水也不避讳:“是她。”
“你不想见她,真的不喜欢人家了?我不信。”这比说阿青是横公下的还离谱。
赤水脸上没有以往惯有的笑容,神色有些疲倦:“冉遗,我很累,我想睡个好觉。”
好朴素的理由,冉遗仔细地搜寻赤水的黑眼圈作为证据,“除了吃了我”,冉遗气笑了,“那就是明珠传说了,你肯定也听说过,小时候经常听长辈讲,但传说就是传说,意思就是不知道真假,没有前例可考。”
珠贝作灯,比寻常灯光更为莹润,空中似乎有飞羽抖动的声音掠过,遥遥望去,一群雁逃也似的向北去了。
阿青还从未见过赤水在外面的朋友,对成霜的到来非常惊喜,央着成霜告诉他赤水这些年在外面游历的行程。“问赤水,赤水很可能骗我的,我又分不出来,还是听你讲比较可靠。”
这大概是阿青唯一一点对赤水不满的地方了,去哪里玩了,总是藏三藏四不肯说个全乎。
成霜不忍拒绝阿青的请求,便讲了个大概。
阿青听了之后感觉很奇怪,觉得赤水在冀州的行程很像他们小时候听过的一个传说,不,那时候他还很小,而赤水和冉遗已经是少年时期了。
“我们海上有一个关于明珠的传说,相传,如果我们送给意中人明珠,那她就会与我们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如果两个人不是彼此喜欢的,我们可以开启天水明珠阵,从天水之遥,重逢三次,对方便不可再入我们的梦。”阿青努力回忆传说的原话。
成霜眸光一跳:“什么叫不能再入梦?”
“就是忘记呀。”阿青理所当然地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忘记便永不再想念。
“那什么又叫天水之遥?”
提到小时候的记忆,阿青很兴奋,他的头脑用来记最近的事情记不太好,但是记越久远的记忆却越清晰。“这个我们以前问过横公,很有讲究的,天上说的是昆仑长空,我们在海为水。第一次要从天上来,第二次要从海里见,第三次要天水一线,这个不太清楚是怎么讲……还有就是必须是专程为对方而来,见面的时候以明珠为枢纽的阵法开启。不过,这个阵法很老了,好像也很复杂,就是我们族里也没有几个会的。”阿青想了想:“如果一定有谁会,那一定是赤水。”
阿青的小脑袋不用转就猜出来了,毕竟他小时候没有少跟在赤水后面当跟屁虫,去见司昼神,如果赤水要开阵,那一定是为了司昼神。虽然司昼神总是不理赤水,但这并不妨碍赤水喜欢司昼神,似乎对待司昼神,赤水永远有着无尽的热情,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放弃这种喜欢。
但也许不是,赤水只是刚好在司昼神在洞天大厦的时候开启了有关明珠的某种阵法,阿青胡乱地想着,越想越觉得是,“赤水他又在发痴了。”
成霜陷入怔忡之中。
无端海
横公准许赤水回族,但是赤水仍要受罚,这是族规。换句话说,只有受罚,才能平账。
乌压压的影群从海底浮现,前往无端海,远远地围着赤水,让赤水成为圆心所在。岸上流沙滚滚,浮着一座高台。横公拄着鱼骨拐,颤巍巍地登上高台,宣读赤水的罪名。
赤水在台下立着,仰望横公苍老的身影,在高台上仿佛要被抖下来,感觉很奇异。
在他做族长的时候,这个审判台他本来想废弃的,他的家园应该是光明磊落之地,不应该有此暗海,但是当时他忙于私事……并且这种流沙上的浮台建造工艺极难,就保留下来了,想不到,如今是他成了台下的罪孽。
无端海的刑罚其实很简单,就像他们一族的行事风格一样,直来直往。
若能战胜海中物,则胜,若败于海中物,则死。
赤水遍望诸人,黑压压的一片。横公问赤水对于刑罚还有什么异议,他甚至怀疑他就算说话是不是也不能传到他们耳朵里,横公站得太高,其他人又站得离他太远。
无端海的海水颜色暗得很,所以又称“暗海”,一片茫茫的青黑色。沧海的幻术极为高明,让这海内没有尽头,水质也极为沉重,若不能战胜这里的海怪,就算费尽全力也无法从海中游出,是谓“无端”。
阿青还没有放弃为赤水求情:“横公,赤水连沧海神力都没有了,你让他怎么活着出来,难道要他死在这里吗?”
求情声在夜色中显得微弱无助,没有任何声音附和。
横公看了阿青一眼,却不应他。
阿青见说不动横公,欲趁着夜色绕到赤水身边,被冉遗中途一把拦住了。
在诸人的注视下,罪孽者一步步迈入墨色的暗海中,欲洗清旧错,一平往事。
阿青顾不得其他,扯着嗓子大喊道:“氾鱼!赤水,海里是氾鱼。”
冉遗赶快捂住阿青的嘴:“阿青!”
无法预知的危险才是暗海最可怕的地方,所以任何人不得告诉进入无端海的罪人,海里到底是什么,违反者以从犯论处。
阿青并不怕,他早就是赤水的从犯,一直都是。
赤水的步伐未因阿青的话有所停顿,仿佛没有听到那声关键的提示。冉遗死死地捂着阿青的嘴,不让阿青继续把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也许之后还可以为阿青推脱一下,反正看起来赤水并没有听见阿青的话。
无端海中原来是氾鱼。
赤水即将踏进无端海的那一刻,霎时间,空中降临一道神光。无端海的墨色在光亮之下显得更为漆黑。
所有的目光都集聚于云端那道光亮处。冉遗目力好,比横公更先认出来者:“陆吾神?”
陆吾神现于浮云之上,一袭昆仑广袖,长身玉立,不怒自威。毕方鸟盘旋其后,昭示其主人的身份。
沧海一族离开昆仑已久,昆仑陆吾神的突然到来,引起了沧海神族的骚动。有许多族人并不熟悉陆吾神,因为负责邦交事宜,和他们一族打交道最多的是司昼神。
横公思忖了片刻,在浮台上领台下的族人向陆吾神行了族礼。陆吾神的目光越过行礼的整齐动作,落在唯一没有任何举动的那道孤立着的身影上。
“赤水!”横公也回头望去,出声示意他和大家保持一致。
冉遗想为赤水找补,太久没回来,可能孩子不记得怎么行礼了,但是想了想,管他那事做什么,就没有出声。
被点到的那道身影十分敷衍地行了个族礼。不情不愿地尊称了一句“陆吾神”,默默在心里加了半句:“狗拿耗子。”
陆吾神满意了,便不再瞧他,与横公寒暄道:“横公辛苦,天色已晚,还不得睡。”
横公不卑不亢地说:“自家事,不劳陆吾神费心。”
“不仅是家事吧?”陆吾神意有所指。
“陆吾神这话是什么意思?”冉遗听出来了,但冉遗还是要语气颇硬地问一句。
“昆仑丘的罪人,自然和昆仑丘有关。”陆吾神的声音经过神力扩音后,无端海的波浪都被音浪掀起。“肩吾山有请赤水。”
……
冉遗奇了怪了,赤水的罪过当时早就抵消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找赤水?当时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神令也写得清楚,怎么当时下令的司昼神不在,她在,必能讲清。
“所以只是‘请’,明白了吗。”陆吾此话颇有胁迫性质。
陆吾神居高临下,与沧海神族对峙。
冉遗忘记捂住阿青的嘴了,但是阿青并没有再喊什么,他甚至希望陆吾神能把赤水抢走,陆吾神说了是“请”,起码赤水的命能保住,下了无端海可就不一定了。
一时之间气氛凝重,一方要人,一方不肯放人,面对陆吾神的突然驾临与无理要求,沧海神族是否会硬扛到底,并不好猜。
忽然陆吾神淡淡地开口:“既然肩吾山请不动赤水,那横公不介意让昆仑丘帮你们监察刑罚的实施吧。”
本来还是一副非要把赤水带走往死里打的态势,此时来了一个急刹车,诸人都搞不清楚陆吾神的想法。横公本就不愿与昆仑丘再发生冲突,见陆吾神松口,也不再坚持,表示同意,请陆吾神近处一观。
哪知陆吾神又侧身让了让,露出身后的随从来。
“这是司云神,她虽然受赤水牵连,下凡已久,但新近回了昆仑,众所周知,司云神品格高洁,端正无私,我可以保证她绝不会徇私。”
……众所周知?众在哪,听起来这何止是不会徇私,有机会还能下死手。冉遗心想。
但是陆吾神都这样说了,却没有人敢反驳他。
底下的阿青愣住了,司云神?那不是刚刚他才在岸边见过的成霜吗,阿青懊恼地想起,他把成霜在等赤水这件事情忘记了,忘了告诉赤水有朋友找他,可是,她不是说是赤水的朋友吗。
横公虽然不满,但是既然答应在前,便不好再推辞。
司云神面无表情地行云至无端海上,冷漠的目光散散地落在海面上,目光穿入青墨色的汪洋,并不朝赤水看去,仿佛真的是履行监察之责。本来十分柔和的面庞,因带着冷气,显得十分不悦。
浮云的云雾罩蔽在司云神身前,趁着夜色,将司云神的身影笼起,赤水认真地算了一下他和司云神之间有没有什么深仇大怨。
如果不是他和怀渊破坏大光明阵,成霜似乎也不会因为大光明阵落入凡尘去做人?
现在成霜不做人了,像换了一副根骨魂魄,难道一旦变回昆仑神,就自带双开门冰箱在身上吗,冷气昂藏。
不仅是赤水,海上所有会呼吸的生物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位司云神的身上,厌恶赤水的人想知道她要做什么,海面广阔,夜色苍茫,似乎很能做些什么。有心宽容赤水的人有些惴惴不安,他们站得远,她要做什么,其实是看不太清的。况且司云神神力不凡,便是云丝入海勒死赤水,大约也能做到。
一道道猜测混合着细语横加于这位面容柔善却表情凝重的司云神身上,她却似乎根本没有感知。
海钟震动,海怪现身,如同催命符一般提示诸位,时间已到,刑罚开始。赤水只身步入深海,无论赤水往常是如何举重若轻,此时也带了几分如临大敌的沉着之感。
海下。
海水没过了赤水全身,像是在他身上挂了千斤坠,拖着他向下沉,离海风行处越来越远,无论是云端的神光还是近处的神女,一个也看不清了。
赤水是水族,当然可以在水下呼吸,所以他不可避免地闻到一股岸边青苔的味道,随后急速在水中穿行,但是氾鱼的速度显然更胜一筹。
累了,欺负老子没有鱼的本体。
眼见氾鱼庞然的身躯临近,赤水停了下来。
氾鱼伸出自己油绿色的长长触手,在发暗的海水中,像是黑色的。于是这只黑手,朝着赤水细腻泛白的脖子抓去。
一出手,就是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