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死死拽住那触手前端,以极为灵活的身姿在氾鱼四周穿梭了一圈,氾鱼被自己的触手绑住了。
赤水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烦躁地发现氾鱼并不止一条触手,抱怨起阿青怎么不讲清楚点,氾鱼,氾鱼,他还以为是鱼,谁知道是巨型章鱼的鱼。
氾鱼不再试探赤水的力量,因为它发现这人只是灵活而已,实际上并不如它,还不如此前甲板上将它打了百结的男人,很明显,这人对它的力量一无所知。
不一会儿,绕在氾鱼背上的触手就自动滑开了。
数条触手从四面八方朝着赤水涌来。他欲逃,逃不得。
赤水的四肢被拉扯住,越挣扎,吸盘吸得越紧。
挣扎中,一个沙漏形状的袖珍小物从赤水衣襟中抖落,吸引了氾鱼的注意力。沙漏里的流沙亮晶晶的,闪着星子般的微光。
氾鱼伸出触手去抓沙漏,力道松弛了些,赤水趁此机会,手中凝出一道水刃,以清钢之气朝氾鱼劈去,氾鱼微微退缩,赤水便拧身逃脱。
氾鱼怒起,从海底卷起黑珍珠蚌砸向水刃,水刃破碎,在海中化于无形。
又一个蚌身砸中赤水的胸膛,赤水整个人被砸得向后翻腾了几周,胸中剧痛。
氾鱼似乎找到了诀窍,再去找水底的蚌体一个个卷起向赤水砸去。
海内毫无蔽身之处,赤水一个躲避不及,便又被砸中了右手腕骨。
氾鱼见赤水毫无招架之力,便再次欺身而上,勾住赤水的脖子。
可以呼吸的空气越来越少,赤水接近窒息。
并没有云丝下探,不管是来给氾鱼搭一把手,还是来给赤水搭一把手。
海上安静地很,海底的激烈搏斗被藏匿于黑镜般的海面之下,甚至没有一道浪花翻溅出来。
阿青虽然焦急但是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和众人一起将目光放在司云神那里。
只见久无动静的司云神周身光芒大盛,有隐隐的攻势,冉遗匆忙向云端喊道:“陆吾神,你说要监察,可没说要动手。”
冉遗这一声引起了族中的慌乱,陆吾神一而再,再而三地撕毁双方的默契,意欲何为,难道沧海一族避世的宁静就这样结束了吗?
但是陆吾神似乎也并不赞成司云神的举动,声如洪钟的神音递去,喝止司云神蠢蠢欲动之势,音浪在海面上裂张,扩散,最终在司云神面前掀起一道水幕,随着司云神的凌空退避,她周身的光芒顿时黯淡,攻势消解。
陆吾神虽然御下无方,但是似乎还算是个言而有信的神,诸人心下各有揣测。
水幕歇下,一圈圈涟漪中吐出泡沫,没有人注意到,随着下落的水幕,一片镜片夹杂其中,因为夜色昏暗,镜片上映着的珠贝灯光星星点点,随着水沫晃了晃身形,便直入深海,消失不见。
海下的赤水已经近乎脱力,胸膛钝痛,受伤的右手无法化出水刃,正是困顿之际,恍若有长镜自天际坠落,碎成百千片,齐齐朝氾鱼发来。
锋利的棱角转着水波楔上氾鱼舞动的触手,反而刺激它握着赤水脖颈的触手加重力道,然而在发力之前,一道纤细的身影跃至氾鱼面前,手握至坚至锐之物,快速下斩。
待赤水喘过来气了,缓和了一阵,赵长生和他用手势交换了下一步的动作想法。
赵长生学远山之前的做法将氾鱼的触手纷纷打上死结,让氾鱼动弹不得。赤水则接过赵长生手中的多棱镜碎片,借昆仑照神力用左手化出水刃,至重之水和至坚之镜合力,直取氾鱼面门。
纵使夜色昏沉,他们也可以看到一泊油绿色的液体正为暗海染色,横公大惊失色,氾鱼乃是一种南境的奇兽,虽不明来因,却万万不可死在沧海一族的驻地,虽然云州百无禁忌,但是他不愿再牵扯与外境的事端。
横公在浮台上敲着鱼骨拐示意冉遗,冉遗从怀中掏出一枚凤尾螺吹响,螺音荡入海内。、
赤水湿淋淋地从无端海内爬出来,刚刚上岸,闻到久违的海风,手在自己的胸膛沾了沾,果不其然,一手血色。
陆吾神瞧见赤水这一副重伤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感慨沧海一族果然“公正严明”,看来昆仑丘的监察是多此一举,这就告辞了。横公差点杵着拐骂昆仑丘这横插一脚的举动,但面上还是恭送陆吾神,麻烦走了总归是好的。
司云神也步履匆匆,紧随其后,表情更加严酷,似乎是对于结果并不满意。
赤水却艰难地站起来,捂着胸口,喊道:“司云神,留步。”
相见不如不见
人走净了,唯余两道身影,一在海上云端,一在海岸沙地,遥遥相望。
神女临岸时撤了云,步行至赤水面前,以应他的“留步”。
赤水笑着问她:“你是觉得我不认识成霜,还是我不认识你?”
虽然司昼全程一言未发,也踏云而来,但是这就是问题所在,成霜巧舌如簧,绝不会甘作哑巴,而且这么听远山的话,相当不正常,他俩没把对方气成斗鸡眼就不错了。
“司昼,你知道你和成霜最明显的不一样的地方在哪吗?”不等司昼回答,赤水便说道:“成霜把情绪写在脸上。”
而你写在心里。
司昼试想了一下像成霜那样情绪和神情保持空前一致的样子,“做不到。”
赤水当然知道她做不到,“为什么救我?”
遭沧海一族唾弃的“司昼神”无法在沧海一族现身,她就化作成霜的模样出现,还演了这么一出大戏。远山先提出无理要求,紧接着自退一步,令横公同意让“司云神”监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随后远山与司昼一唱一和,借机将昆仑照碎片投入无端海,让赵长生救下赤水。比“生抢”好的一点是,这样可以既救人也抹平旧账,至于赤水要挨氾鱼多少打,并不在他们考量范围内。
见司昼垂眸未答,赤水上前几步,迫近她面前,看着她由清辉镌刻的双目,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次:“我问你,费尽心思,救我,是为什么?”
司昼抬眸间,赤水的模样撞进她的眼帘。
他怎么会一直都是少年模样,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赤水却没有多大变化,仿佛经历再多的事,也不会让他的眼睛里有一丝一毫的沧桑,那里只盛着盛夏的青芒,潋滟的海色。
即使血色染襟,脸上还有几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赤水依旧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疼,但是他不在乎。比起这些会养好的伤,他更想问一个永远听不到答案的问题,他一遍遍地问,每一次没有答复的海上回声,都因无望而为他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
司昼与赤水之间的距离不过盈尺,她的话因不需要传声多远,而显得轻柔:“你受伤了。”
赤水不为所动,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仍旧直直地看着她。
“你会不会开天水明珠阵?”
反问永远比回答更具抵御性。司昼已经恢复成自身的面容,立体的五官并没有让此时的她更显凌厉,反而让她有一种温柔沉静的观感,赤水想,也许真的是夜色太暗了,连缺月都不照耀的地方,又怎么能让他真正看清。
她的问题可一点也不让他觉得轻松。
“会”可以有两种意思,一种是能力,一种是意愿。司昼没有表明在问哪一种,但赤水心中的答案却不需要分辨这两种。
司昼以刚刚赤水一模一样的语式问道:“我问你,费尽心思,让我来救你,是为什么?”
司昼倾身,欲抚上赤水胸膛,赤水不自然地避了避,怕弄脏她一尘不染的衣袖,司昼却丝毫不在意月白广袖被血色沾染,动作只稍稍顿了顿,便又继续。
赤水刚刚从与氾鱼的搏斗中下场,满身的水渍与凌乱,或许他将他从水下取得东西藏得很好,但是他没有及时处理自己血色斑驳的伤口,自然也没有注意伤口中嵌着的毫末之物。
司昼的手放在赤水的衣襟前,虚抬着,赤水被划开的衣襟周围血色染透,衣襟的裂口处跳出一块蚌壳碎片,极小一片,颜色发乌,被司昼浮于空中。
蚌壳碎片从赤水衣襟上被择出来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刺痛了他的伤口,于是赤水的衣襟上再次涌出一波鲜血,复染了已经黯淡的血色,司昼下意识地拂过一道神力,为他止了血。
似乎是感知到自己这种伤而复治的自相矛盾,司昼收回手,问道:“那这是什么?”
蚌壳碎片在空中自旋,并未像普通蚌壳一般,因神力的附着而散发隐隐的神光,像是有吞光之能。
轮到赤水沉默了。
玄珠蚌蚌片。
少年时,赤水与阿青、冉遗听到的明珠传说只是真假参半的一种谣传,真正要开天水明珠阵是一件极为复杂的事,第一次的阵眼要最亮的自明之珠,第二次的阵眼要最暗沉的吞光之珠,明珠易寻,但这最暗沉的珍珠去哪里找。赤水翻遍旧籍,最后悟出“解铃还须系铃人”,一一想过他曾经取明珠的地方,最后想到了无端海。在他还是昆仑沧海领主之时,入禁地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无端海中的珍珠蚌因为太丑,他从来没有打开过。赤水仔细回忆,为什么觉得丑,最后终于想起为什么。
赤水刚刚甫一下无端海,便加速自沉至海底三百丈,喂给玄珠蚌一把酸得要命的精加工海盐,玄珠蚌在他的注视下默默吐出一颗玄珠,他才确认,是真的丑。
无端海里的玄珠蚌通体墨色,且墨质不均,所产的玄珠毫无光泽,有吸收光晕之效。
司昼有着匪夷所思的观察力和推算能力,阿青无意中所说的天水明珠阵,和赤水反常的举动都让她生疑。但最开始就让她生疑的一点是赵长生为他哭天抹泪的那套说辞,骗得了赵长生,但是骗不了她。什么天地灵气有借终有还,如果有借都有还的话,现在整个昆仑丘就都不用活了,他们朝天地借了多少,明借多少,暗借多少,如恒河沙数。
回想起赤水与她的见面,第一次她从昆仑去洞天大厦,是天之遥,第二次就是现在,这是水之遥。重逢三次便会忘记,原来是这样。他费尽手段见她,她不明白,只觉奇怪。直到在赤水的家乡听说“天水明珠阵”的故事,才知道原来,赤水想忘记她。
就像此时,她离赤水这么近,想要凝出一道神光,却始终不行。
就像刚刚在海上,水幕落下,她身上的神光霎时敛起,也是因为海下赤水拿到了玄珠。
以玄珠枢纽的阵法已经开启了。
这就是第二次相见。
“既然你知道我别有用心,为什么又要来?”赤水笑道。
司昼转身就走。
她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没有和远山说她的猜测。
赤水不是发痴,而是发疯了,哪有正经人咒自己要死了,然后以命博这一石二鸟。赤水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是这无端海的海水吗。
赤水见司昼绕着无端海的海岸线,忽而驾云悬至无端海上,朗声道:“你偏要问一个原因,这就是原因。我也找到了恢复沧海的办法,也在这无端海。”
无端海的守卫极为严密,非横公允许不准入内,因为无端海之于沧海全族,不仅是禁地,也是宝地,正如无端海可以养育不起眼但是珍稀的玄珠,其至重至绵的海水曾是孕育沧海神力的源头。
沧海以沧海神力为源,自万神劫一役,沧海神力破碎四散,昆仑山脚下的海已经干涸,沧海神族现下只能寄居于云池这方大湖中。蓬莱的风神折丹告诉她,引无端海的海水便可以聚合破碎的沧海神力,于是,她也借机登临此地。
无端海内,司昼与赤水各怀心思。
他们是如此的默契,答案从不一致。
司昼再次遥立于海上浮云,而赤水已经不在海下挣扎,他袖手看着她,沧海神力的消息一点也不让他激动。
恢复沧海,谈何容易。
司昼抬手调无端海的海水上翻,涌向空中,像长绸布一样铺展开来。即使无端海的海水极重,在司昼掌下,依旧与凡俗之水无甚区别。唯一能证明无端海水的垂坠之感的似乎只有司昼神微蹙的眉宇,司昼双唇翕动,这些本来极静的海水忽然生出狂性来,有吞风之势。
赤水双瞳微张。
这就是司昼的办法?
记忆力极佳的赤水认出,这是……上古禁咒。
司昼开了禁咒,想以无端海的海水,引破碎的沧海神力聚拢。
赤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上那位法度严明司昼神,一遍一遍地运行着上古禁咒。
禁咒不仅损毁自身,而且会招致天谴。虽然天谴一说虚无缥缈,但损伤自身却有目共睹,因为神力极为丰沛的司昼,在禁咒的运行之下,面色青白,冷汗粘额。
无端海的海水并没有听司昼的话,以奔雷之势,在天地间召回破碎的沧海神力,反而打着转在司昼周身绕行,俨然有癫狂之状。
赤水是沧海神族,无法行云,也不能浮在无端海上,这海水就是为刑罚而设,入水则沉没,他只能站在岸边喊道:“你是不是疯了?沧海是没有办法恢复的!”
司昼不理会她,她在外走访了数地,以陆吾□□义访过其他三境的沧海同族,更翻过所有昆仑丘密存的典籍,如果没有把握她又怎么会来云州。
赤水见她一遍遍地运力,直至唇角反出血沫,赤水愈发烦躁,只好重新封住臂钏。
在洞天大厦上,赤水曾经封印过臂钏一次,但是司昼靠近沧海神族的驻地,已然让封印裂解,长久对于疼痛的习惯让她在海上依旧可以运用神力,只是神力所用越多,臂钏之处引发的疼痛也便愈发剧烈。
臂钏不再束缚司昼,司昼加重力道,再次开启禁咒,而这一次,又如链条的无端海突成巨浪,包裹住司昼。
赤水望着那道凌空的墨蓝色巨浪,再也找不到司昼的身影,不禁喃喃道“阿昼?”
沉重的无端海水压着司昼直往海面上去,司昼自身承受不住,停了咒术。她停手的时候,那些在她周身乱转的水旋涡也突然落了下去,重归无端海的墨色之中。
就算用尽全力全力,开了禁咒也无法恢复沧海,不对,蓬莱折丹绝不可能骗她,只有一种可能,沧海神力根本没有破碎,所以无法被无端海之水召唤,聚拢。
一身水雾的司昼穿行海上,直朝岸边赤水飞去。
周身光芒大盛,却又被赤水怀中的玄珠吸去大半,但手中仍有雷霆之势。
赤水见势不好,慌忙避身,但还是受到力道波及,本已经止血的胸口再次裂开。
“你的沧海神力呢?”司昼切声道。
赤水用手背拭了一下唇角的血迹,唇色嫣红,更衬得他有几分冶丽之美。
“在万神劫时,全毁了。”
“不可能,你没有尽全力去灭重黎。”司昼当日本就不信,以尽数的沧海神力与重黎抗衡,是大材小用,他那么精明,怎么会做这种蠢事。